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城市像个闷烧锅,煎得人心浮躁。而思念如沸腾的油,痛烈地烧灼着崔胜威。
当措手不及的危机暂时解除后,连着几日,他试着静下来想了许多,想着他和徐明静,想着恒星饭店的未来,更细细的审视过自己的人生。
以为挣到钱就能跨越人生的荆棘,活得安然舒适,但是并没有,他依然面临各种威胁。
到法国待了一周,他回国重新投入工作。
这日,他带上资料前往高金霞的住处,已经做足准备要跟高金霞摊牌。
她那么老了,有些事他要预先准备,譬如她死后,她的饭店股份怎么办?他想把那些股份买回来。
艳阳下,高金霞的别墅外停着两辆卡车,工人忙进忙出的搬运物品,几只蜻蜓穿梭其间,满姨在那儿指挥着。
停妥车子后,崔胜威上前问满姨。
“这些东西要搬去哪?”
“都是老夫人用惯的,她不想要了,要我处理掉。”
干么忽然果断舍离?“我想找女乃女乃报告事情,打过电话但是她没接。”
“总裁,老夫人已经去世了,就在三天前的深夜里。”
崔胜威震慑。
“她要我不要通知你。至于老夫人的遗产,过阵子律师会联络你。还有这个,她让我交给你。”满姨将一串钥匙放入他掌心。
“是别墅的钥匙,她要我跟你说:‘坏人走了,欢迎你回家。’”
握紧钥匙,崔胜威震撼着,感觉某个很重很重的东西蓦地从心中溜走,空掉了。
他傻了,惶惶地问道:“葬礼……”
“遗体第二天就火化了,骨灰已经洒在海里。”
崔胜威怔怔地回到车上,发动车子下山。
跟死老太婆有关的一切一幕幕掠过脑海,那么可恶、那么嚣张剽悍、那么气恨的人忽然走得低调,无声无息——
他发现自己视线模糊,看不清楚前路,他将车停在路旁,轻触眼角,竟是一片湿漉。
他恍惚地哭着,却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其他的情绪。
热泪不断淌下,越淌越凶猛,最后他趴在方向盘上,激动得哭到不能自己,就好像一只笼中鸟被困住太久,忽然自由了,看着天空却不知往哪儿飞。
痛哭一阵后,他坐直身子望向右边座位,彷佛又看见那坏透的死老太婆坐在那儿对他笑,金牙闪亮着。
“坏人走了,欢迎你回家。”她说。
“但是我……”他哭泣。“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突兀的离别,连离开都这么残酷,不让人准备。他糊涂了,这太不真实,是真的吗?真的离开了?
犹记那时,他被保镖制伏在地,她蹲在他面前说的话——
我要收养你,因为你……实在太坏了。
情正热时被迫分手,似水泼沸油,刺激之大可以想见,然旁观一切的车东元,对主子崔胜威曾经是敬佩,如今是敬畏。
且看他开会时精神奕奕,炒股时神采飞扬,骂人时依然三七步,上一刻还爱得神魂颠倒,下一刻却撇得干干净净。
崔胜威依然日日西装笔挺,现身饭店,对这境界,车东元是既赞叹又望尘莫及,毕竟过去六个多月,他亲眼目睹总裁是怎么苦追徐明静的。
“哥,你不伤心吗?”终于,车东元忍不住好奇。
崔胜威坐在家中靠窗的沙发上,品咖啡,看报纸,翘着二郎腿。听见车东元的话,报纸往下挪,露出眼睛,眼色哀凄。
“我伤心得快死了,想她想到快疯了,我发现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是嘛,这才正常。但——
“哈哈哈哈哈哈——”指着车东元呆怔的脸,崔胜威大笑。“以为我会这样说吗?切!”他挪高报纸遮住脸,继续看报。
车东元一阵毛骨悚然,忍不住想自己哪天要是危害到他的事业,恐怕也会被这样断开锁链。
“东元,等一下替我去‘静薪农场’采样回来,已经一个多月没去了。”
“我去?”
“以后这个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了。”
“哥怎么不去了?”
“万一遇到不能见的人就麻烦了。”
“谁?”
“啧,问题真多,是不是想回去当泊车小弟?”
“我马上出发!”怕被断开,车东元速离。
见他离开,崔胜威放下报纸,拿来手机打给满姨。
“设计师来了吗?唔,我马上到。”
崔胜威领着设计师团队参观高金霞的别墅,团队助理忙着丈量房屋各处。
“房间的墙都要打掉,看看可以隔成几间套房。”崔胜威指示道,将带来的资料交给设计师。“我喜欢的风格都在里面,给你参考。设计图我希望能在十二月前完成,尽快动工,还要申请变更使用执照。”
“没问题,我们会尽快完成。”
设计团队离开后,满姨将准备好的点心端到客厅。
“这些都是照您的要求准备的。”本来满姨要退休了,总裁却留下她继续管理别墅,老夫人的东西也全留了下来,还提出奇怪的要求——
“日式蛋卷配无糖热红荼,这个就是老夫人最爱吃的点心,还有这个汤也是老夫人爱喝的‘南宋傍林鲜’。”应他要求,做的都是老夫人爱吃的。
崔胜威圉一口品尝,面露惊喜,是熟悉的味道。“这我知道,我小时候常吃。”
“是啊,您还住这里的时候,宵夜常喝的就是这个汤。这汤是老夫人教我的,您那时候喝的是老夫人亲自料理的,她常说这个对发育中的孩子很好。”
原来如此。“下次教我做这道汤。”
“没问题。”
崔胜威静静品尝着,而透过满姨,他了解许多关于高金霞的事。
原来她一出世就被送养,养父母把她当成佣人般支使、糟蹋,她受不了虐待就逃走了,逃到有钱人家里帮佣,自己赚钱去念夜校,跟同学玩吉他爱上音乐,也有了喜欢的男人。
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直到怀孕生下孩子却被抛弃,忍痛将孩子送给不能生育的夫妻抚养,自己则到酒店上班,赚钱给孩子的养父母,只盼孩子被好好对待。
后来在一次兄弟斗殴中,她的牙齿被打断,幸而一位黑道大哥可怜她,带着她放高利贷,从此就是一条黑路。
“如果不是遭遇那么多坎坷和挫败,对人太灰心,又怎会变得心狠手辣?”满姨感慨道。
崔胜威心情复杂。当她消失才想着要了解她,而看似千疮百孔的黑暗过去,原来藏着点点亮光。
回想那时高金霞跟他讨生日礼物,不过就是个渴望被爱的女子啊,而他却——
真后悔没准备礼物,就这样散了。
回家途中,他到书局买了泡棉和硬纸袋,回家后将阳台催根成功的“美国毛兔”仔细包好,放入纸袋,写上地址,下楼寄出。
又寄来了!
徐明静打开信箱又看见它,小心拆开,一片多肉宝宝落在掌心里。
自从和崔胜威分手后,每隔几日她就会收到神秘人士寄来的信,里面总是有各种叶孵成功的肉宝宝,除此之外,没有写寄件人,也没有任何只字片语。
第一次收到时,她又好气又好笑。
记得她明明跟他说过,她讨厌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她不养宠物也不种植物,她想把他寄来的多肉宝宝转送出去,但却办不到,因为她是那样思念他。
肥厚又毛茸茸的叶片窝在掌心里,边缘侧芽横出一株极小的新叶。她想象那个男人将它剪下、叶鲜,再细心包好寄给她,想象这些小像伙曾幸福地待在那男人身旁。
“唉,你超不幸的,以后要跟我住。”她对肉宝宝说。
最后,她将它养下,他持续的寄来,她就越养越多。很快地,房间里就被各式各样生气勃勃的多肉植物包围。
夜里,她抱着吉他盘坐在地,孤单地刷弦,嘴里随意哼唱,能感受到它们的注目。它们曾与他生活,吸纳他吐露的气息,被他照顾滋润,如今在这与她的呼息交流,彷佛与他又有了共鸣。
就算他不在身旁,却依然温暖她的心。这么想,漫漫的黑夜就没那么难熬了。但是当肉宝宝多到一个程度时,徐明静终于受不了了。
“徐明静!”下午,房东太太胡娇娇下楼,用着大嗓门问:“找我干么——天啊,这什么?你在我房子里种草?不行不行,我不准!”
“你不觉得它们很漂亮吗?”
“天啊,你不知道土壤有多脏吗?不知道它们有多少细菌?全给我扔了,马上!立刻!Now!”
“我用的是有机土,比你还干净。”
“什、什么?比我干净?”
“不懂就别装懂,这不是草,是多肉植物。房东太太不看书的吗?”
“你这什么态度?你在跟谁讲话?嗄?”
“更新一下大脑资讯好吗?顺便更正一下,家里养猫狗的人免疫力比一般人高,科学家已经证实了你知不知道?”
“你——你——”这丫头今天是吃错药了?胡娇娇挺起胸膛叉腰问道:“你是不想继续住下去了?”
“不想。”
啊咧?
“我找房东太太来就是要说这个,我不续租了,这里也要停止营业,您要说教的话就跟下一位房客说。”老是在脑子里杀她都杀累了。
胡娇娇气焰骤失。“你找到新地方了?不可能,这附近要租到像我这么便宜的——”
“找到了。”
“什么?在哪里?多少钱?”
“阳光明媚,空气新鲜,还不用钱。”徐明静无欲则刚。
胡娇娇霎时拽不起来了,她惊讶地望着这女人。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这个忧郁清痩的女人彷佛变了个人,浑身绽放光芒,气场变强大了,竟然还笑眯眯的?
“能搬走真是太棒了。”徐明静笑道。
不要耗在这地下室了,我们上山吧。
于是她开车载着她的行李和崔胜威给的肉宝宝们上山去,前往阳光明媚的地方,放下别人的梦想,拾回自己的理想。
她从崔胜威那儿学到一件宝贵的事,她该向前看,将无法逆转的过去抛在身后,也唯有这么做,才不辜负从他那儿得到的温暖。
肉宝宝们需要阳光,她也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