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连城踩着优闲的步伐靠近了平子甄的身子。
一片阴影兜头罩下,平子甄冷不妨地抬头,顿时愕然。他怎么来了?她方才是有瞧见他,只不过没想过他会进来后院。
她扫视着他。他的身子骨倒是还行,先前她推估这家伙就算服了她的药方,少说也得再躺两、三个月才能行动自如,没想到这才不过大半个月,他就已经能出门,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她望着他那张俊朗的脸,终于有了一丝丝死白以外的颜色,显然他的状况比她预想的好很多,这样的他让她更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医治好他,而他的出现也让她这一段时间来惴惴不安的心情平静许多。
“妳就是平家六娘平子甄?”凤连城虽然知道平家家主没有那个胆量骗他,但他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
“正是。”平子甄微微点头,手里的那颗黑子终于落下,然后跟着棋盘上多了一颗白子。
她微微诧异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她想过他出现时会带着感激或着愤怒,毕竟她以他的生命做要挟,逼他娶她这个和他身分地位完全不相配的女人,这种情况换了任何一个如他这般尊贵的男人,都会生气吧?毕竟没人希望被人要挟着娶妻。
可他竟然如此平和地坐了下来,还气定神闲地与她对弈起来。
敏锐地察觉平子甄那没有说出口的诧异,凤连城解释道:“一个人下棋有啥意思,凑巧我来了,便陪妳下一盘。”
那与他瘦弱身躯不同的炯然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平子甄。
闻言,平子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棋势,又落下一子。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在清风吹拂的暖阳之中你来我往地下着棋。
原本不过是觉得有趣才坐下来的凤连城,因为久久不曾感受到在棋盘上旗鼓相当的厮杀而心中畅快淋漓。
她真的才十二岁吗?这样沉稳又隐隐带着杀气的棋路,若不是亲眼瞧着她下棋,单说下棋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成之人,他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然而便是这样的一分心,让平子甄觑了个空,一子落下,大半白子尽入她的手中,棋盘上原本势均力敌的情况顿时成了黑子的天下。
“我输了。”凤连城输得有些诧异,却十足的心服口服,心里对于这个自个儿找上门来的未婚妻更加满意。
“世子好气度!”平子甄抬头,见凤连城脸上并无一丝被冒犯的不悦,知道他的认输并非心口不一,于是诚心地赞了一句。
“光有气度又有什么用,拖着这病秧子的身体,再有气度也撑不起那偌大的王府。”瞧着平子甄那晶亮的水眸,再加上方才酣畅的对弈,凤连城莫名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备,冷不防地对眼前的小丫头吐露了一句真心话。
也不怪皇上迟迟不给他承袭康平王的封诰,不就是怕他无嗣又早夭吗?
“世子何须自弃,既然小女子敢自请为世子之妻,自然有本事为世子调养,只要世子信我,一展心中抱负又有何难?再说,世子的身子已有好转,即使不是长命百岁,至少也能活到天命之年!”
他的身子虽然受损严重,但若是好生调养,再加上她想好要为他特制的养生药丸,缓缓解去身上的毒,倒也不至于早夭。
真是一个心思玲珑的丫头!凤连城望着嘴角含笑、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平子甄,虽然有心想要取笑一番她那狂妄的言论,可话到了唇边又咽下。
她的确有资格这般自负,毕竟连太医院的一众国手都无法治愈他,只有她一口断定那是毒,还救醒了他,如今他甚至不用他人搀扶便能行走,这是旁人做不到的。
“妳真有信心,就不怕哪天阎王突然收了我,让妳成为孤寡之身?”
“世子不也对我有着些许的信心,否则今日怎会纡尊降贵来到平家?”
“真是伶牙俐齿,倒不似坊间传言的那样鲁钝。”
“旁人觉得鲁钝不鲁钝有什么要紧,只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足矣。”平子甄自是知道坊间对她的传言,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一边说,一边抬手收拾起小几上的棋子。
“妳倒是看得开!”瞧她那淡然的模样,凤连城有些赧然。许是因为缠绵病榻多年,他最听不得旁人议论他,但凡家中下人嘴碎被他知晓,必定是打板子轰出门去。
“嘴长在旁人的身上,管不着,索性不管了。”
她收了棋盒,他不过怔忡片刻,她就开始煮起茶。
“世子爷若不嫌弃,喝杯药茶可好?”
瞪眼看着她手脚利落地冲了药茶,端至他的面前,可他一闻那药味,便不愿伸手去接。
这几年他喝的药还不够吗?连喝杯茶都得是药。他心里头咕哝着,脸上满是嫌恶,但见她那怡然的模样,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抿唇瞧着平子甄自顾自地喝得畅快。
他到底是个受到娇宠的世子,没有太过老练的心性,所以喜恶从面上还是瞧得出来。
她也不介意,只道:“虽说良药苦口,但未必一定都是苦的。”
“难道这茶还是甜的?”凤连城从没喝过好喝的药,因此瞧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怀疑。
“世子爷不试试,又怎知是甜是苦。”喝完了手中的药茶,平子甄彷佛一扫疲惫,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
“妳……”他板着脸瞪着平子甄,却发现她非但不怕他,还柳眉挑起,隐隐含着一股子挑衅,顿时傲气一起,伸手抄起她放在桌上的茶杯,仰首一饮而尽。
当那药茶滑进他的喉头时,并没有预期之中的苦涩,反而有一股舒人脾胃的甘甜窜入。
果真是甜的!诧异之余,他本想说些什么掩饰自己的尴尬,但平子甄已经先一步说道—
“世子爷当多饮此茶,能舒脾健身,药方等会儿我便写下,让世子爷带回去。”
棋也下了、茶也喝了,平子甄估模着以平宛的脾气只怕也忍得差不多了,于是隐隐说起了逐客之语,“世子爷早些回去吧。”
听到她的话,觉得有些丢脸的凤连城也不欲多做纠缠,立马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却又顿住,回头神色复杂地朝着目送他离去的平子甄说道:“别看凤家有权有势,那里头的水脏着呢,大树底下未必好乘凉,妳最好小心点。”
听出其中的关怀之意,平子甄心中有些诧异,她没有想到凤连城是个心善的,既不怨她趁人之危,还好心提醒她,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笑道:“世子既不在乎我身分卑微,那些琐事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其实他说的事,她又哪里没有想过,但若她已经小心提防却还是着了道,那也只能说自己技不如人,怎能因为害怕而裹足不前呢?
好豪气的说法!望着小小的平子甄说出这样的话来,凤连城也感受到一股豪气从他的心里窜出。
他什么都没说,走出了平子甄那僻静的院落,可离去的脚步不再如来时一般虚浮,反而带着几许的自信。
是啊,家里那些牛鬼蛇神又有何好怕的呢?
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从平子甄踏进厅里便开始无限蔓延着。
平宛瞧着神色自若的平子甄,无法从她那一贯木然的脸色中瞧出什么,半晌后终究是平宛捺不住性子,问道:“关于圣旨的事,妳怎么想?”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只能嫁,没有其他的想法。”平子甄淡淡说道,彷佛刚刚接到的不是赐婚圣旨,而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纸。
既然是圣旨,那她嫁进凤家的事便再无转圜,就算家主想留人,她也没那个胆量抗旨,她是在提醒平宛,不用再有更多的谋划了。
平子甄垂下眼皮,掩去了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其实她有想过,只要自己能够安然离开,而平宛又能将心中对她的算计就此打住,她倒也不一定要和平家拚个鱼死网破。
她知道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娘希望自己不会同她一般被生生困死在平家,如今她将要外嫁,到底也算是圆了娘的心愿。
“不知吗?我还以为妳都算好了,一切尽在妳的掌握中,又怎会不知?”
向来威严低沉的嗓音染上了浓浓的气怒,能当上家主的自然不笨,只消发现点端倪,再一深想,自然能想清楚。
前阵子六丫头失去踪影的那个下午,必然不是去她私下里盘下的铺子。虽然她还不清六丫头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但她很肯定这丫头绝对不像表面上那么平庸。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些事情,连那些糊弄她的铺子也安排得这样精细,要说这个丫头笨,她怎么也不相信。
六丫头才十二岁啊,若是能全心为平家谋划,平家何愁不能晋升为簪缨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