明玉眉毛微挑,嘴瑞安抚着两人,眼中更添疑色。
“这事儿……怎么你家小姐办不了吗?若是她亲去向储秀宫的嬷嬷求一下,你们两个侍婢想出宫的事,想来不难。”
挽翠心中一跳,抹泪道:“姑姑您也知道,我家小姐被分配到这个小院来,与其他秀女区别对待,向来无人闻问,处境尴尬至极,那些储秀宫的宫人从来也没拿眼皮子夹我们一下,平日想凑上前示个好,都没人理会。这样的情况,我们怎好央求小姐去看人脸色?”
“可不是吗!所以,我们就想着,如果这事儿我们可以自己找到门路,就不要麻烦小姐了。身为丫鬟,怎么可以给主子找麻烦呢?所以我们自是先来求姑姑了。”落霞连忙说道。
又是一番恳求。明玉像是被磨得心软兼头昏脑胀,终于点头道:“好了好了,你们求到我这儿,我岂有不帮的道理。可你们也知道,我只是个冷宫的宫女,无权无势不说,更是无依无靠:所以我只能帮你们引见两个相熟的太监,一个是你们知道的膳房管泔水的管事,另一个就是执事堂里保管通行证的小太监,并不管事,但手上的通行证有定数,若是哪日有谁刚好不出行,那么批下来的令牌稍稍挪给别人用一次,给大伙行个方便是可以的……但这种事,向来秘而不宣,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两个丫鬟闻言,欣喜若狂,见出宫有望,立即细细打听起该怎么塞钱、塞多少钱、怎么说得体的话,才能安静而顺利地、无人知晓地顺利出宫。
明玉既答应帮忙,便也不耽搁,一边将两人带往相熟的太监那边而去,沿路还仔细说着宫人走这门路的行情与规矩。
落霞挽翠此时心中万般感激,不禁连连拜谢,恨不得早晚三炷香地供着她,觉得明玉姑姑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啊!
“两人都出宫了?”漫不经心的女声间着,手里拿着根绣花针,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绣布上扎针:天青色绣布上画着盛放的月季轮廓,如今也只绣上了第一片鲜红的花瓣,初初绣了第一道红,真要绣出层次,可得再绣上好几层才成,想要完成一整幅绣画,没三五个月肯定不成。
对冷宫里的人来说,休说三五个月,就是三年五年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在这个地儿,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怎么虚耗都没人在意。
“都出宫了。”明玉恭声应着。
“都没想着该留个人侍候她们家小姐?”哼笑。
“毕竟年轻,又仅是个丫鬟,哪能事事周全。如今自家姑娘失踪,早已令她俩六神无主,做事瞻前不顾后才合理,只想着快些出宫找人,自是忘了得留个人在宫里加以遮掩。”
“哼。”女声嗤笑了下,因为长年不爱说话,所以声音特别低沉,也带着不复往年清脆的沙哑,“说起来,这事我也看不懂。”将手中绣花针别在襟口,一手支着下巴,看向明玉,问道:“明玉,你说,这龙天运让人将柳寄悠掳走是个什么意思?”
那一日,龙天运留宿小院并且临幸了柳寄悠一事,全皇宫或许都瞒得很紧、无人知晓,连敬事房也没记档,所以明面上,柳寄悠仍然是个清白的秀女、仍然不属于皇帝,随时可以被遣送回家。
可谁教小院就在冷宫隔壁呢!谁教这事正好给明玉遇着了呢。
明玉并不用非得见到龙天运本人在小院出没,只消发现小院门口立着龙侍卫,以及四周隐着数个暗卫,便知道那一夜皇帝就在那里。后来,在第二天清晨,明玉缩在冷宫墙后隐密的阴影处,瞥见皇帝离去时的衣角,更确定了这件事。
皇帝临幸了柳寄悠!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它就是真切发生了。
回头说与自家主子听,主子长年冷漠而讥诮的脸上也不由得出现一抹错愕。
原以为龙天运临幸了柳寄悠之后,不日便该有封赏下来,把人接到后宫里,给个正式的后宫位分才是。哪想到,一日一日观望下来,竟是什么也没有,不见半点动静,彷佛那夜不合常理的临幸,不过是所有知情者的一场梦罢了。
不过,后来明玉主仆便有了自认为合理的猜测一一也许,龙天运临幸了姿色平平的柳寄悠之后,心中后悔不迭,恨不得忘了这件事,所以决定不负责任,连在后宫给她安置个地儿养老都不肯。这种缺德事儿,龙家人并不是干不出来。
“这些高高在上的龙家人,对于不上心的女人,向来是没良心的。”明玉的主子一周妃,当时是这样冷笑着说的:也觉得柳寄悠与龙天运的纠葛,大概到此为止了,不可能再有后续:吃了亏的柳寄悠,只能惨然认下这个屈辱,无从讨回公道。
哪想到,竟是有后续的,且还是以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难怪周妃忍不住好奇起来,怎么也想不出龙天运竟会干出这样出格的事,更想不通柳寄悠到底哪儿有问题,居然能让龙天运这个男人这般上心,上心到行事完全没了章法。
真是太奇怪了。
龙家男人从来嗜美如命,尤其登上至尊之位的人更是挑剔,愿意纳入后宫的,除了有一两个是屈于拉拢有才干有实权的大臣而考虑纳进不计长相的女子之外,绝大多数必然是出色至极的美人。非美人不肯收纳,甚至可以不计出身,只要是良家女即可……至于非良家女的绝色美人,那就悄悄地置了外室,也是时有听闻的。不过这类的事情,皇家是不会承认的,包括若是生下子女,也绝对不会认回去。
周妃自认对皇室这些人的德性非常了解了,然而,龙天运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实在令她不由得搔头不已。
出乎意料的事情,又没个解答,总是让人心中不爽,觉得百爪挠心,整个心绪都不宁了。
周妃痛恨无法掌控的感觉。
“如果柳寄悠是个美人……甚至只要勉强算是个美人,那么我还能想着,龙天运大概是遇到真爱了,嗤!”不屑地打鼻腔哼出一声,“掌了天下权之后,接下来就是搜罗天下美人找真爱了,这些龙家人,哼!但柳寄悠这样的样貌,龙天运几年前不是还嘲笑过人家?早年就见过面的人,又笑过人丑,没理由突然就上心起来。明玉,你觉得柳寄悠这个人有特别到能吸引皇帝的眼光吗?”“柳小姐是个好心人。”这阵子三天两头地往冷宫跑,供纸笔供绣布丝线的,又时不时与人谈天排遣孤寂,似乎想让她们这些被遗忘在冷宫里的活死人们有点活人气:一段时日下来,多少有些儿成效,好些个人倒是渐渐愿意与她说话、听她说些史书里的故事或谈些自个儿的事了。
“她的好心,实在也真是莫名其妙。”周妃当然也见过柳寄悠,就说眼前她正绣着的花样子,还是柳寄悠画给她的: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对这个姑娘有更好的观感,也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个行事特别的贵女,脑袋八成是有问题的。这种怜贫惜弱的特质,不是应该出现在老婆婆身上吗?怎么她一个年轻女子,自身处境都那么不妙了,竟还有多余的心思去可怜别人,真是不知所谓”.“就算主子娘娘看不上她的良善,但不管怎么说,良善总比包藏祸心得好。”
“也是。”周妃同意,“就算是恶人,也喜欢良善的人,因为好欺负又不怕被报复回来,随便嚷嚷两声悔过的浑话,良善的人也就原谅了。嗯……我们是不是可以猜测一下,龙天运是被柳寄悠的善心给感动了?”愈是自高自大不可一世的男人,愈是偏爱那种浑身带着慈光的女人吧?
明玉哭笑不得道:“皇上哪来的机会知晓柳姑娘的品性?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回到后宫之后,就等着所有人的奉承服侍让他松快松快,怎么可能愿意费心去了解宫妃们的品性,她们只需要够美够温顺就成了。”
周妃点头。“可不是吗!咱们主仆沦落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一路吃尽苦头,也才了解了这个道理。这些当皇帝的,都是没良心的。”
“所以奴婢想着,也许皇帝让人带走柳姑娘,是因为柳姑娘在侍寝那夜惹怒了他,令他至今气难平,于是抓她去受罪吧。”明玉曾经多次与柳寄悠交谈过,多少了解这个姑娘的想法异于一般人,说话中常常可以听到离经叛道的言论,对于商静温顺以及女子卑弱那套世情常理相当地嗤之以鼻。倘若她在皇帝面前也是这般不懂收敛的话,定然会对皇帝造成言语上的冒犯。
每个当皇帝的,心眼都不会大,被冒犯了,定会回报:因为他们是天下至尊,几乎算是人间的神了,别人只能捧着他,不能冒犯他。
周妃闭上眼思索了好一会,冷笑道:“这真是有趣了。跑去南巡,不想着江南有多少美人正等着他邂逅,偏偏挂心着一个平凡女人对他的冒犯,就想着报复一番。明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上心,不管是出于喜欢还是讨厌,都是有问题的。你忘了,当年……我与龙震那死鬼在江湖相遇,不也是不打不相识吗?后来我不也成了他的真爱……大概是第五次还是第七次的真爱?”
不管是第五次还是第七次,总之是最后一次。明玉偷偷在心底答着,却是半个字也不敢说出口:时隔三年,竟再度听主子提起先皇的名讳,真是令她心惊胆跳。
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原本成日在冷宫痛骂先皇的主子,便再也绝口不提先皇了,没想到今日又听她提起,心中不免揣揣惶然,怕自家主子又狂性大发起来,到时没砸掉半座冷宫可不算完。
周妃也不必明玉回应她什么话,接续说着自己的决定:“派几个人跟着龙天运,看看他与柳寄悠是怎么回事。”
“主子?”
“我想着,如果龙天运看起来特别在意柳寄悠的话,那么……”
低着头的明玉一直没等到主子说完最后的话,于是忍不住抬起头,正好对上主子那双突然变得阴鹜的双眼。就听得主子漫不经心道:“等他们情投意合时,就杀了她吧。”
明玉震惊地看着主子,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主子会下这样的命令!
周妃慢悠悠地又拈起绣花针,朝着绣布上一针一针地扎着,声音颇为愉悦:“情正浓时,一切戛然而止,以龙家男人的贱骨头来看,可不就得将人给记一辈子。那可不是有趣极了?
这个最爱美人的皇帝,心中挂念的那抹倩影居然是个丑女。这太有趣了,在我有生之年,一定得瞧瞧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