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良客栈,扬州大街上人声鼎沸的老客栈,对街稍远处也有间客栈,楼面没有茂良客栈来得广,但同样是三层楼的店,也有厢房客房供客人使用,摆设布置等等亦与之相仿。
柳穆清坐在三楼包厢内,一边啜茶一边看向对面的茂良客栈。约莫一刻钟之后,两名少女笑嘻嘻地走出客栈,手上还拎着一个油纸包裹,一出来就快步往他所在的客栈前进。
柳穆清见状,忍不住微笑,很快就听到咚咚咚打鼓似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哥!”
“穆清哥哥!”
“我们回来复命了!”
柳安和与凤宝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一句则是异口同声,嗓音朗朗清脆悦耳。
“行了,整间客栈都听见咱们的秘密了。”柳穆清忍着笑,招呼她们关门人座,并且聆听两人禀报。
“我先说。跑堂的总共十个,除此之外陈掌柜也兼着跑堂,他夫人和儿子也是帮着招呼客人,全都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吆喝来吆喝去的,热闹极了。”柳安和说着。
凤宝宝紧接着续道:“换我说。我跟安和假装走错路跑进厨房看了一下,里面总共八个人,三个掌厨三个切菜洗菜,还有两个在洗碗。”
“很好。你们看得真详细。”柳穆清点头赞道。虽说这些消息他早就打听到了,但仍是给予她们嘉许一番。
这几日,他眼看这两个小丫头能玩的都玩遍了,昨天开始吵着要出门四处溜达,他想了想,决定派点事情给她们做,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由他盯着也安全些。
“哥,这是茂良客栈的月饼,我们把所有口味都买了一个,晚点儿可以试试味道。”柳安和将手中油纸包裹放在桌上。
“安和你说说咱们试吃几道菜的想法,你对菜色比较在行,我吃起来都差不多,没法儿细细比较。”凤宝宝说着,稚气小脸很是认真。
柳穆清点头。确实他这个妹妹在北京被养得胃口很刁,厨师倘若偷懒少做一道步骤都会被她吃出来。
“刚我和宝宝也点了中午在这儿吃的同样三道菜。若以师傅手艺来说,两家店可说是不分轩轾,但用料上可就有细微差异了。”
柳安和见两人目光专注,不由得紧张又兴奋,登时坐直身子,细说分明起来:“其中剥壳蒸蟹呢,茂良客栈的螃蟹等级差了点,那蟹膏远不及中午吃的,铺在螃蟹上头一起蒸的蛋黄也比这里的少了一两颗:然后是火腿煨肉,茂良客栈的火腿虽然也是用顶级金华火腿,可用量上却明显比这儿少,如此一来便显得香气不足;再说那盘炒饭,里头的干贝丝和蛤蜊都比较少,却用豆干切丁来填足份量,吃起来很不够味。”
“这三道菜的价格,两间店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说茂良客栈……”凤宝宝眼睛转了一下,轮流看向柳穆清和柳安和兄妹。
却见柳穆清伸出修长食指放在唇上,轻轻摇头低语:“接下来的评论,就当是给我面子,别再说下去了。”
凤宝宝跟柳安和对看一眼。两个都是脑筋灵活的聪明女孩儿,马上会意过来。茂良客栈怎么说都属于柳月家,不管怎样都不能大声嚷嚷说这间店“偷工减料”,须得慎防隔墙有耳啊!
她们神秘兮兮一笑。凤宝宝也学柳穆清压低嗓音,眼睛溜溜转了一下然后小声开口:“我知道了,不可说。”
柳穆清笑出来,忍不住伸手往凤宝宝额头轻敲了一下,笑骂:“鬼灵精怪的小妞妞。”
“小妞妞?”柳安和掩嘴偷笑。
凤宝宝一下子脸红耳热,气恼抗议:“你还不是一样!”
“刚才哥只说你,可见得你比较像小妞妞。小妞妞乖啊,姐姐等会儿给你买糖吃。”柳安和边说边学柳穆清刚才的动作,也去敲了一下凤宝宝的额头。
凤宝宝胀红脸,又羞又恼地嚷嚷:“咱们同岁数,你敢占我便宜,太可恶啦!”
柳穆清看两人又开始打闹,而且起因是他喊了凤宝宝一声小妞妞,一时间心里略感尴尬。
其实他方才只是忽然觉得凤宝宝两只眼睛灵活精溜,那模样看了十分有趣,让人想敲她一下脑袋;至于小妞妞这称呼则是由他母亲那里听来的,他也不过随口说说,倒没去多想,哪里晓得竟惹得她如此羞窘。
两个女孩儿打闹一阵,又互相搔痒,柳穆清连忙命人斟茶送点心,总算让她们安静下来。
“哥,我去解手。”柳安和吐吐舌头,表情尴尬地说。
“要不要我陪你?”凤宝宝问。
“不用了,你在这儿待着吧。”柳安和脸上微红,很快离席。
柳穆清叮嘱一个年长侍女跟着一道去,然后才坐回位子,又替凤宝宝倒茶。
“好羡慕安和,有哥哥真好。”凤宝宝见到柳穆清细心照顾妹子,忍不住月兑口而出。
柳穆清正在倒茶,听了不由得面露微笑,哂道:“宝包没有兄姊吗?”
“我是最大的,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喔,不过我有很多师兄就是了。”但是师兄们都和柳穆清很不一样。她看着他打开茶壶盖子,慢条斯理地换了茶叶又加满热水。
原来煮茶也能这么优雅好看啊,这样煮出来的茶难怿特别清香,不只如此,穆清哥哥还用好听的语调唤她宝包,尤其那个包字轻缓上扬,听起来更是特别温煦悦耳。
宝——包!嘻,这叫唤愈听愈好玩,以前怎没想到要大家这样喊她呢?
“师兄?”他看向她。
凤宝宝连忙将心底雀跃收起,一派正经地点头。“我爹娘收了好几个徒弟,每个都比我大好几岁,听说是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收的。”
“所以,宝包也跟着习武是吗?”他约略听爹娘谈及,说凤伯伯夫妇俩不知怎么地,居然收徒弟传授武术,难怿之前曾听到有人喊凤伯伯师傅。
“嗯。不过我对武术没兴趣。”她皱皱鼻子。
“那么,宝包对什么有兴趣?”他随意问着,分心看往门扉方向,思付妹妹怎么还不回来。
不同于柳穆清的心不在焉,凤宝宝倒是兴致高昂,她一听,马上从长靴侧取出一把短刀放在桌面上,朝气蓬勃地说着:“我喜欢玩这个!”
柳穆清微微错愕,盯着桌上那柄缀着宝石的短刀。
弯月刀形搭配罕见白色蛇皮的刀鞘,特别的是鞘上镶嵌着形状优美的各色珠宝,好几颗翠绿小石像是流水似围绕着一颗亮红发光宝石,看过去灿烂晶莹得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这是你亲手做的?”柳穆清不由自主抚模着那刀鞘上的宝石,见凤宝宝点头,他好奇追问:“怎么想到做这些?”
“这个说起来可好玩了。小时候跟着爹出门访友,无意间看到一个哥哥有柄很漂亮的短剑,那剑鞘上面有一颗红宝石,当时看了真是喜欢,可惜那哥哥不肯借,回家后就干脆拿我娘的首饰和短刀,自己弄一柄玩玩。”
凤宝宝兴高采烈地说着缘由,却发现柳穆清表情微变,像是尴尬却又想笑,她本就是个脑筋动得极快的,这一下子马上会意,倏地吐了一下舌头,干笑几声又搔搔头。
柳穆清笑了出来,揶揄地问着:“那个小气的哥哥就是我,对吧?”
“穆清哥哥,我不是有意的,都这么多年了,我只记得那次看到一柄很美的短剑,其它细节早忘得差不多了。”凤宝宝边说边抬头,小心翼翼打量着他。
天可明监,她真的绝非故意,她哪知道记忆中那个“木哥哥”原来就是柳穆清,现在居然当着人家的面提及不肯借剑的鸡毛蒜皮往事,真是丢脸到好想挖地洞躲起来。
“除了短剑,你真的其它细节都忘了?”柳穆清边笑边问,语气调侃。
“真的!”凤宝宝朗声回答,却又很快转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其实呢也没忘得那么彻底啦,我还记得你看到毛毛鼠之后从椅子上……”
柳穆清眼睛微瞠,迅速以食指按住嘴唇。
凤宝宝见状,忍不住捂嘴偷笑,然后凑向前去轻声强调:“我知道,不可说。”
“对,这件也是不可说。”他唇角微扬,眸中满是笑意。
“我回来了。”柳安和推门而人,好奇看向两人,“在说什么?怎么神秘兮兮的?”
“没什么。”凤宝宝将短刀收回靴子侧,“只是给穆清哥哥看那宝石短刀。”
“哥也觉得很漂亮吧,你说要替人家做一柄可别忘了!”后一句是对凤宝宝说的,柳安和挨到她身边摇晃她手臂,撒娇叮嘱她可别食言。
“走吧,咱们出来一整个下午,也该回家了。”柳穆清站了起来。
三人行至客栈外头。
上马车前,柳穆清往茂良客栈看了一眼,脚步略停,并转身看向跟在后头的小厮,低语一阵。
“是。”五儿领命,快步离开。
“哥,你要五儿去做什么?跟茂良客栈有关吗?”马车内,柳安和疑惑看着柳穆清,不只是她,连凤宝宝也一脸好奇。
“我还不知道你们求知欲如此旺盛。”柳穆清微笑,看着面前这两张胖胖小脸。
“我跟安和今天也算参与了这事,当然得关心后续发展。”凤宝宝也跟着追问,总觉得头一次被赋予打探消息的重责大任,怎么说都不能等闲视之。
柳穆清掀起帘子,望向人来人往的茂良客栈,续道:“让五儿打听一下茂良客栈跟谁采买食料,如此而已。”
“喔。”凤宝宝跟柳安和同时发出疑惑之声,停顿半晌却又像是恍然大悟地看向柳穆清。
“哥怀疑有人从中做手脚?”
“穆清哥哥怀疑采买出问题?”
两个女孩儿一人一句追问。
柳穆清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解释,就只是拍拍车厢,示意车夫可以起程。“走吧,该回家了。”
说起来,今天这两个小妞妞发挥了比预期更好的成效,这下子他终能确定茂良客栈的问题所在。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调查每月大笔采购银两的去向,他可从没见过食料支出比人高,用料居然比人少的,难怪高朋满座却还是月月亏损!
宁静午后,柳月家一处宽敞雅致的大书房里,两个少女挤在屏风后头的长椅上小憩,为了防止身边人掉下去,两人都以腿勾着对方。
“这间书房果然安静多了。”凤宝宝把玩着她心爱的宝石短刀,手指轮流抚模刀鞘上一颗颗宝石。
“对啊,让我们可以好好睡个午觉,只可惜明天你就要走了。”柳安和取出一条白色手帕贴放在脸上,眼睛仍旧闭着。
“不然你跟我回去住一阵子,我家附近有山有水,到处都可以玩儿。”凤宝宝也舍不得这个新朋友,毕竟她家一屋子男丁,好不容易才有了柳安和这个姐妹淘。
“我好不容易才搬回来,想多点时间住在家里。”柳安和将脸上的手帕给抽掉,闷闷地叹了口气。她喜欢爹娘和哥哥,虽然也很喜欢凤宝宝,但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家里。
“反正我明年还会来,爹说往后每年他路经这儿都可带我来。”凤宝宝说着,两个小女生互相约定明年再碰面,又勾着手讲了一会儿话,凤宝宝忽问:“安和,你在北京时,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柳安和原本闭着的眼睛一下子打开,表情古怪地看着凤宝宝,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凤宝宝转了一下晶亮的眼珠子,表情十足俏皮,然后微嘟了一下嘴。“你先回答我,到底有没有?”柳安和愣着,思忖半晌,吞吞吐吐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有喽?”凤宝宝坐起来看着她。“就说了不知道嘛!”柳安和将手帕盖回脸上,娇声低嚷:“反正还没要成亲,在这之前都还可以选择的嘛!”
“哦?”凤宝宝夸张地嚷着,同时一把掀开她手帕,质问:“这是说你喜欢的不止一个?”
“也不是。”柳安和连忙反驳:“其实,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宝宝,你知道吗?”
凤宝宝看着她,微微侧着头,许久才又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不就对了,你也不知道,现在说这个太早了点。”柳安和用力下了定论。
“跟你说。”凤宝宝压低声音,眼睛转了一下,状似神秘。
“什么?”柳安和将脸凑过去,小小声问着,脸上有着满满的期待。
“八师兄约我一起闯荡江湖。他说,就只有我跟他两个人。”
柳安和眼睛亮起来,语气兴奋:“私奔?”
“不是啦,师兄说如果我同意了他会去请示爹娘,哎呀我也说不清,总之我还没答应,师兄叫我四年后再跟他说。”
“你八师兄喜欢你?”柳安和指着她鼻子问。
凤宝宝发出嘿嘿笑声,尴尬又羞涩地点了一下头。“大家都这么说,我想应该就是吧。”
“那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虽然觉得被人喜欢挺害羞的,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别的想法。
两个女孩儿互看对方,同时噗地笑出来。
“不知道不知道,咱们两个一样都是不知道!”柳安和拿起手帕玩了一阵,忽然正色道:“干脆你别喜欢八师兄,嫁给我哥算了,这样咱们不就可以时常见面了?”
凤宝宝抢下她手帕,好奇问道:“穆清哥哥还没订下婚约吗?”
“没有。我爹说这个婚约可不能随便乱订,倘若后悔了又想解除可是很麻烦的。”柳安和笑着摇她手臂,追问:“还没说呢,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穆清哥哥啊……”凤宝宝凝神思索,脑海中浮现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庞,耳畔彷佛听见那优雅轻缓的语调。她想了一会儿却频频摇头。“不成不成!我爹说不能嫁给太好看的男人。”
“为什么?”柳安和讶问。
“爹说漂亮的男人不可靠。”爹说过的话总不能都当成耳边风是吧。况且,她自幼就觉得男人要像她爹那样粗犷魁梧才好,穆清哥哥太白皙了点,光用看的当然是挺稀奇挺好看,但她还是比较喜欢像她爹那样的。
“那你嫁给丑八怪好了,以后我看到最丑的男人就对他说,你赶快去娶凤宝宝吧,她爹准备十车嫁妆要把掌上明珠嫁给丑八怿呢!”柳安和取笑。
“我才不要!安和你好坏。”凤宝宝抗议,伸手去搔柳安和腰侧,后者连连尖叫不住抵挡,嬉闹了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又安静下来。
“对了,我不是说要拿药方和食单给你吗,闹一闹差点给忘了。”柳安和说着,急忙就下了躺椅,“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嬷嬷端汤药来,若没看到人又要到处喊,那可挺麻烦。”
“知道了,快点儿去吧。”凤宝宝推推她,示意她快去快回。
柳安和的父亲让亲信配了几帖药方,并且写了一份食单,说是只要每日按着上头所写的方子飮食,应可渐渐消除身上油脂。
凤宝宝以往并不觉得自己身形太过臃肿,因为她爹总说女孩子有点肉才好,还时常熬汤硬要她跟娘喝光,想想,肥肉肯定是这样养出来的。但她这趟来到扬州,见到街上少女几乎都是窈窕身段,加上柳安和不时嚷嚷也要像自己爹娘那样清瘦,搅得她也好想跟着一道参与,因此决定拿那药方和食单回去试试。
窗外微风吹拂,惹得树梢沙沙作响,几朵粉女敕小花随之摇曳,她挪步来到窗边,感受阵阵凉风带来的舒爽。
没多久,一个嬷嬷端来一碗黑压压的药汁,闻起来颇有点诡异,似乎是专治哮喘的药方。
只是,柳安和不是说去去就回吗,怎么还不回来?
却说,在柳月家另一静谧厢房。
“少爷,都准备好了。”
“嗯。”一道略低的轻缓声音传来,停顿一会儿再度开口:“行了,都先下去吧。”
“是。”几个下人纷纷退了出去。按照惯例,他们都知道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再过来即可。
雅致屋内,一道高减肥影站在窗边,唇角微扬看着外头的花草景色,然后就将窗户给掩上。
天凉好个秋哪。
他爹曾说过,偶尔忙里偷闲做点自己喜爱的事,这是怡情养性,不但无伤大雅,反而更能养足精神。
柳穆清将腰间的珐琅怀表给取下,慢条斯理地搁在矮几上,再将一个雕花垂坠玉佩也解下,然后拔下手指上的白玉指环,抽出长靴侧的宝石短剑,将之一一摆妥在矮几上。
说到怡情养性,爹最爱的便是赏玩宝剑,他也喜欢兵器,而且收藏了一些不错的珍品,不过,相较之下,他更喜爱另一样乐趣……
他缓缓解开颈间钮扣,将一件水蓝色外袍给褪了下来;接着解开脚上那双特制的牛皮长靴,再将白色中衣、衬衣,以及深色长裤、短裤等衣物月兑下,一件件按顺序整整齐齐折好,披挂在椅背上,最后,当然也没忘记要将脖子上的护身符给取下,放在桌边。
肩膀略宽、劲腰紧臀,身形清瘦却又有着长年习武锻链出来的硬肌,可又不显得过分贲张,反而透着一股青涩之美好,那无瑕的皮肤亦如他脸庞那般白皙洁净,全身上下彷佛晶莹之白玉。
哗!
他将手伸进木桶里探了一下,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这水够热且又放了他向来喜爱的草药,那清雅特殊的气味令人心情舒畅,一扫近日为了茂良客栈而起的阴霾。
柳穆清踩着矮凳,轻巧踏进桶中,缓缓坐下让肩膀以下浸泡在热水里。
真是,上自头顶下至脚趾,四肢百骸无不畅快!
他轻叹一声。半晌,将背部倚靠在桶边,两臂敞开放在木桶上,眼睛盯着水面,心底却是在思忖那客栈之事。
这几日他展开一连串动作,先是阻断客栈原先的食料采购源头,清查过往采买明细,揪出从中模走不少银两的罪魁祸首,就是陈掌柜的小舅子。
结果,引来一阵轩然大波。
陈掌柜带着妻儿上门求见家主,本以为他娘会找理由拒见,却没想到竟是找了他加上陈掌柜总共三人,另辟密室长谈。
陈掌柜向来不大理会他这个大少爷,却对家主必恭必敬,说没几句就老泪纵横。
柳穆清两手捧水,将脸给洗净,然后往脸上泼了几下。
那个陈掌柜,在家主面前老实多了,连说好几次要家主降罪,又说什么不懂看帐,都是他小舅子一手处理。娘说短缺的帐需由他小舅子或者他们一家补上,陈掌柜也连连点头……
想到这儿,他不禁气闷,同样的办事方式,由他来做就行不通,娘一开口就没人敢有异议。
总觉得,该不会是娘老早察觉茂良客栈出问题,才刻意拨给他。
真相如何他无从得知,陈掌柜离开后,娘狠狠训了他一顿。
“还没查清楚病谤就急着砍手砍脚,就这么按捺不住?你如今每走一步都是众人焦点,多少人等着你栽跟头好来笑话,你行事前没想清楚后果吗?一个三十年老伙计是能这样轻松打发的吗?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下棋想收回就收回,一出手就没转圜余地了知道吗!”
娘还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插手处理,往后拨给他的店铺,就算失火了或是被人整个铲平了都不关她事。
柳穆清叹了一声。
其实娘有一个地方说错了,下棋怎么可以想收就收?那可是起手无回的啊。唉算了,娘从不下棋,对琴棋书画完全没兴趣娘最大的兴趣是算钱,以及听爹闲扯淡。
啪!
他举手一拍水面,激起整片水花,溅得自己满头满脸。
“你要不就是不动声色地慢慢下药,要不就是毫无预警一刀往脖子砍下去,不管怎样,就是别大张旗鼓去把人家拍头拍脸!”
这话倒是半点没错,只是在实际操作上他还掌握不到精髓。
不过,至少茂良客栈不会再亏损下去了,这当然是减少了他的损失。
哗!
他缓缓站了起来,大呼一口气,举臂向后转动,舒展通身筋骨。爹说得没错,偶尔抽空做点自己喜爱的事,那可真是怡情养性更有干劲啊!
长廊上,凉风吹过。
一道身影快步疾走着,那身子虽是珠圆玉润,可步伐却是轻巧利落。
那碗怪异的汤药都快凉了,却仍不见柳安和踪影,真不知跑哪儿去了!圆润小妞妞四处张望,似隐约闻到草药味从旁边厢房飘来,那气味倒是挺好闻的,难道是柳安和跑来这儿吃药?
她到底要吃几碗药啊!怎么到处是药味?
咿呀——
厢房内,柳穆清听见外厅传来声响,遂站了起来,轻喊:“我好了,你们进来吧。”
“安和,是你在里面喝药吗?”
一阵清脆水声淹没了这声问话,站在外厅的人面露疑惑,不由自主往内厅移动,见一整片精雕细琢的花鸟图纹玉石屏风,她愣了一下,旋即从侧边走了进去。
“你们今天提早了?”温煦轻缓的男声传来。
一道修长身影站在水中,脚抬得高高的,正要迈出木桶,抬起眼却见有个人忽地自屏风旁窜出。
“是穆清哥哥吗——”
最先映入凤宝宝眼帘的是一大团白物,然后是柳穆清忽然转过来的白皙脸庞,但几乎是同时,她赫然发现伫在眼前那白白、瘦长的东西,居然是穆清哥哥光溜溜的身子——
“呃啊啊啊啊啊!”
穆清哥哥没、没、没穿衣服?!
她猛然按住心口,嘴巴张大、再张大,然后放声尖叫,脑袋却在轰然巨响之后整个空白成一片。
长到十二岁,纵使家里男丁众多,可她从没亲眼见过全身上下没穿半件衣服的男人,而且距离还如此之近,近到她清楚看见那修长身躯上沾着清澈水珠!
她看见了!她什么都看见了!而且是穆清哥哥的!
“你、你快别嚷嚷!”
柳穆清率先从晴天霹雳之中回过神来,他啪地一声躲回桶内,两只耳朵瞬间通红,慌张制止凤宝宝发出声音,可却已经来不及。
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响遍云霄。
“啊啊啊啊!”
凤宝宝抓着头发,她肯定自己的脑门冒出白烟了!不只如此,她还听见自己一直在尖叫,然后眼看着柳穆清那张白皙干净的脸迅速变色,先是惨白,再来是粉红,然后整个转为绦红。
并慌张至极地不断张嘴在讲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宝宝的叫声!”
“怎么回事?”
外厅传来五儿六儿以及柳安和还有一堆下人的声音。
凤宝宝听见脚步声倏地惊醒,柳穆清瞪大眼睛拉长耳朵,两人瞬间对视,下一刻马上同时朝着门外大吼:“别进来!”
为时已晚。
砰!
屋外众人一起撞开门扉,一下子所有人都冲进来了,凤宝宝大惊失色,用力一转身想躲,却结结实实整个人撞上那面精美的花鸟图纹玉石屏风,猛然的撞击使得屏风剧烈一晃,整片屏风居然就这样硬生生往后头栽去。
轰地一声,屏风整个躺平,正好倒在冲进来的众人跟前,所有人恰好一览无遗地看见了眼前景况。
一目了然。凤家大小姐闯进了他们大少爷的沐浴圣地!
众人看向急得快哭的凤宝宝,却听见咚的一声,这一看更不得了,竟是他们向来优雅冷静的大少爷忽然整个沉入水底……
“少爷、少爷?”
“不好了!少爷是不是昏倒了?!”
五儿六儿惊慌大喊。
“呜!”凤宝宝猛抽一下鼻子,呜咽之后立刻发出委屈哭声。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看到啊,可就是看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宝宝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怎么哭了?”
喧闹声直入云霄,整间厢房奔走的、叫嚷的、大哭的、追问的统统都有。
一团混乱。
柳穆清紧闭双眼,死命闭气沉入水底。他没晕倒,但是他绝不出来,非但如此,他还要把自己淹死!
活到十六岁,从没如此丢脸过,全身上下被看个精光,而且对象还是世交之家的女儿、他妹子的闺房好友,更是这阵子每日喊他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妞妞!早知如此,他就弄个手帕什么的遮一下,至少不会连那里都被看到,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自有记忆以来,除了侍候的嬷嬷和贴身小厮,从没人看见他赤条条的身体,连爹娘都没有,现在能看的、不能看的都被这个凤宝包给看去了!
柳穆清在水里狠狠蹙眉,憋气憋得难受,一串细泡从他嘴里冒出,那面容却始终整个皱着,心中似恼火似羞愤,他也厘不清,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就是,他这辈子死活都不要再泡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