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国公府,一个偏僻的院子里,一棵柳树栽在院子门口,一道纤瘦的身影穿着素衣走了出来,她一头长发梳成道姑头,神色平淡地往祠堂走去。
几个在打扫的小丫鬟看了看她,又低下了头。其中一个新来的丫鬟疑惑地问她们,“这位姑娘是谁呀?我似乎都没看过。”
“嘘、嘘!”其中一个年纪看起来比较大的丫鬟用力地瞪了她一眼,等看不见素衣的女子之后才缓缓道:“这是杨国公府的嫡长女,咱们府上的大小姐。”
新来的丫鬟一怔,“咦,怎么这副打扮?”
另一个丫鬟叹了一口气,道:“大小姐也是一个可怜人啊。”
“怎么可怜了?”新来的丫鬟特别的好奇。
“大小姐生下来时,额上便带着一块红色胎记,平日里梳着浏海看不清,若是撩起来,那可真是一个丑姑娘。”
“啊!”新来的丫鬟大叫了一声,道:“我听说过。”
“嗯、嗯,本来大小姐已经订亲了,可后来又被退亲了。”
年长的丫鬟轻咳一声,“反正妳记住,离大小姐远一些。”
“是。”新来的丫鬟战战兢兢地记住。
杨采薇缓缓地往祠堂走去,后面丫鬟们的议论她没有听到,但被她听到又能如何呢?
杨采薇是一个丑姑娘,即使她并不是一个心恶的人,她及笄之后便订亲,那人是长公主和墨侯爷之子,墨子安。
墨子安一表人才,绝对是一个良人。杨采薇少女怀春,以为嫁给那样的男子便是绝好的事情了,却万万料不到他对她说了一句丑人多作怪,便草草地将婚事给退了。
杨采薇被退亲之后,便再也无人敢来说亲,被墨子安退亲的女子,谁敢娶呢?即便是把她嫁去远方,这样的事情一打听便知道了。杨采薇也知道她的名声是坏了,再也不想嫁人了。
但杨采薇不嫁人,她其他的姊妹如何嫁人,她拖累了其他姊妹的婚事,别无选择,要嘛就是死,要嘛便是被送去尼姑庵。可杨夫人心疼她,怎么也不肯让她去尼姑庵。最后杨采薇便束了发,从此每日在府中的祠堂里念佛、抄经书,虽然她还是杨国公府的大小姐,却是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姑娘。
杨国公也是一个心硬的人,完全不管杨采薇的生死,撤掉了她身边伺候的人,她从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成了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的普通女子。
若不是杨夫人时不时地偷偷照顾杨采薇,只怕她也是活不下去了。在杨国公府里,她便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没人欺负她,也没有人理她,她从一个被娇宠的嫡长女沦落成了一个透明的存在。
祠堂离杨采薇的院子并不是很远,她走了一小段路便到了,进入祠堂,没想到会看到杨紫薇。她淡淡地说道:“二妹妹。”
杨紫薇俏丽地站在屋檐下,笑盈盈地看着杨采薇,“妹妹特意来看大姊姊,大姊姊近来可好?”
杨采薇只淡淡地吐了一个字,“好。”
杨紫薇笑着说:“也对哦,大姊姊也该习惯了,想想也有两年了吧,真是岁月如梭啊。”
杨采薇并不是很想理这个庶妹,杨紫薇从小便比她更得父亲的宠爱,而她不过是占了一个嫡长女的身分罢了,如今她那父亲恨不得她去死吧,免得污了门楣。
“其实大姊姊适当地将条件放宽一些,嫁人为继室也没什么不好的。”杨紫薇装出一副心疼杨采薇的模样。
杨采薇淡淡一笑,并不理睬她,径自在杨国公府列祖列宗的木牌前坐下,静静地念着佛经。
杨紫薇撇了一下唇,不管她装扮得多好看,不管她如何刺激杨采薇,杨采薇都没有理她,宛若行尸走肉。杨紫薇噙着恶意的笑容,走到杨采薇的身边耳语道:“妳可知道墨子安为什么要退亲?”
杨采薇一动也不动,继续保持着念经的动作。
杨紫薇邪恶地一笑,“因为啊,他以为妳水性杨花。”
本来闭目不想看杨紫薇的杨采薇,轻轻地眨了一下羽睫,原来这其中还有她这个庶妹的手笔,她心中却不以为然,不管杨紫薇做了什么,墨子安退亲已成定局,她跟墨子安,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当初如何?现在细想当初还有什么用。杨采薇的眼前不禁浮现一抹身影,颀长的男子站在枫林中,着一身深蓝色的锦衣,手中吊着一把玉坠扇,大红的枫叶绚丽地染红了半边天,他朝她灿烂地笑着,叫她采薇……
杨采薇重重地闭上眼睛,将脑海里有墨子安身影的场景驱至最角落,不允许他再跑出来,他跟她早已没有关系了。情丝已断,情根已绝,爱恨情仇,过眼烟云。
杨采薇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办法闭上耳朵,她听到杨紫薇愉快地说:“听说墨小侯爷又要订亲了,这一回啊,可是平阳郡主呢。”
杨采薇捏紧了手中的佛珠,淡淡地说道:“恭喜。”
她在少女最美好的时光遇到了墨子安,如一个宠儿得到了他的青睐,顺理成章地跟他订亲,她以为她会凤冠霞帔地嫁给他,可一切都过去了,对他,也对她,他们之间早已断得干干净净。他娶了什么人又关她什么事情,他那一句丑人多作怪,早将他们之间的情分抹得一乾二净,一丝余地也不留。
杨采薇本来还有些放不下,对墨子安当初毫无理由地退亲始终怀着不解、不甘,如今知道了始末,她那仅剩的不甘也放下了。
他若真的如杨紫薇说的,误会她水性杨花,那么这就注定他们有缘无分。而且他就要娶妻了,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再执着也无用了,就当自己作了一场梦,梦醒了,梦中宠溺她的男子也该消失在白光之下了。
杨紫薇得不到她想要的反应,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再回头看祠堂,那笔直跪在木牌前的杨采薇。杨紫薇轻喃道:“嫡长女又如何?”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百花齐放,身后的心月复清风轻声地问:“小侯爷,你可听到属下说的话?”
墨子安缓缓地转过身,手里转着玉坠扇,淡淡地横了他一眼,“这门婚事本侯不允。”
清风嘴里泛着苦味,道:“长公主说,平阳郡主小侯爷看不上也罢了,若是小侯爷还是忘不掉那杨采薇,她便给你将人娶回来也无可厚非……”
“不必用激将法。”墨子安冷笑,眼睛忽然瞄到院子里的一个丫鬟。那丫鬟的背影和那人很像,纤细如弱柳之姿,可惜肌肤却差了些,那人的肌肤如白玉般光滑,模上去会令人欲罢不能。
墨子安的眼里幽光浮动,那丫鬟刚好将脸转过来,清楚地看见了他的唇角噙着一抹冷酷的笑容,清风看了,头皮一阵阵地发紧。
“很好。”墨子安看向清风,手指往外一指,正好指着那丫鬟,“她如此喜欢卖笑,便去红楼坊里好好地卖笑。”
那丫鬟的脸与那人很像,像到额上的胎记也极为像,可惜那人已经化成一朵彼岸花,深深地刻在他的胸口,即使像又如何,根本不是她!
怒火在燃烧,墨子安的神色却如冰水般冷沉,看得清风一阵后怕,“小侯爷,这怕是不行。”
“清风,不要再让本侯重复一遍。”墨子安的语气很淡,但夹杂着千斤重石般的魄力,压得清风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长公主是什么心思,他清风都能模清,更何况是小侯爷呢。哎,他忽然好想念以前笑容常在,嘴巴坏坏的小侯爷啊。
墨子安将玉坠扇放在一边,在桌案前坐下,握起狼毫笔,大手一挥,便在纸上画着。
清风抬眸看了一眼,哦,小侯爷又开始画了。每当小侯爷心情不是很好的时候,小侯爷就喜欢画这幅画,他看了无数次,早已记下。
那是一抹模糊姑娘的背影,站在一棵参天古树下,给人派粥。那景画得好,那画意也有内涵,清风只消一眼便认出了这姑娘是谁,还能是谁,不就是杨采薇吗。就算小侯爷没画脸,可他也猜出来了。
嘶啦,清风听到耳熟的声音,再抬头的时候,便见小侯爷阴着脸将这幅画给撕成了碎片,回回如此,清风早见怪不怪了。
“收拾了。”墨子安起身,弹指抚开沾在身上的碎纸片,往外面走。
清风低声道:“是。”
墨子安背着手走出书房,那丫鬟早已被人堵住嘴拉走,他闭了闭眼睛,方抬头看着远方,他的眼睛沉静得不染任何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揉着手腕,他垂眸低喃道:“妳到底什么时候才不会纠缠我?”
在他的脑海中,穿着朴素的妙龄女子笑着给来来往往的穷人端上一碗碗热呼呼的粥,她的笑丝毫不做作,她的眼含着怜悯柔光……
“公子,可要一碗?”她笑颜如花地问。
那时她不知道他是谁,只当他是寻常人。
“好,有劳。”一向顽劣的他竟在她面前有了礼数。
彼时,他被迷了心窍,长公主逼婚逼得紧,他长袖一挥,便认定了她。他一直认为他不是一个痴情的人,可遇上了她才知道,原来他也有成痴的时候。尽避她背叛了他,他却仍然无法忘怀她。他握紧了拳头,心中有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飘荡。
即使两年了,还是无法忘怀她,更忘不了她背对他,跟她的表哥诉衷情,如何如何不愿嫁与他,又如何如何声泪俱下地只想嫁给她表哥。
既然如此,他顺了她的意思,她不想嫁,他也不会逼她,她大可以滚得远远的。但无论他怎么大喊着要她滚开,她却始终不肯滚出他的心口,如烙印般在他的胸口发烫、发热,“杨采薇……”
一个月之后。
“子安、子安,你一定要活过来,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是娘的命根子。”
墨子安躺在床榻上,僵硬的手指微微地动了动,耳边听到长公主的声音,缓缓地睁开眼睛,声音虚弱地说:“闭嘴。”
长公主睁大了眼睛,擦了擦沾着泪水的眼睛,“儿子,你醒了是不是?”
“好吵。”
“快、快,喊御医过来!”
一个月前,墨子安去临州办事,好好地去,却是被人抬了回来,说是半路遇到了土石流,被土石流给埋在了下面。虽然墨子安第一时间闭气,脑袋却被砸了一个大窟窿,至此陷入了昏迷中。
墨子安靠在青镂玉枕上,额上绑着一条白布,唇色发白。清风跪在地上诉说着当时的情况。好一会,墨子安惨白的脸才有了些神色,“这么说,本侯昏迷了一个月?”
长公主坐在一旁的锦杌上,听了这话,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御医说要是再迟些天不醒的话,你就……呜呜。”
墨子安皱眉,“娘,我好好的,妳又哭什么?”
长公主抿着唇,“好、好,我不哭。”
墨子安的视线从长公主的脸上移开,一个一个地扫过屋子里的所有丫鬟、婆子,眉心渐渐地攥成一处,神色微沉,“她呢?既然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都不在?”
长公主擦着眼泪,一脸的疑惑,“她?还是他?”儿子说的是谁?
“杨采薇。”墨子安神色越发的冷凝,“我虽与她还未成亲,可我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她也不来看我?”
长公主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子、子安……”
“清风,去把她给我喊来!”墨子安心中有一股怒火在燃烧,她这个未婚妻也做得太过分了。
清风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耳边便传来墨子安的低吼,“还不去!”
清风被一吼,脑袋发空,“小侯爷,你与杨小姐都解除婚约了,你让人家来干什么?”
墨子安一怔,“你说什么?”
“让人喊御医过来!”长公主不怒而威地喊道。
“是。”一个婆子连忙跑了出去。
可怜的御医才走出公主府又被拉了回去,仔仔细细地给一脸阴沉的墨子安看了一遍,才模着白胡子缓缓地道:“兴许是撞到了脑袋,脑中的瘀血还未散开,所以小侯爷才会忘记了这两年的事情。”
“你是说,本侯失忆了?”墨子安冷着脸。
御医战战兢兢地颔首,“老夫是如此推断的。”
“这可如何是好?”长公主紧张地问。
“等瘀血自行散开便成,老夫给小侯爷开些祛瘀的药方加速瘀血散开,可无法保证这瘀血到底何时散去。”碍于长公主的威仪,御医老实地说。
长公主叹了一口,“没事便好。”
等御医离开,长公主眼中闪烁着狡黠,“儿子,这两年的事情,娘给你讲……”
“清风。”墨子安不想听长公主如何跟他讲,“你说。”
长公主瞪了清风一眼,清风一脸的窝囊,他不懂长公主是什么意思啊。墨子安也不给他们太多时间去想,冷声道:“你再不说,以后就不用说了。”
这可不是安抚,绝对是威胁。清风苦笑,将这两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墨子安听了之后,道:“所以,我与杨采薇的婚事已经解除了?”
“不是解除,是退亲。”长公主插嘴道:“你啊,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的,当初要她的人是你,结果后来要退亲的也是你,不过后来又订亲了,对象是平阳郡主。”
“那个泼妇?”墨子安冷笑道:“娘,我就算是瞎眼了也不会娶她。”说着,他指着自己的头,“娘有意要骗儿子?”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平阳郡主到底是哪里不如那杨采薇了。她心平静气地道:“娘看你脑子倒是好得很。”
墨子安神色平静地看着清风,“后来呢?”
“后来,小侯爷就退亲了。”清风模了模头,都讲完了,怎么还问他后来呢?
“她呢?”墨子安不相信他会退亲,他还记得他当初如何去讨她欢心,如何费尽心思换她一笑,怎么一转眼他就主动退亲了,连清风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长公主深怕墨子安对杨采薇还有心思,“你便歇了心思吧,被你退亲的女子谁敢娶。当初你一意孤行要退亲,她这两年也没说下订亲的人。”
长公主一直盯着墨子安的脸看,见他的神色微微放松,她冷声道:“可她也束了发,从此常伴祠堂,一生不嫁。”
墨子安对上长公主的眼。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娘是了解你的,你虽然顽劣,却不会胡来,特别是坏女子的名声,你当初不说个理由,执意要退亲,定然是她做了令你厌恶的事情。”
长公主的话很有道理,这确实是墨子安才会做的事情。墨子安的脑海里却浮现杨采薇白皙、莹润的侧脸,粉女敕的樱唇微微上扬,歪着脑袋望着他,喊他小侯爷。
墨子安的心蓦然一抽,剧烈地喘气着,吓得长公主扑到榻上,“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忍着胸口的疼,冷然地摇摇头,“头不舒服。”
“别想了、别想了,赶紧躺下,什么也别想,好好地休息,如今能捡回一条命便是一件好事了,其他的迟些再说。”长公主心疼不已地说。
“嗯。”墨子安闭上眼睛,那股心疼的感觉阴魂不散地紧随着他,听着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而他的眼前却彷佛陷入了黑暗中,脑海里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退亲了,他跟她早已不是未婚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