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褚莲城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萱儿请来了御医把脉,而褚莲城喝了些米粥、服了汤药,让人点燃屋内所有烛光后,便又催着人回去睡了,可萱儿却是怎么样也不愿离开。
褚莲城看着萱儿红肿的眼,猜想这妮子方才必是又哭过一回了。她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萱儿,人都难免一死。”
“我知道……”萱儿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是姑娘还年轻啊。”
“我死前能看到南褚百姓过着好日子,已是没有遗憾了。”褚莲城拍拍她的肩膀,发现自己近来安慰人已安慰到对于死亡愈来愈能适应了。
“不可能没有遗憾……您难道不想多陪陪皇上?”
“能多陪,很好。不能陪,我也认了。毕竟有很多回忆在脑中了。”褚莲城浅浅笑着,心微微地酸。
“可是……我舍不得您啊……”萱儿弯身趴在褚莲城膝边大哭了起来。
褚莲城抚着萱儿的头发,用袖子为她檫眼泪。“既然舍不得,就在我还活着的每一个时刻好好陪伴我,不要一直去想之后的痛苦。”
“好。我陪您睡陪您吃陪您写字……”萱儿立刻檫干眼泪,站起身。“我这就去灶房拿点心过来,刚炖好一锅甜汤。”
褚莲城点头,由萱儿扶到桌几前,继续写她那篇论南褚将来该如何自处的奏折。南褚临海,又有药材之利,若能好好发挥,便是个能生金鸡蛋的母鸡啊。只是要如何让南褚人民在归化北墨之后,觉得被照顾而非被利用剥削,也是要注意之事。
这些事情原本是想当面跟他禀告的,可以她现在的状况,怕是见了他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了,还是先写下为宜……
“咳咳咳……”褚莲城抓住绡巾捂口咳了起来,这一咳又是五脏六腑皆抽搐了。
她咬唇忍住申吟,不许自己去吃那最后两颗萃仙九,于是怎么样都无法止痛,只能蜷缩成一团,痛到完全没听到外头萱儿的惊呼以及喧乱。
“那群太医是在搞什么!谁准你变成这副德性的!”
一声低喝,吓得她连痛都忘了。
她勉强抬头,看见那个她日夜思念的男人竟站在门边,依然是鹰目冷唇、气宇不凡,只是脸上却是她前所未见的暴怒。
“皇……皇上。”
她立刻抓了一颗萃仙九入口,踉跄地下榻,还没走上一步,便被他拥进怀里。她没问安,也没跪拜,就是紧紧地抱着他。
“褚莲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朕病情!”他怒吼。
“您怎么来了?”她喘着气说道。
“得知你疫病痊愈那日,我便出发了。”他瞪着她病人膏盲的模样,气到脸色铁青。
“那是四天前,您比尚贤兄还晚出发,怎么——”
“日夜兼程。”
七日行程,他硬是在四日内抵达。
“您怎能……您不该……”她看着他,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却又不想什么都不说。“您……您……虽说是南褚疫病已愈,但如果您有个万一……”
“又来了!你能不能就一次为你自己的私心……”
他的唇被她吻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揽着他的颈子,吮着他——
我不愿别的女人碰触你、我想跟你同游天下、想让你骑马载我在草原中驰骋;我一次都没看过你的骑姿,都说你箭术奇准,马术亦出众啊……我想替你生个孩子……不……生很多孩子,愿他们都像你……
她对他有好多好多好多的私心,可是她不能说不想说。说了,他会心痛。
褚莲城心中的呐喊有多少,她的吻便有多激切,吻到她在他唇边尝到自己的苦咸泪水。
他将她抱到身上,怎么拥吻都不足以满足体内想将她吞噬的;但现下她如此孱弱,他只得松开唇,箝她在胸前,盯着她的泪光闪闪。
“你要活着,朕要立你为后。”
“不。”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许你就这样消失,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事要一起做,还有那么大片江山还未看遍。你若能撑过此时,我们便出游天下,天下奇人何其多,我就不信没人能治愈你。”他不许她死!
褚莲城看着他,知他此时已抛却君王身分,只希望留她在身边一生一世。而她又何尝不想呢?
“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意,但我是命在旦夕之人……”见他眼中怒意又起,她一手捂在他胸前,一下一下地抚着。
“立后是何等大事,我能不能撑过那冗长仪式都还是个问题,又何必让北墨及南褚百姓空欢喜一场呢?”
“你不嫁我,难道是要嫁给柏尚贤吗?为什么与他私许终身!”他握住她的下颚,瞪着她。
“臣当初为了让他有生存勇气,所以许了他婚嫁;但被您册封为后则是另一回事,此乃动摇民心之举,不该是明君所应为……”
“天下既是朕的,我想如何就如何!”他扬高声音,气到连声音都颤抖了。
“你食民之禄,荣华富贵是你代替上苍看顾天下百姓的酬劳;所以,你不可以任性。”她气喘吁吁地回吼完,低头又是一阵剧喘。
他鼻尖一酸,一把紧抱住她,将脸埋入她的颈间,闷声说道:“知我莫若你,可上天为何要如此待我们。”
“是啊,为什么您不是昏君,而我不是妖后呢?不顾他人死活,我们也许都能过得自在一些。”她身子已经没有力气,只是静静地偎在他怀里躺着。
黑拓天凝看着她,将她每一寸模样、每种神态,全印在脑海里。
她由着他看,也看着他,二人就这么凝视着彼此,久久都没移开视线。
“南褚西边有座小苍山,此时应该已是枫红时节……”她说。
“我们明日便去。”
她笑了,将脸埋入他胸前,真心欢喜他们还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
隔日一早,黑拓天与褚莲城上了一辆黑色马车,黑拓天的随身护卫换上寻常兵卒衣衫混在墨青派来的百来名精卫士兵之间,除了少数人等,没人知道北墨皇帝如今正在南褚境内。
马车内按照黑拓天吩咐,尽可能布置得柔软舒适,可路程难免颠簸,褚莲城虽表示无碍,可终究还是脸色发青了,最后是他一路将她抱坐在腿上,她才在他怀里睡去,直至抵达小苍山。
小苍山上枫林如霞,火红蔓延至天际。
褚莲城被他抱下车,一踩着地上落叶,双眼便亮了,像孩子一般愿蹦跳跳起来。
“我最爱听落叶被踩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了,小时候恨不得将它们放进嘴巴里咬……”她喘着气说道。
“小时候的你是个什么样?”他扶住她身子,忍不住皱眉看着她。
“很努力,但也很快乐的孩子。”
“现在也一样。”
“我现在不用努力,也能很快乐。因为老天爷送给了我一份大礼。”她见四下无人,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将她往身前一拉,揽她入怀。
她靠在他胸前,看着满山遍野的枫红,随着他的身体轻轻晃动,双唇一直是上扬的。
“陛下可愿允臣一事?”
“说。”
“您可愿陪我在落叶里滚上一滚?”
她话完,即被他抱着在地上躺平,只是才滚了一圈,她便喘不过气了;可她笑得合不拢嘴,连眼尾皱纹都笑出来了。
“我好开心!”她躺在落叶上,望着蓝天。
黑拓天支肘托腮,侧身凝看着她,无数酸楚在胸月复间翻绞。他一生富贵,从不曾害怕过失去什么,想得到的他亦会尽力去争取,这是他头一回感到无能为力。
褚莲城微侧过身,看了他一眼后,将自己滚进他怀里,仰看着他。
“若能死在这一刻多……”
他一个翻身,低头覆住她的唇,不许她再说。
“我一直以为我无情少欲……”她在他唇间说道。
“我从没那么认为过。你的叫声能勾魂……”他吮住她的耳珠子,听见她一声动情低喘,一时情动,便要吻向她。
“这周遭都是护卫。”她捂住他的唇。
“谁敢偷看。”
“可我一叫,所有人都听见了,都知道我们做了什么,那岂不更……”
他眯起眼怒火一闪,光是想象有人听见她那欢愉的声音,他便不快。他所拥有的她已不多,当然是一丁点也不许别人沾惹。
“这样也恼?那就安分些啊。”她把脸埋人他颈窝之间,轻声笑着。
“要朕安分,可你这是什么举动,分明撩人。”
她细碎的气息惹得他气血纷乱,不由得扣住她的腰,把她往上一抬抱到了身上。
她那纤细到像是随时都能折断的腰,让他一怔,再次缓缓地故下了她,依旧让她安歇在他的肩头及身侧。
“陛下开心吗?”
“开心。”
“若我不在您身边,您也要一直这么开心下去……”
“不要说出违心之论。”他板着脸,支肘撑起自己看着她。
“换作先前不识情爱的我,会认为爱了一个人,便断然不会希望对方有娶嫁之举。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若我无法再陪你伴你,还是希望你开心,最好是有个人能陪着你开心、在你难过时能抱着你……”
“我若想人陪,后宫可以三千。”
“若你真是那种后宫三千的人,我与你也不会在此缠绵了。我怕的是弱水三千,你只取一瓢饮。”她抚着他的脸,轻声说道。
“世上就只有一个褚莲城。”
他的眼神让她心酸,月兑口又说道:“你一回北墨,就娶妃或立后吧。后宫三千也好,也许能得一有心人……”
“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还没七老八十,怎么就如凡俗的嘴碎婆子了?”他双唇紧抿,瞪她一眼。
她低笑出声,靠上他胸前,鼻尖呼吸着淡淡草香,耳听他平稳的心跳声,身侧被他暖暖地拢着,她唇角上扬,轻轻地合上眼。
但愿好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