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母亲那知道父亲与郑智元是穿同条裤子长大的好朋友,郑智元时常在家中出入走动,她记得自己小时见了他都要喊一声“阿背”。
她不知道这个“阿背”到底是做什么的,也不清楚父亲究竟为何时常与阿背相处一起,只知道他们经常忙至三更半夜,身边还总跟着一些着黑衣的大哥哥。曾经一次她夜里醒来上厕所,看见父亲与郑智元坐在客厅喝酒,像在讨论什么事。
后来阿背渐渐不来了,但父亲照旧忙碌;他虽然忙,对她这个女儿倒也是有求必应,所以即使他时常忙得不见身影,她与他的感情依然深厚。
父亲意外身亡,她也想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她上网搜寻郑智元,维基百科将他这人的数据记录得清清楚楚,一些新闻网,甚至知识家,也能找到当年案发经过。
原来郑智元性情暴躁、疑心重,行事手法残忍,曾因刑事案件人狱服刑。他在牢里结识道上大哥,出狱后跟着那个大哥投资,大赚一笔的他开设酒店与地下赌场,又在自家酒店认识当时的时任议长,因而有机会竞选立委,也顺利当选。选上立委的郑智元有了身分地位,黑白两道皆有人脉,自然不再把曾提携过他的议长放眼里。
父亲在这时候认识了议长。由于他与议长走得近,让生性多疑的郑智元怀疑父亲是否与议长有什么计划,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有了嫌隙。
父亲见郑智元的酒店与赌场生意兴隆,在议长的支持下也开了家酒店;郑智元看自己酒店生意大受影响,派了小弟至父亲的酒店闹事。本来两人心中就怀有芥蒂,这一闹等同撕破脸,心有不甘的父亲事后找了小弟进郑智元的赌场,经由诈赌手法骗走一笔钱。
郑智元认定父亲仗着有议长做靠山,吞不下这口气,携带枪枝找上父亲要求认错赔罪,两人一言不合,郑智元持枪射杀父亲。事发当时祖母在场,苦苦哀求郑智元念旧情勿伤害父亲,郑仍旧开了枪。
这是对父亲有利的报导。当然,她也找到不一样的说法。
据说父亲原经营赌场与小爸珠店,收入不差,但眼红郑智元出狱后过得风生水起、名利双收,却未照顾他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故在知道郑智元与议长交恶时,趁机搭上议长。
议长投资父亲新开业的酒店,并利用人脉将郑智元的客人带至父亲的酒店,双方嫌隙加深,再有后来父亲找人诈赌又不愿还钱一事,郑智元才携枪谈判。当时祖母在场,辱骂郑智元势利、野蛮,又说他狗仗人势、忘恩负义,郑一怒之下才开枪。
“你信哪个报导?”在她说完后,颜隽问她。
她想了想。“那些报导的真实性不知道有多少,毕竟已过那么多年。”停顿数秒,才又开口:“也许我信的是第二种报导。”
她一向冷静,他不意外她做了这样的选择。
“我妈好几次想提我爸的事,都被我阿嬷打断。我知道一方面是不希望我了解太多,坏了我爸给我的好爸爸形象,另一方面也是怕我伤心,但其实我知道阿嬷她还担心我妈和我知道真相。”只有祖母在场,母亲应该也不清楚当时情况。
“她是一个母亲,人家上门找儿子理论,她一定站在自己儿子这边,也许觉得对方无理,又算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出口教训也是合理,却没想到对方真的敢开枪。我相信这些年她一定很自责,又害怕媳妇孙女知道真相后不原谅她,所以才总是在我妈提起我爸时打断话题。”
颜隽想起那位亲切的老太太。谁都曾年轻过,也都有过去,一些曾经难接受的观念、一些待人处世的态度与方法,都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改变,所以他相信老太太丧子后的这些年来,心理必定承受诸多压力,还不可言说。
“如果你的猜测才是事实,那么张金山仇视你是说得通的,虽然迁怒于你没有意义,但多数人面对这样涉及人命的事件,很难理智面对。只是让我想不通的是,张金山从何得知你和你家人在哪一天会去拜拜?”
他这一提醒,沈观才明白稍早前他为何要说“现在下结论太早”。
“警方目前会先约谈这个叫张金山的人。”他又说。
她看了他数秒,问:“你请你爸爸的朋友帮忙?”
“没有。”他动手开始收拾书柜上的书。“我不好意思请他帮忙,毕竟他有自己的业务要处理。我只是想我爸是这事的承办警察,他以前是我爸同事,或许共事时听过我爸说起什么,所以打过电话跟他询问当年你父亲与郑智元之
间的纠葛和案发经过。他问我为什么想知道当年的案发经过,我说沈大华的女儿是我朋友,并把你被蛇咬的事情告诉他。我也没想到他会关切这件事,他刚刚打来跟我说起宝哥身分时,我很惊讶,至于他会知道宝哥身分,是刚好承办你这案子的分局小队长与我爸朋友曾经是同事。”
他翻着一本书,随后收入纸箱里。“前几天他们有碰上,谈话时那个小队长无意间提到他下属正在处理一个偷拍案件,又说起被偷拍的主角笔录中曾提过在庙里被蛇咬,我这个叔叔一听就想到你,所以向他问了你被偷拍这案子的进展。其实那小队长是对我叔叔抱怨连被蛇咬这种事也要联想成是有计划性的犯案,却没想到我叔叔因此查到张金山。”
“你信不信人走后会回来探望亲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颜隽愣了愣,他停下动作,侧首看她。“是你教解剖的感想?”
沈观有些迟疑,才说:“算是,也不算是。”
他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仍道:“虽然这是讲求科学证据的时代,不过我仍相信有我们看不见的空间存在。”
她笑了一下。“那时被咬伤,在医院治疗伤口时,我一度睡着了,梦里有位大体老师来看我,他是我们学校医学纟的老师,也是医生。他说他要走了,来看看我,也提醒我被咬是有人在给我警告。”
他微讶。“你当时不报警是因为没有证据?”
她点头。“没有证据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我去报案,警察会觉得我有病吧,总不可能因为一个梦,他们就将那条蛇以现行犯名义逮捕。”
她的说法有趣,他眼梢染上笑意,掀唇欲说点什么,楼下忽传来声音。对话听不真切,但音色明显拔高,像在争执。
颜隽看了她一眼,转身要探究竟,才移步至门口,脚下却倏地一顿。跟在他身后的她也停步,与他同站在门口。
“你没有跟我商量就是你不对!大哥回来帮忙我感激他,可是他还带个人回来,谁知道那个女人什么背景!”
“你小声一点,等等被大哥听见。”
“听见就听见!我难道冤枉他了?你也不想想他是做保镖的,会找保镖保护的人能有什么干净的背景?搞不好在外面有什么仇家,怕被寻仇才找大哥保护。现在他把人带来我们家,万一仇家找上门怎么办?你能保证没事吗?你自己命不要也请你顾一下我跟孩子——”
“你不要乱想。那个女生我看着很正派,中午我送午餐去给你,也是她帮我看着孩子。人家本来就花钱请大哥保护她,大哥还在出任务,是我们把大哥找回来——”
“你没搞清楚重点吗?!我意思是他一个人回来就好,带他雇主过来干嘛!”
“他不能离开雇主身边,你又不是不——”
“沈小姐,对不起。”颜隽将她往房里轻推,掩上门板,隔绝楼下争吵。
“是我给你添麻烦。”她对上他的眼。“应该是你弟媳?”
他淡淡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来,可能医院那边没什么事。”
她张嘴想说什么,忽想起稍早前他提过的,他母亲对他说过的话。她在心里叹口气,放在口袋的右手忽模到了什么东西,掏出一看,两颗外壳已被压得有点扁的桂圆。“颜先生,吃桂圆吗?”
颜先生,吃枣吗?这画面与那晚一样,不同的是纤瘦掌心躺着的不是红枣,是两颗外壳部分碎裂的桂圆。他取饼一颗,剥了起来。
“应该是中午跟阿花阿草玩时,不小心睡着压到的。”她看他小心地将贴在黏滑桂圆肉上的殻剥下。
“你妈妈给你的?”
“嗯,一样要分食。桂圆有圆满的意思,愿你在这家里的一切能圆满。”她目光从他手中桂圆挪至他面上,定定凝视。
他垂下眼帘,安静剥壳。再抬眼时,他指尖掐着干净圆润的深色果肉,目光深深。“也愿你平安顺遂,不愉快的一切能早日落幕。”更愿你此后免惊、免怕,快乐自在。
她在他漆黑的眼里看见自己。“承你贵言。”两指捏过那颗桂圆,塞嘴里,舌尖是甜腻。
他取饼她手里另一颗,迅速剥壳,放入口中。
她轻轻用齿啃咬果肉,吐出果核,瞄瞄房间每处。“没垃圾桶?”
他看她一眼。“给我吧,我顺便洗个手。”把她手心上那颗桂圆核收进手中,步出房门。
再进房时,沈观问:“你衣柜有衣服要整理的吗?”
“应该还有一些旧衣服。”
“我帮你整理衣柜,分开进行会比较快。”说着也拿了个纸箱,打开衣柜。两人埋头做自己的事,楼下声音渐渐转小,再听不见时,沈观在衣柜角落发现几本相簿,她好奇取出。“这些都是你的照片?”
颜隽闻声回首,见她手中相簿时面色微变,欲取走,她却已翻开其中一本。是他高中时期的照片,身上制服可辨。
“这是高几?”他与两个男同学背靠着走廊栏杆,对着镜头露齿笑,阳光在三人身后晕开,面上陷阴暗,还是瞧得出他清俊眉眼。
少年笨拙的模样被瞧见,他稍不自在,看一眼照片。“高二。”
略压抑的声音听得出他的尴尬,她抬眸瞅他。“以前好像比较白。”
“那时候除了体育课,很少晒太阳。”
那就是进了部队后才晒得较黑。她在椅上坐了下来,往后翻了页,是他着道服与护具的照片。“你高中时候练拳?”
“小学就练了。”他干脆放下手中书本,站到她身侧,弯着身解释:“这是在道馆练习时拍的。”
她又翻,好奇问了几句,他有问必答,极有耐性。她合上相簿,又取了另一本,一翻开,是他幼时照片—约五、六岁,刘海齐眉的马桶盖头,蹲在门前玩泥土,他对着镜头傻笑,双手沾着土。
那调皮模样与现在这个沉稳得不将情绪外显的男人有极大的落差,她偶尔在校园一隅听见女学生叽叽喳喳说着反差萌,就是这样?“你也留过这种发型。”她指尖点在照片中他的脸上。
他顺着她的动作看了眼她细长手指,道:“我妈剪的。”
“你妈妈会剪—”她偏过脸,下巴一抬,唇短促轻擦过他下颚。她话止在唇间,呼吸像是停了半秒,抬起眼睫时,视线一往上便对上他垂落的目光,交会的眼神里有彼此的影像,呼吸间尽是对方的气息。
也许停留五秒,也许更久。颜隽先转开脸,直起身时他低首看照片。“小时候我跟我弟的头发都是我妈剪的。”
她敛眸,轻轻抿了下嘴,才问:“你弟弟也是这种发型?”
“几乎是。我妈冬天给我们剪这髪型,夏天理成平头。”
“好像满多男生小时候都是这种发型。”
“女生小时候呢?”
“嗯?”她轻轻发出询问。“你小时候什么模样?”
沈观想了想。“应该和现在差不了多少,都是短头发。”
他看一眼她颈后露出的一截白皙皮肤。“不喜欢留长发?”
“你喜欢长发女生?”她抛回问题。
他愣一下,道:“发型适合自己就好,长短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