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晌午前一刻,西引皇城北郊,玉棺搁在马车上从将军府运出,府外等候的鬼市百姓几乎哭断肠。
“天官大人,烦请让让。”负责移柩的文瑞笑得一脸愉悦。
灭了火,救了棺,又怎么着?还不是要葬入皇陵?
善天浑身湿透,衣袍满是脏污,冷凛着狭长美目,动也不动。
文瑞也不以为意,指引马车徐徐绕过他,转向外头鬼市大街而去。
“走开,当在看戏吗?贴这么近做什么?”文瑞尖声喊着,驱赶人潮。
善天冷眼看着这一幕,只觉有抹锥骨冷意从天而落,他抬眼一看,就见漫天雪花降落。
“将军,你真是死了吗?这雪……是老天为你哭的吗?”他喃喃自语。
他拚尽了全力,为何她的魂魄还是回不来?是他才疏学浅,所以救不了她吗?
善天握紧了拳头,正打算再回府想办法,却突地察觉大气异常波动,地面隐隐震荡,阴霾的天空除了银亮白雪还搅和着漫天飞沙,风势强劲而狂厥,倏地,大地一片黑暗。
“怎么会这样?!”百姓中有人惊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漫天黑团沙尘中,善天眯起眼,瞥见有抹黑暗的影子自地面冒出,贴近马车,接着马车顶被横切掀开,随风刮上天,下一刻,就连车内的玉棺棺盖也飞起。
“哇,好冷……”
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更是死命盯着承载棺木的马车,不管风势,卷袖捂着口鼻逆风前走。
“起来,本王抱你回将军府。”
陌生而冷邪的声调让他心头一震。
“……王,我在作梦吗?”
“你要是发梦,本王会叫醒妨。”
只见那道黑影化为一个高大伟昂的男子,将玄摇扁横抱出棺,下了马车,与他对视。
只是这一眼,那沉凛的瞳眸,便教善天浑身发寒,无法动弹。
无间王移开眼,在沙尘遮天的强风暴雪中走进鬼将军府,身后还跟着追上人间的白萝和朱妲。
白墙红瓦的鬼将军府,亭台楼阁穿凿架空,雕梁画栋,气派轩昂,主屋外,白雪漫天无声坠落,堆积上层层银白,添了几分萧瑟。
屋内,偌大寝房里,乌檀柜旁陈列百宝格,旁边是面梳妆铜镜,对面则是乌檀四柱大床,床上躺着熟寐的玄摇扁。
将被子盖妥后,无间王回身打量守在门边的善天,眯起的眼锐利如剑,像是层层将他分割,看出他的过去和未来。
“多谢冥间的王救了将军。”善天不惧不怕地迎视,双手拱拳作揖。
浓眉微扬,他似笑非笑地落坐在床畔,淡睨眼前人。“真是了得的天官,居然能看出本王的身份。”就是他下的祈柬吗?就是他冲入偏厅将棺木救出的吗?
白萝打量着善天,朱妲则是全神贯注在玄摇扁昏睡的脸上,两人待在无间王身旁,静默不语。
“能让将军转醒,除了冥间的王,还能有谁?”先不管对方是善是恶,光是他愿意帮助摇扁回到阳间,已经是天大的恩情。
无间王先是笑,可下一刻蓦地怒瞠圆眼,一股气劲逼得善天连退数步,定在百宝格前无法动弹。“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趁本王不备,调动本王王妃的魂魄!”
“……王妃?”他不禁震住。
“那是本王与她的宿缘,你竟敢叨扰?”
“可是,将军早有姻缘——”
“她的姻缘线就系在本王指上千年,你这双眼瞧不见,还留着做什么?”他看出了这人的前世,想起了可憎的过去,当初来不及痛惩的人,如今相逢,是不是应该将恩怨清算?
“……如果真是如此,鬼王是否可以替将军延寿?”不管身上尽受压迫,善天问出搁在心里多年的烦忧。
闻言,无间王倏地松开对他的箝制,“你看得出摇扁阳寿将尽?”
“是的,所以我一直守在她身边。”善天暗自调着气息,狭长美目直望着他。“宫宴之后,她昏迷不醒,我还以为她的阳寿提早尽了,可是查探之后,发现她的魂魄和尚有相连,八成是体弱酒醉,又逢曼珠沙华牵引,才会下了冥间。我想要设坛引魂,因为女帝迟迟不肯才延迟了数日,之后我便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将她救回,希望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无间王听着,倚在床柱上,支手托腮,状似垂目寻思。
“如果她真正的姻缘是牵系在王的身上,王当然可以为她延寿了,对不?”善天不放弃希望地问。
“……你没有法子?”
“没有,我心急如焚,无法可施。”
无间王突地勾唇。“你为她心急如焚?”
察觉用词失礼,善天忙道:“我将她视为妹子,这样一个正直的姑娘,我实在不愿意见到她死在乱箭之下。”
他喰着邪谵笑意,压根不信。“只是妹子?”
他瞧见摇扁腰间的祈柬,那是用血编织的诉愿状,得要凝聚心神和生命力向天祈愿,并用生命力牵引魂魄才可完成,如果只是视她为妹子,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我对摇扁有说不出的愧疚,我确实是喜欢她,但我要的是她幸福,希望有人可以给她安稳的未来,而不是一颗孤单的星子,不断在永劫里寻寻觅觅。一善天真诚地道:“我的能力不够,恳求王帮助她。”
“……你不怕本王将她带下无间?”
他没想到,对方竟连摇扁的身份和未来也看得透,也许是累世的修为,在此时将他的天赋发挥到最极致吧。
摇扁一路走来,能有这样的人在身旁,也算是她的福气,至于接下来的一切,不管是罪还是业,全由他概括承受。
“无间?”善天微愣。“难不成……你是统领十殿阎罗的无间王?!”
“你懂的倒是挺多的。”
一般人大抵只会知道冥间有十位阎罗镇守,不会知道在诸位阎罗之上还有个无间王。
“既然这样的话,摇扁肯定有救了!”善天先是错愕,忽地又露出笑,那是打从心底的狂喜。“就算带下无间也无妨,只要能保住她,在哪都好。”
看着他真诚的笑颜,无间王对他稍稍改观。“果真是相当了得的天官,你拥有的天赋,已经很不寻常。”
难得的天官,竟对人鬼神毫无分别心,如此大器地看待一切。
收回心神,他又问:“本王问你,是谁送给摇扁彼岸花?”
来到西引,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任何可能损尽摇扁阳寿的事全部移除,他要改变她的未来,替她延寿。
“女帝。”
“喔?”无间王沉吟着。他掌生死,却不管轮回,不过只要让他见上一面,就能模清对方底细。
“将军和女帝亲如姊妹,正因为如此,将军才对女帝没有防备。”善天微垂着眼,将所知道的事全盘托出,只盼这么做,真能够替玄摇扁延寿。
“是吗?”不难想象她的正直心眼会替她惹上多少麻烦。所以说,他要对付的第一个人便是西引女帝?
“王……生死簿上定下的生死,是不能随意改变的。”白萝压低嗓音说。
“本王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了。”
白萝只能无奈的闭上嘴。他跟着王上人间,为的就是要看紧王,别让他把事做岔,但是照眼前的状况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他能阻止的余地了。
这时,只见几抹模糊的身影接近,接着有人高喊,“陛下驾到!”
善天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门,便听无间王慵懒道:“刚好,让本王瞧瞧现今的西引女帝到底是谁。”
闻言,善天思量一番,随即上前开门,屈膝跪下。“臣见过陛下万福。”
“善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逆朕的旨意!”玄兰劈头就骂。
“陛下,玄将军还活着。”
“胡扯!将军明明死了,奴才带太医来过,证实她早没了呼吸,天官却硬要扣住她的尸首,居心叵测。”说话的是文瑞,他刻意不提那阵莫名蔽天沙尘,也不提马车无端被掀顶,更不提自己在看见异象后吓得拔腿就逃,把所有罪责全都推到善天身上。
“陛下明鉴,将军确确实实还活着。”
玄兰眯眼瞪他。“那好!朕要亲自见她。”
“将军还睡着。”
“把她叫醒!”
“可是——”
“谁啊?”门内传来玄摇扁的哑声咕哝。
善天面露喜色地回头,便见她正推开软被,却被床榻旁的男人制止。
“有人开着门,盖妥。”无间王硬是将软被拉至她的颈项。
玄摇扁初醒,像是作了一场梦,瞅着眼前的男人好半晌,一时之间有点搞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儍啦?”无间王笑看她。
“王?”她用力眨眨眼。
“摇扁?!”
听见有人倒抽口气,她侧眼看去,瞥见身着金红交领袍的玄兰,赶忙掀被要起身。
“陛下亲驾,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她急着要起身,却又被紧扣在床上不得动弹,不禁气得牙痒痒的,只能用眼神询问身前男人她为何回到西引了。
玄兰瞪大丽眸,不由得连退两步。“你……你不是死了?!”
“我?”玄摇扁指着自己,模模鼻子。“呃……总之,臣现在好好的,没事、没事。”
不敢相信,明明就已经给她曼珠沙华,她也已经断息数天,怎么可能还死而复生?不解之余,玄兰不意对上床畔另一人的冷邪目光,那噙恨冷戾的眸,教她莫名紧缩心头。
“你是谁?!”
无间王紧瞅着她脸上的烫疤,笑得妖诡。“本王来自无间。”
是要他在这一世彻底将恩怨清算吗?要不为何千年前的人,全都来到面前了?
他冷冽的瞳眸缓缓扫过玄兰,再看向她身旁的文瑞,微垂眸,笑得万分愉悦。
“无间?”玄兰瞪着他,背脊无端泛起恶寒,根本不敢追究他的无礼。
那是一种没有理由的骇异,一种像是镂在血里,教人难忘的悚惧,仿佛遇见天敌,让她一看见,只想回避。
明知道这男人肯定与玄摇扁起死回生有关,可她就是没有勇气再追问下去。
“他日,本王必定招待阁下一游。”无间王冷笑。
“呃、无间就是北岩北方的一个小柄,他是臣在北岩一战所识得的朋友。”玄摇扁见气氛不对,赶紧解释。“……是吗?”淡淡的对视问,玄兰已经淌出一身冷汗。
“是啊。”她硬着头皮胡诌。玄兰用尽气力,才抽开视线,将目光重新落在玄摇扁身上。“你的身子真的没事了?”
“回陛下,臣是真的没事。”“没事就好,朕走了。”她走得极快,像是身后有妖魔追赶,就连跟在她身后的一干宫女太监侍卫也一并走了。霎时之间,整个寝房安静无声,连外头雪花坠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玄摇扁不解地看着缓缓走来的善天。“善天,你怎会在这儿?”
“是他把你拉回西引。”无间王淡道。
“喔?”玄摇扁疑惑。“不是王送我回来的?”
“是你了得,让本王追着你到西引。”他哼。
她恍然大悟。“……那么,你现在要带我下无间吗?”
无意得到这句回问,他感兴趣地扬起眉。“你想跟本王回无间?”
“嗯……我既然都已经回西引了,那就暂时待着,不知道王的想法如何?”她扬笑问。
他垂睫低笑,“你以为本王追到西引,是为了什么?”
“想我?”她故意说。
他瞅着她,俯身在她唇上落下吻,沉哑道:“你在恶鬼牢时,魂魄有破损,染上恶鬼气息,如果不将恶鬼气息除尽,会让你难受。”事实上,是让她提早坠跌。
“那……王已经帮我除尽了?”她现在还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就是筋骨有些酸疼。
“还没。”
“那现在要做吗?”
这话让他忽地勾起邪气的笑,附在她耳边,以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了段话,只见她粉颜登时绯红。
“现在要做吗?”他很满意她的反应。
“开玩笑的吧?”她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嗯,开玩笑的。”他一脸正经。
“是真的吧?”她拧起柳眉。
“嗯,是真的。”
她不禁气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不禁纵声大笑,爽朗笑声清澈,温煦如暖日,笑眯的乌瞳倾落诱人月华,更显他的丰神俊魅,教她看傻了眼,忘了气。
“只要你想,本王就奉陪。”
他点到为止的暧昧,又让她羞红了脸,许久才娇斥一声,“我才没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