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街头的树被层层积雪压着垂下了枝桠,民宅的屋檐甚至拉下了一支支的冰柱,放眼望去是一片白色世界,小贩不做生意了,野狗也都躲了起来。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照理说没有人会想出门,但今日的荣华城中,某户大宅内却是人声鼎沸,甚至还有人陆陆续续上门,而且来人不是坐轿就是乘马车,显而易见都是一些达官显贵。
荣华城是盛隆王朝的京都,原就寸土寸金,能在这里落户,还占地辽阔,宾客非富即贵,足见大宅的主人身分地位之重。
此人,便是战功彪炳的镇北大将军屠大庆。
二十年前北疆异族入侵,盛隆王朝一度濒临亡国,最后是屠大庆领军,与异族经年鏖战,硬生生将其拒于北疆城门之外,更取回了许多失土,让盛隆王朝得以存续壮大,他俨然王朝保护神。
而后屠大庆之子屠致远娶妻巾帼英雄苏敏,夫妻两人均是军事天才,连袂败敌深入千里,直捣敌军王帐,终于彻底将异族击溃,从此北疆异族成了盛隆王朝的附庸,除需赔偿战争损失外,每年还得缴纳岁贡。
屠家一门英烈,声势在盛隆王朝之中一时无两,连皇室在他们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无人能比拟这绝世的功勋,屠致远甚至被称为军神。
然而外患除了,内乱却起,无能的李氏皇室并没有好好把握战后休养生息的机会,让一个名叫长生教的邪教默默的发展起来,以长生不老为诱因,吸纳了许多教众,形成一股势力后,竟妄想占地为王,对于不愿入教的百姓,动辄杀戮全家、屠灭一族,当时的长生教之乱可说是尸山血海,百姓死伤逾数十万。
在百姓心里,能救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只有屠家了,于是当年的文渊阁大学士连仲英为黎民百姓上书,希望屠家出面剿灭邪教。皇帝李天威接纳了这个提议,命屠致远夫妇出兵灭邪,天下一阵欢庆。
想不到,原该是屠家尊荣更添一笔的天大功劳,最后却成了终身遗憾。屠致远夫妇确实带兵杀到了长生教教坛,却与长生教的主力拚了个两败俱伤,最后所有人一起被烧死于大火之中。
屠氏夫妇的死讯确认之后,盛隆王朝几乎是人人披麻戴孝,为其致哀,而屠大庆更是心灰意冷,向朝廷提出了辞官致仕之意,他只想将儿子媳妇留下的十岁孙子屠深好好养大,其余不做多想。
屠大庆可说是盛隆王朝镇国基石般的存在,少了他震慑边疆,只怕没几年又会乱起来,皇帝当然极力慰留,为了天下苍生,屠大庆最后还是答应留任,由边疆搬回京师荣华城,平时只要偶尔上上朝,并不需要花费心力处理军务及政事,可说是个象征性的闲职。
因此,在屠大庆落户荣华城这一天,即使是漫天大雪、天寒地冻,众多达官贵人仍不远千里而来,庆祝他的乔迁之喜。
只是在一片的祝贺交际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十岁的屠深偷偷溜了出去,顶着大雪躲到花园之中。
那些什么大人什么阁下的,表面上笑吟吟,但私底下却不断批评他们屠家一定会渐渐式微、屠家的没落指日可待之类的,他们那副奸险虚假的嘴脸,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又虚伪又讨厌。
祖父是全天下最伟大的英雄,父亲更是军中之神,不只一次挽救了盛隆王朝,那些只会出一张嘴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批评!
在爹娘死讯传回来的那一天,屠深只觉晴天霹雳,脑筋空白了好一阵子,一切后事都是由祖父一人张罗,但当他回过神来,却见平素英勇无匹的祖父,在父母出殡后竟是背着人老泪纵横,对着父母的牌位喃喃自语着——
一封秘信……一封秘信就让你们两个送了性命!究竟是谁写的信,会让你们深信不疑?那长生教的教坛根本就布下了陷阱……
沉浸在回忆之中,屠深俊秀的小脸蛋由迷惘渐渐变得坚定,他不想再看到祖父的泪水,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可是他才十岁,根本不会有人向他解释父母真正的死因,也不会有人认为他能够明白,更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哀伤竟是沉在心里这么久、这么深……
立在花园的雪地之中,屠深的嘴唇都快冻成紫黑色的了,他搓了搓手,呼了一口热气,继续感受着这院里的清冷荒凉,他一抬起头,就看到一道身着雪白袄子的小身影由花园门口钻了进来。
那个小身影边跑边咯咯笑着,小靴子踢着雪,颇为自得其乐,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屠深的存在。然而屠府内的积雪虽有因为宾客稍微清理,但花园不在迎客的范围内,所以地面上一眼看去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哪里的雪紧实、哪里的雪松软,根本就分不清。
于是,那个小身影乐极生悲了,她跑到距离屠深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时,突然脸蛋儿转了过来,一眼瞄到这里居然有个陌生小扮哥,代表自己偷跑进来玩的事被发现了,心头不由得一惊,一脚便踏入了松软的雪地之中,当下重心一歪,小小身躯便栽进了雪堆里。
由屠深的角度看去,只看得到她两只脚朝天在那儿踢呀踢的,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不知是在哭泣还是求救。
这小娃儿应该是某位宾客的孩子,无意闯了进来,幸好屠深在这里,否则这么冷的天,埋在雪里万一没人发现,只怕冻死了都有可能。
没想太多,屠深小心翼翼的往那里移动了一步,确定自己脚下的雪是实心的,站定了之后便伸出双手抓住那小娃儿的双脚,一个施力将她“拔”了出来。
“哗!”那娃儿被拔出来之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喘了一阵才抬起头,恰巧与屠深的脸对个正着。
屠深不由得眼睛一亮。好可爱的小女娃啊!瞧那晶莹的圆滚滚大眼,小巧却挺直的鼻,紧抿的菱形小嘴,肉乎乎的脸蛋上还泛着微红,一副惹人生怜的俏模样,即使性情沉稳如他,都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把。
想不到这个小仙女似的女娃,在他还没来得及发问时,便先声夺人的指着他的鼻子,女乃声女乃气地骂道:“你这个臭小子,站在这里像根木头一样吓人,差点害死老子了,你知不知道!”
这么粗鲁不文雅又老气横秋的骂人话语,让屠深不免有些傻住了,要不是对方看起来才不过五岁左右,嗓音又如此稚女敕,他一定会以为是祖父在骂人。
小女孩见他呆若木鸡,完全没有要道歉的意思,瞇起了圆圆大眼,左瞧瞧右看看,最后轻轻的一拍双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个傻子啊!难怪不会说话。也是,这么冷的天还站在这里受冻,不是傻子是什么呢……”说着说着,她的目光出现了一丝怜悯。
屠深这才反应过来,秀气的眉头皱起。“妳说谁傻子呢?会在冰天雪地里栽到雪中的才是傻子。”
小女孩想不到傻子居然会反过来骂她,小脸蛋皱了起来,露出一个假装凶狠却显得可爱的表情。“你是傻子!傻子傻子傻子傻子傻子!”
“看来妳不仅傻,还很凶呢!”他故作嫌弃,“再加上妳说话这么粗鲁,啧啧啧,以后长大怎么嫁得出去!”
小女孩这么小,自然不知道嫁不出去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家的长辈似乎也曾这么说过,总之是件不好的事,情急之下,她嘴儿一瘪,眼眶慢慢的红了。“你……你才粗鲁,你才嫁不出去!你全家都嫁不出去!”
“我是男孩子,不需要嫁出去,我全家只剩我祖父,他更不需要嫁出去,女孩子才要。像妳这么凶,长得也不是很漂亮,以后嫁不出去可别赖我……”
“我才不凶!祖父说我很漂亮!我就是要赖你!就是要赖你——”
“喂,妳这样子,不会是讲输了就要哭吧?”屠深原本也是看她可爱逗着她玩,而且她说话的方式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想不到她毕竟是个小女孩,说不过人觉得委屈,大眼中居然开始盈满泪水,他从没遇过这样的情形,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好言安抚道:“好好好,妳嫁不出去我给妳赖,好不好?妳可别哭……”
但是来不及了,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可别看她个头小小,声音却是无比洪亮,让他忍不住担心树顶的那些雪都会因此崩塌下来。
他朝她伸出手,想模模她的头安慰她,但又不敢真的碰到她,手很快的缩了回来,他感到不知所措,只能侥幸的想着,府里宾客那么多,声音嘈杂,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欺负了一个小女孩吧?
才这么想着,花园外头突然又窜进了五个人,看上去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应是五胞胎,他们的年纪比起屠深大不了多少,却个个横眉竖目,身材壮硕,个头比起屠深都要高出一颗头。
那五人一进来,哇哇大哭的小女娃便扑进了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怀中,泪眼蒙眬的瞅着他,用着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的声音指控道:“知大哥、尺二哥、近三哥、乎四哥、勇小扮,那个人……那个人他欺负我!还骂我嫁不出去!”
那听起来名为“知耻近乎勇”的五名少年,顿时一脸凶相地瞪着屠深。
“什么,有人敢欺负妳?看哥哥替妳教训他!”带头的少年也不问事情经过,把妹妹拉到一旁后,和其他四个兄弟朝着屠深围了过来,就是一阵暴打。
屠深猝不及防,又没学过功夫,被打得惨烈无比,不过他咬着牙极力反抗,就是不愿求饶。
在屠家,没有会求饶的人!
“你这小子是谁?居然敢骂我们家渺渺?”
“竟敢说她嫁不出去?虽然我们也这么觉得,但你不可以说出来!”
五兄弟打得起劲,突然间一声怒吼传来,让五兄弟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动都不敢再动,拳头甚至还停在空中,像是被点穴一样。
“知尺近乎勇,你们五兄弟在做什么?”来人长须垂胸,身形威武,正是住在屠府对门的镇南大将军童涛山。
主人翁屠大庆跟在他身旁,两个老爷子看到花园里的混战,一时脸都绿了。
童涛山带着五胞胎孙子以及最可爱的小孙女来对门作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小浑球居然一个个不见了,他直觉不对劲,连忙请屠府的下人帮忙找,自然也惊动了屠大庆,因此两人连袂来寻,寻到花园时,便看到这五打一的壮举。
“你们又在欺负人了?”童涛山怒气冲冲,自己的孙子欺负人没关系,但欺负人还被抓到,那可就是大大的耻辱。“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打的人是谁啊?”
知尺近乎勇五兄弟愣了一下,乖乖的站直了身子,这才仔细看向屠深。这小子仔细看还真俊,细皮女敕肉的,五官漂亮得像个娘儿们似的,就是一脸倔强让人想一打再打,不过……他是谁啊?
五兄弟面面相觑,最后齐齐摇头,茫然的看向自家祖父,差点没让老人家气歪了鼻子。
小女孩则是一头钻进了童涛山的怀中,她知道自己似乎闯了祸,所以根本不敢说话,只是睁着无辜的大眼,小心翼翼地瞪着屠深。
眼看着自己的孙子被打,屠大庆的心里的确很不是滋味,不过这里是京城,孙子迟早要面对这种同侪间的挤压与竞争,如果这一关都闯不过去,以后也只有被欺负的分,所以他的表情很是复杂,却没有直接责怪谁是谁非,只是淡淡地问道:“屠深,发生什么事了?”
屠深好不容易站起了身子,看了眼知尺近乎勇五兄弟,最后目光落在可怜兮兮的小女孩身上。
众人都以为他要告状,想不到他居然笑了,回道:“祖父,他们不是在打我,我们在玩呢!”
听到这个答案,两个老爷子都是眉头一挑,五兄弟面露喜色,连那小女孩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屠深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边若有深意地说道:“两位爷爷可别生他们的气,我们不过就是玩得用力了些。他们是童爷爷的孙子吧?童爷爷可别处罚他们,咱们以后还要一起玩的呢!”
童涛山与屠大庆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不可置信,因为他们都听出来了,屠深的言下之意就是这笔帐他会自己去讨回来,要两位老人家不要插手。他这么小就能试着不露痕迹的说出心里话,这么深沉的心思、这么刚烈的气魄,不简单啊!
不过屠深的这种性格倒是符合屠家行事的宗旨,好汉做事好汉当,即使受了欺侮也不退缩,败不馁,即使是一打五也不怕,想到这,屠大庆忍不住大笑出声。
“既然是孩子之间的打闹,那就算了吧!老童,你用找孙子做借口不和我喝酒,现在人找到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该不会是怕了吧?”
童涛山没好气的哼道:“老子会怕你?老子自从军之后,喝酒还没输过人!”
听到童涛山的话,屠深恍然大悟,若有所思的看向童涛山怀中的小女孩,终于明白她那粗鲁的口气是怎么来的,果然一脉相传啊……
童涛山此时转向了五胞胎少年,气恼的道:“你们五个给我滚回去!好好带着渺渺,她要是少一根汗毛,我就唯你们是问!”
五名少年唯唯诺诺的要抱过妹妹,可是小女孩却不依,推开了哥哥们,一蹦一跳的来到屠深面前,一脸笑嘻嘻的望着他,她开始对这个陌生的小扮哥产生了一些好感,她知道就是因为他,他们兄妹才不至于挨骂。
“你是屠家哥哥吧?我叫童渺渺,你说以后要来找我们玩的,不要忘了喔!”说完,她跑回哥哥身边,在走出花园前,她还回过头,朝屠深露出可爱的微笑,用力挥了挥手。
“童渺渺……”屠深低喃着这个名字,接着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直接敷在他痛得发热的脸上,他又冻又疼,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但是整个精神都来了。
不会武功就要挨打?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敢打他?他捏紧了拳头,下定决心,从今以后,他一定会让所有人听到他的名字都退避三舍,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屠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