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们路经垂花拱门,穿道而去,便见一座宏伟但宫门紧锁的宫殿,相邻一条花径旁边的,便是天官府。
“喏,到了。”玄摇扁牵着他走到门前。
“将军。”守殿侍卫恭敬作揖。
“下去吧。”她笑咪咪的挥退守殿侍卫,动手推开紧闭的古铜大门,厚实门板立即发出咿呀声。
门内,是整片的石板广场,一直延伸到川堂,再往后,是座古式宫殿,可见上头斑驳又整修过的痕迹,乌瓦白墙红雕柱,再推开殿门,深殿处燃着两盏历年不灭的油灯,而正中央,就是那尊石钢雕像。在油灯照耀之下,入内的人皆能清楚瞧见栩栩如生的雕像,尽避是墨黑色的石钢打造,然其五官雕塑得非常传神,立体眉骨底下是双深隽的瞳眸,似笑非笑的神态,邪气中又扬着霸气,身穿古式战甲,威风昂藏,傲睨天下。
无间王挪不开眼,视线定定地落在雕像上,缓步向前,动容的探手轻抚过冰冷的石钢像。
她是如何将他雕塑得如此栩栩如生?
石钢只产在西引,质硬难塑不锈,摇扁在千年前以石钢打造出鬼将之刀,已是鬼斧神工之作,想不到竟然还能用石钢做出雕像……
“王!”朱妲看见雕像,兴奋的也想冲上前,却被白萝拖住。
“很像吧?”在旁的玄摇扁不在意的笑道,仔细比对,她发现两人真的几乎一模一样,尤其在他束发之后。
无间王怔愣得说不出话。闭上眼,仿佛就可以看见心爱的女人一刀一凿地雕塑着他,灌注她的思念和情爱,加入她的执着和不悔,那么死心塌地;他甚至可以看见她就偎在他脚边说着思念,似乎看见,她泪如雨下地度过每个夜晚……
“……摇扁,你真傻。”他月兑口低喃。
“我?我哪儿傻了?”玄摇扁上前,笑得柔润如风。
心间充塞着太多的思念,教他不敢张开眼,更开不了口,只能听着她低润的嗓音话说从前。
“第一女帝晏摇扁和鬼将军玄夜爻是对恩爱夫妻,但是没能白首,不过幸好他们有两个孩子,还是双生子呢,他们开创了西引另一个盛世。”
他蓦地张眼,沉嗓微颤,“他们……有孩子?”
“有啊,据史册记载,夜帝名胤征,开疆拓土,颇有乃父之风,而旭王则聪颖善良,尽全力辅佐夜帝,两人兄友弟恭,是西引史上难得和平继任王位的一世。”
“……是吗?”他百感交集,说不出心里是喜是悲。
千年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当爹了,摇扁居然怀有他的孩子……这迟来的感动,教他有点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玄摇扁这才察觉他神色有些不太对。“怎么我觉得你对西引的历史很有兴趣?”
熠亮乌瞳直睇着她半晌,他忍不住探手轻抚她的颊,指尖爱怜圈挲着。
“……唔,白萝已经不知道要把眼睛摆在哪儿了。”她羞涩地垂下眼。
有时候,夜爻眸中缠绕的情总像深浓得快要溃堤,几乎将她淹没,教她不能呼吸,可有时看着她的眼光又透着哀伤,让她无端感到不安。
“摇扁,能得你如此爱怜,本王……真是无憾了。”他柔声哑道。
“无憾?”她笑拧柳眉。“你应该说会好生珍惜才是。”
无间王笑看着她,指尖舍不得离开她的颊,可外头却响起杀风景的禀报声。
“将军,女帝有旨,请移至天官府。”来者是善天。“将军先前气虚体衰昏迷多日,女帝要将军到天官府净身。”
“可是——”
“去吧。”无间王轻推她。
玄摇扁想了想。“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待会就过来。”
待她和善天一走,他一弹指,在西引千年的石钢雕像倏地消失不见。
“王?”白萝不解地看着他的举措。“你把雕像挪到哪去了?”
“丢到不会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雕像代表摇扁的情爱,他可以感觉到她的不舍和深情,而如今这样凝聚她执念的东西已没有必要再留下,因为他们已经相逢了。
“……王把雕像丢到无间去?”
“西引不需要千年的古老记忆,忘了也罢。”他没正面回答,踏出玉德殿时,却瞥见善天就站在一条花径外的天官府前。“摇扁呢?”他下意识的蹙起眉。
“仲尹有话跟她说,带她往后头去了。”善天指着天官府旁边通往六部所的花径。“对了,你知道仲尹是谁吗?将军可有向你提起?”
“本王将摇扁交给你,你竟敢将她交到舒仲尹手上!”眯起的乌瞳立时燃起肃杀之气。
善天一愣。“可是,他不可能害摇扁——”
无间王不睬他的下文,急步朝花径而去,白萝和朱妲随即跟上,善天顿了下,也举步跟上。
“仲尹,你到底要带我去哪?!”跟着舒仲尹半走半跑,玄摇扁已跟他走过六部所,眼看就要往西御门的方向走,再也忍不住问出声,“你不是有话跟我说,没必要跑这么远吧?”
他绷着脸不语,紧抓住她。
“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在宣天殿伴驾?”眼看再过一道垂花拱门,西御门就在前方,她终于反揪住他,硬是停下脚步。
“快走!”舒仲尹回头,咬牙低语。
“去哪?”
“先离开皇宫就对了。”
“为什么?”
“别问。”
得不到答案,玄摇扁说什么也不走了,这时,却见女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文瑞从垂花拱门那端走来。
“舒爷急急忙忙的带着玄将军要去哪?”他笑得不安好心。
她正要答话,却见舒仲尹立即将她护在身后。
“仲尹?”玄摇扁一头雾水。
“有本事,连我的命一起拿,看往后西引还能靠谁在中域商场上穿针引线!”舒仲尹死命将她护住,抬眼寻找弓箭手的所在位置,但他走得不够远,这里的灯火又太昏暗,他根本连暗箭会从哪儿发出都看不见,只能将她隐没在身后。
“拿下!”文瑞敛笑瞬间,眸噙阴险。
霎时,箭翎如雨般从玄摇扁身后突袭而来。她回头,瞬间抽出鬼将之刀,还没扬开,便见一道高大身影挡在面前,翻袖卷箭,弹射而出。
“夜爻。”她顿时松了口气,却见他又扬手往她肩后一敲,她随即失去意识地软倒在他怀里。
“白萝。”无间王沉唤。
“属下明白。”随即上前接过昏厥的玄摇扁。
就在他往后移开一步的同时,无间王的大掌也扣上舒仲尹的颈间。
“你做什么?!”他焦急低吼。
“本王也曾经相信你,认为你绝对不会害摇扁,但本王错了……所以本王不会再犯第二次错!”
舒仲尹伴驾多日,若他和女帝合谋杀害摇扁也并非不可能,毕竟人性最丑陋的就是这一环了。
得不到的就杀,利用完了也杀……这一切的一切,真教人憎恶!
他手指紧扣,舒仲尹连解释求铙的机会都没有,倏地断气而亡。
松开手,无间王冷眼看着尸体瘫倒在地,才微微抬眼,斜睨向那太监。
文瑞瞠目结舌,愣在当场,对上那双沉不见底的乌瞳,心底爆开一阵难以负载的恐惧。
“为什么你老学不会教训?”无间王似笑非笑地说,缓步朝他走来。
“殿前侍卫!”他吓得心快要爆开,用尽气力大吼。
拱门外随即奔入一支殿前军,约莫三十来人。文瑞原以为这样已经足够应付,岂料眼前人不过扬开宽袖,殿前军竟就如浪般倒下,最后一个还倒在想逃到拱门外的他脚上,教他想定却抽不了脚。
“这世间就是有你这种人,才会不得安宁,你说,本王怎能放过你?”缓步走到他面前,无间王居高临下的瞪着他。
“……救命……陛下,救命!奴才不想死!”文瑞惊慌的朝拱门外高声呼救。
只听见外头发出些微声响,无间王低低笑开,探出长臂,蓦地一抽,随即隔空将躲在外头的女帝抓到面前。
玄兰吓得面色如纸,不懂她为何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给扯过拱门,然而当她看见将她扯出来的贴身太监时,怒火立刻冲上胸口。
“你这个狗奴才胆敢陷害爱卿,朕要将你碎尸万段!”她脸色铁青,蓦地朝他重声咆哮。
文瑞登时面无血色的反驳道:“陛下,这全都是你的旨意,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啊!”他原本以为只要咬出主子的藏匿处,就可以趁隙逃跑,谁知道眼前这人竟然不用离开半步,就能够将人逮到面前。
他,到底是不是人?!
“住口!”
无间王瞧着两人狗咬狗的戏码,垂眼笑得愉悦残佞。
“朕允诺你,必定会杀了这狗奴才,赏给摇扁更多封地和黄金,以弥补摇扁受到的惊吓。”互咬一阵之后,玄兰才慌忙端出女帝威仪,对深不可测的眼前人迭声保证,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文瑞身上。
他不禁仰天大笑。“过了千年,怎么你还是压根没变?”
“嗄?”玄兰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心间泛起的骇惧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本王要杀人,不需要藉由任何人的手!”低喝瞬间,他横掌劈去,文瑞立刻尸首分离,鲜血喷涌到她的锦袍上头。
“……鬼……你是鬼!”她骇惧地尖叫,“来人啊!救驾!救驾!”
她原本的计划是将摇扁引进天官府,之后便会有一列弓箭手趁她不备,取她性命,然而却不慎被舒仲尹偷听到,想把人救走。如今在这,人手最少的四御门……恐怕她喊破喉昽,也没有人能救她。
无间王低低笑着,乌瞳魔魅慑人。“你说的对极了,本王确实是鬼,现在,本王也要让你化身成鬼,让你尝尝永世不得超生的滋味!”
在白萝怀里的玄摇扁因为空气中不寻常的波动而幽幽转醒,长睫微掀的瞬间,便瞧见眼前人探手进入玄兰的身体,穿心而过,摘心剥魂,又捞过文瑞飘移的魂魄握在掌心捏为碎沫,封入无间恶鬼道。
“不要!”她猛地清醒,一个箭步向前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只剩下满地尸首,有陛下、文瑞,甚至是……仲尹?!
她说不出话,脑袋一片空白,不懂一场好好的宫宴为何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晦暗中,无间王微微回过头,没有解释,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确定她的星芒恢复了往日丰采,灿亮且充满生命力,明白自己的做法没有错。
如何替她延寿,他不知道,但最起码他可以让她避开所有不必要的危险,没有危险,她当然就可以避劫续命——啪的一声,玄摇扁愤怒地甩了他一个巴掌,他没有防备,竟挨个正着。
“王!”白萝惊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向来水润的瞳眸进裂慑光。“我跟你说过了不是吗?不是要你别滥杀无辜?!”
“将军,你冷静一点!”善天目睹了这一切,赶紧上前向她解释,“王是为了要——”
“住口!”无间王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本王这么做自有用意,做了就是做了。”
闻言,玄摇扁握紧粉拳,强迫自己静下心,把一切想过。
当看见倒在地上,已无生息的殿前军时,她的心都凉了。
或许,她早发觉玄兰只想利用她,但她从不认为玄兰会想要她的命,可是……能调动殿前军的,除了女帝还有谁?!
尽避善天曾经暗示过她,就连仲尹也多次要她防备女帝,只是她从来不信。
“……就算女帝想杀我,就算文瑞是个佞人,可是仲尹呢?”她猛地抬眼,泪水盈在眼眶,不知该伤心女帝的狠心,还是他的残暴。“仲尹没有错!仲尹只想保护我,他向来一直是护着我的!他要带我离开皇宫,他是想保护我!”
她和仲尹相识十数年,是青梅竹马的交情,而且他能够在商场上纵横多年却仍保持良善之心,这样的人,怎可能加害于她?
冷睇着她为舒仲尹激动的神情,他的心头微微刺痛。
“你不是说,你只杀该杀之人?”玄摇扁难遏地低吼,“可是仲尹待我那么好……你却杀了他!”
“那么,本王将他救回不就得了!”他烦躁的回吼,无法忍受她竟为了别的男人对他吼。
“你!”
无间王霍地转身,瞬间消失在她面前。
“将军,他只是想要保护你。”善天忍不住说。
“保护我不能当作滥杀无辜的借口!”
“……因为你不懂王内心的恐惧。”白萝冷冷启口。
“白萝?”她不解的看向他,他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隅。
恐惧?夜爻到底在恐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