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第一娘子汉 第一章 女罗煞变单亲娘

作者 : 寄秋

“放、放手……”

抽着气的声音出自一名神色仓皇的男子口中,他面色发白,冷汗直滴,全身抖动得有如筛糠。

“你真要我放手?”女人的面容憔悴,强撑着开口,但眼神中的冷冽却让人打心眼里发寒。

“当、当然放手,妳这个胆敢不敬夫的小贱妇……”竟敢胆大包天冒犯他,病了一场就把胆子养大了不成?

“你说什么?”乔立春手中的力道往下加压,不意外地,身前的男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啊——春……娘子,轻点,小心妳手上的簪子……”她不会一发狠就真杀了他吧。

男子心有恐惧,一动也不动的僵直着身子,一条细如丝的鲜红由颈边往下滑,没入衣领间。

“你还记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你做的是人该做的事吗?比畜生还不如。”居然放任妻子自生自灭,不管不顾的由着她病情加重,不请医也未用药治疗。

就这样当她是后院的摆设,任凭她无声无息的死去,灶上的火是熄的,无半根薪柴;桌上的茶壶是空的,没有一滴水,只有一颗长霉的馒头比石头还硬,咬都咬不动。

她便是靠这颗丢在地上也没人会捡的馒头,用口水润湿,一小口一小口的吞咽,这才找回一丝体力,勉强能行走几步。

她头发枯黄如麻,面颊凹陷暗黄,骨瘦如柴,青筋浮起,连多走一步路都气喘吁吁,彷佛随时会倒地不起。

可是尽避她的手在抖着,身子骨如风中残柳一折即断,但那神态却犹如浴血沙场的女将军,在生死存亡的一瞬间,仍将刀剑指向敌人的咽喉,不死不休纠缠到底。

她浑身散发一股冷冽杀气,叫人不寒而栗。

乔立春是一名穷秀才的闺女,其父为私塾夫子,五年前嫁入钱家为媳。她为人温和婉柔,性情贤淑而谦顺,孝顺公婆,恭敬夫婿,为一家生计勤俭持家。

但是,她无怨无悔的付出有得到回报吗?

不,她只得到夫家上下的嫌弃,只因她那不丰盛的嫁妆,以及她顺从到几乎没有自己的个性。

以乔立春的温良贤淑、婉约温顺,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安镇而言,算是妇女的楷模,且从不忤逆长辈,以夫为天,一心伴夫求取宝名。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好的就想要更好的,天性使然。

自从乔父两年前因病饼世后,失去依靠的乔立春再也没有娘家可回,而年长她三岁的长兄在她及笄前三年,被朝廷征兵后便下落不明,至今仍音讯全无。

儿子恐已战死沙场,经此打击的乔母一病不起,不到三个月便与世长辞了。

留下乔家父女俩相依为命,靠着乔父当教书先生的束修维持家计,守完母孝三年后,正好是乔立春的及笄日,乔父便将女儿许给他最优秀的学生,盼能举案齐眉,夫妻和顺。

他以为这便是女儿最妥当的归宿,读书人最重气节了,自个儿的学生还会亏待女儿不成。

谁知最是负心读书人,人死如灯灭,乔父刚死的头一年还看不出征兆,只钱平南对发妻越来越冷落,常借口要读书而留宿书房,或是彻夜不归,借宿在县城友人处。

而后的一年,夫妻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淡,同房次数屈指可数,甚至到了相对无语的地步。

原因无他,只因貌似忠厚的良人已有了别人,那个人比元配更有帮助,能让他不费吹灰之力的登上天梯。

因此,乔立春的存在就有些多余了。

“娘、娘子,妳先把簪子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贱妇最好不要让他逮到机会,不然他非整得她生不如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脖子刺痛的钱平南小声的喘着气,小命在别人手中,他只得低声下气,不敢逞平日威风。

“一夜夫妻百日恩?”乔立春冷哼着将簪子又压沉一分。“你若念着夫妻情分就不会逼我至此,你都不想我活了,我又何必惧你死,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一命抵你一命。”

“别别别……别呀!娘子,不是我非要逼妳,而是锦如已有了月余身孕,我若不娶她过门,她的县令爹就不让我上府城考举人。娘子,为夫也是有苦衷,身不由己呀。”比起她孤女身世,段锦如更适合他,旺夫旺子,宜室宜家。

“所以你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给了我一封休书?”为了傍上大树便抛弃糟糠妻,别枝另栖。

这样的男子该滚钉床、上刀床,被砍三十六刀、凿七十二洞眼,放在烈火上烤三天三夜,割肉剜心不得好死。

若是有人敢在平沙城这般待她,无疑是找死,身为天朝第一女将军战铁兰,她身后五十万战家铁军一人一脚就足以将他踩成肉末。

没错,她不是乔立春。

真正的乔立春早在三日前香消玉殒,与她地底下的双亲团聚了。而她,是死于自己人手中的女将军战铁兰,一代名将战天鹰的唯一子嗣。

从无败绩的战天鹰死于敌军的阴险诡计之下——藉由佯降暗放毒箭,中箭的战天鹰拖了七日仍不治而亡,那时他的独生女战铁兰年方十六,毅然决然的继承父亲遗志,接下本朝实力最雄厚的强兵、她父亲一手带出来的铁军。

战家铁军虽是朝廷的军队,但实质意义较倾向战家私军,一个“战”字代表了战家军无比强大的实力,令敌人闻风丧胆,是百姓们称许的雄将强兵。

战铁兰以十六岁少女之姿驰骋沙场,一连九年从不懈怠,她抛下自我,忘记男女私情,以一柄红缨枪横扫千军,在不到十年间便建立不下其父的当世功勋,战功斐然。

只是这样的她却成为别人的阻碍,战家有她,五十万战家铁军岂会听命他人,她一日不除,别人便永无出头日。

因此,在某次她浴血奋战、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正要回营时,一支强而有力的银箭倏地从背后穿过她的铁甲,倒勾的箭矢穿胸而过,倒下前,她听见将士们惊惶的嚎叫声。

死前,她回过头一瞥,清楚瞧见在众人惊骇的表情中,唯有一人的嘴角是上扬的。

那人是她最信任的副将。

她,挡路了。

“妳不让出正室的位置她便无法入门,总不能让县令之女屈居做妾吧?娘子要体谅为夫的苦衷。”要是她识相点下堂求去,何需他煞费苦心的做一番安排。

她占了别人的位置,所以得让位……哼,又要她让?!真当她是吃素的吗?乔立春目光一冷。“要我让位不难,把休书改为和离,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我绝不背负非我过失的污名。”

想往她身上泼污水,让她吃了闷亏还身败名裂,这渣夫未免想得太天真了,她可不是良善可欺的乔立春。

她是地狱归来的女罗剎。

“妳这不是为难我吗?堂堂县令之女岂能为人继室,传出去的名声……”万一未来的岳父大人不快,那他的青云之路将多有阻拦。

本朝律法,和离再娶,新妻即为继室。

乔立春强打起精神冷笑。“那她大着肚子进门就不丢人吗?若是硬生生把我逼死了,妻死三个月方可再娶,若想博些读书人气节,少说也得守六个月妻丧,那时的显怀可瞒不住人,奸生子……”

她可不是那个傻傻为人着想的乔立春,谁欠了她就该还,休想占了便宜还立贞节牌坊,把别人都当傻子看待。

“住口,乔立春,妳怎么变得这般阴毒,那是一条无辜的生命,岂能冠上……以前的妳不是这样子,妳的善良温柔哪去了。”钱平南无法用奸生子三个字形容一开始他就当成嫡子一般看待的儿子。

其实他和乔立春育有一子一女,孩子刚出生那几年也曾疼爱不已,但是随着与妻子的感情生变,他渐渐地也失了耐性,对一双儿女的爱护不若往常,越看越觉得他们不像自己,心有不喜。

与段锦如在一起后,家中的妻子和稚子便显得更加面目可憎了,他心心念念的是新人的娇颜,以及近在眼前的大好前途,欲令智昏,鬼迷心窍,不知不觉中便将妻小抛之脑后。

对功名利禄心重的男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更重要,儿女妻小算什么,如果能一步登天,利欲熏心的钱平南连抚养他成人的双亲都可以不要了。

“你不知道人的狠心是被逼出来的,要不是你先置我于不顾,何来我的委曲求全,我已经很大度了,没把你们勾搭的丑事揭出来,嚷得众所皆知,若是我将此事告知你书院的夫子和同窗,看你的童生资格还留不留得住。”

品性有瑕疵的学子绝不会被书院接纳,更甚者还会取消得来不易的功名。

钱家在平安镇上算是小有薄产,有几间铺子和百亩田地,养婢蓄仆,是地方上的仕绅。

当初乔父也是看在钱平南有可栽培之处,又是家有余富,才选中他当女婿,想他能好好的照顾女儿,让女儿衣食无虞,为人父母者所求不外如此。

乔父活着的时候,钱家的确对乔立春很好,既不立规矩也没什么刁难,公婆和气,夫妻和顺,进门头一年就生下嫡长子,隔两年又生下嫡长女。

原本这就是和乐的小镇生活,以钱平南的资质,考个秀才不是问题,他底子扎实,但要更进一步当个举人老爷就难了。他是胸有点墨没错,可在人才济济的考生中也只算中庸,连他也以为自己会止步在此。

只是人走茶凉,少了夫子学生关系的桎梏,钱平南的心变大了,他汲汲营营想要与上位者攀上关系,既然实力不足就靠攀附,反正人没有走不出去的困境,只要静候时机。

有一天,这机会送到眼前。

某日,县令之女段锦如到城外的庙宇上香,忽遇倾盆大雨,一行人不得不到山脚的凉亭躲雨。

适时,早到一步的钱平南已在亭内,陌生男女一眼交会,少不更事的县令之女便芳心暗动,两人在凉亭中相处了半日,直到雨歇才匆匆分别,各自离去。

那时段锦如已心生爱意,加上钱平南原就长相不俗,两人一来一往的“偶遇”,终有一天按捺不住逾越了礼数,常常借着出游而私会,耳鬓厮磨,珠胎暗结。

段锦如本就是被宠坏的官家千金,想要什么就去拿,管他是不是已有妻室,为了月复中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她便使着性子逼迫钱平南休妻,还说了她不想当后娘。

前一个女人的儿女她为什么要养,看着就碍眼。

“妳!妳不可理喻……”气到脸色涨红的钱平南没法说出狡辩话语,心虚之人自然更无法理直气壮。

“少说废话,和离书你写不写,不要忘了还有人等着入门,你再犹豫不决,拖拖拉拉的,对谁都没有好处。”眼前发黑的乔立春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渣夫再不快点下决定她都要倒下了。

其实乔立春的身子并未好全,她现在是靠一口气,在儿女的哭声中勉强撑开双眼,又趁着钱平南没留神之际一鼓作气制住他,摆出鱼死网破的决绝。

若是之前的乔立春怕是只有认命的分,躺在床上等死或等人把她抬出去,把她的存在一把抹去。

但她现在可是在战场上厮杀过、举手之间便能取人性命的女将军,因此她知道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于何处,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一举夺人性命。

要擒住一个男人并不难,尤其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钱平南面有难色的和她打商量。“能不能不写和离书,我多给妳一些银子,妳嫁入钱家这些年攒的东西妳都可以一并带走,我绝不扣留。”他只求快快解决这件事。

“不行,和离书我要,银子我也要,别当我傻得会受你欺瞒,一旦收了休书的妇人只能净身出户,连一根针也带不出去,更遑然我爹当年为我置办的嫁妆。”不多,也就二十两现银,以及一些鸳鸯被、子孙桶,雕功还算不错的拔步床,林林总总加几来也有一、二十两。

她的记忆并不全,脑海中尽是战铁兰的过往,对这具身体的主人了解不深,只有些隐隐约约的残存记忆挥之不去,时不时浮现脑中,让她稍稍明了此时的处境。

“银子我私下给……”她几时变得这般聪慧,连被休之后的小细节都想得通透,十分棘手。

“我不信你。”悔信背约的男人不值得信任。

“乔立春,妳不要得寸进尺……”忽地一疼,他脸上一白,感觉颈上的血流得更凶。

“你才不要太过分,欺人太甚,是你对不起我,不是我乔立春偷人,肯给你再当新郎的机会是我为人厚道,别给脸不要脸,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亏心事做多了不怕有报应吗?”她手一重,半带威胁的将簪子再压向他。

“等等,妳别冲动,我再想一想……”怕死的钱平南吓得两腿发软,一张脸白得发青。

“有什么好想的,大不了我杀了你一了百了,没有后娘就没有后爹,进不了门的新妇只好打胎,没人愿意嫁一座牌位守活寡,而我儿子便是钱家独苗,你死后,钱家的财产都归他所有,我不亏本。”算是她对这可怜的女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人死了也死得安心。

一听她话中的狠绝,自私的钱平南深深震慑,吓得连忙出声。“我写、我写,妳簪子要拿稳,别往下戳。”

惊恐不已的钱平南没发现妻子握簪的手正在发颤,他只要再周旋一会她便握不住簪子了,因为他太惊慌了,慌得六神无主。

“写!”

看着地上被她亲手撕成碎片的休书,乔立春不放心地逼他重写,没看到和离书她心难安。

她可不想和这个不中用、虚有其表的男人共度余生。

“……好。”

逼不得已,钱平南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含怒带恼的写下文情并茂的和离书,内容讲述鸳盟难续,有缘无分,故而相离,各奔东西,夫妻情尽,林燕南飞,再无复合之日……

等等!

不愧是读书人,文笔尚佳,只是……

“你忘了写上从此一双儿女归我,与你钱家再无干系。”他这种人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为免日后再来纠缠,不如现在果决地一劳永逸。

钱平南忿然的一瞪眼。“宝哥儿是钱家的子孙,理应认祖归宗,妳的要求太强人所难……”

虽然他打算再娶的新妇已有身孕,也说了不想养他一双儿女,可是尚未生出来谁知是男是女,为了以防万一他得留个后路。

“反正你又不想要他,何必惺惺作态,若是那女人生下的是儿子,我的儿子岂有活路。”她岂会看不出他的迟疑是担心后继无人,无儿送终。

他一窒,说不出话来。

“干脆点,省得那点娘儿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新人娇儿在怀,你还记得我们母子仨?”她嘲讽他可笑的私心,有得必有失,现在扭扭捏捏的演给谁看。

闻言,他一恼,忿然地写下决绝字眼。“好,妳要就给妳,以后在外头过不下去了别想回来求我施舍。”

“顺便写予以一百两作为补偿,我一个妇道人家带了两个孩子离开夫家,一开始的日子总是艰难。”她要为将来做打算,孑然一身、身无分文,苦的是孩子们。

“什么,还要补偿?!”他大叫。

“给不给?”乔立春撑着最后一丝气力施压。

又一疼,钱平南怂了。“给。”

这只是开端,这时的钱平南没想到段锦如一入门后,一个月的花费就不只一百两,要不是她的嫁妆不少,只怕也养不起。

“一式三份,你、我各一份,另一份拿到衙门备载,婚姻注销,免得某人一入门却发现妾身未明,元配仍在籍。”要到衙门办过手续盖过大印才算和离,留底存证。

“……”钱平南恨恨的瞪直眼。

“娘——”

“娘,妳怎么了,妳不要死,我不要当没娘的孩子……”

当钱平南羞愤的甩门而去,力气耗竭的乔立春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

她太累了,四肢和身躯彷佛绑了千斤重的石块,叫她动也动不了的只想昏死过去,再也不过问任何事。

昏昏沉沉之际,耳边传来一双儿女凄楚的哭喊,有双小手抱着她不放,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另一双小手则吃力地想拉起她,但是未果,哭得很压抑,不放弃地想叫醒她。

一滴一滴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在原主体内那个从未生育过子女的战铁兰心里一酸。

其实她从不知道娘是什么,三岁那年她娘亲就过世了,而后她待在京城的将军府由二叔、二婶代为养育,她父亲是大将军,驻守在边关,三年五载也难得回家一趟,连妻子的丧事都没能赶回来上一炷香。

虽然将军府是她的家,她才是名符其实的主子,可是二叔、二婶却鸠占雀巢,趁着她父亲领军在外时以主家自居,不仅侵占了她的家和家产,还把她当借居的侄女看待,吃穿用度不如二叔家的孩子,甚至剥夺她识字、入宫伴读的机会,让自家女儿顶替她出入各大世家。

也许是有人看不下去,将此情形写信告诉她父亲,战大将军便请旨冒着风雪回京过年,不料却看见二弟一家其乐融融的围炉过小年,而他娇惯的小女儿却如同被弃的小甭女,一个人捧着冷掉的饭菜在屋内掉泪。

看到此景的战将军鼻酸得心都痛了,一个大男人冲进屋里,抱着女儿嚎啕大哭,直嚷着他对不起她。

而后战将军怒了,将二弟一家赶出将军府,不准他们再踏入一步,而后关闭将军府,闭门谢客,一过完年还不到十五呢,他便带着女儿回边关去。

从那时起,战铁兰便被战将军当儿子养大,不但教她刀法剑式,连舞棍耍枪也不落下,甚至兵法也略知一、二,排兵、布阵样样难不倒她。

十三岁那年她女扮男装伪装成小兵,跟着父亲出兵打仗,在没人知道她是姑娘家的情况下居然力擒敌方一员小将,战将军知情后只怔了一下,随后送了女儿一副纯银盔甲。

从那时起,战家铁军多了一名容貌秀丽的少将军,父女两人合力捍卫国之疆土。

“宝……宝哥儿、贝姐儿,别哭,娘……娘只是累了,没力气说话……”乔立春消瘦的面颊凹陷,颤抖地想张开重得发涨的眼皮,却发现她最多只能睁开一条眼缝。

“娘,妳没事了吗?要不要喝水,我给妳倒杯水来。”四岁大的男童穿着一身绯色绣小童戏猫缎面衣裤,袖口处还有一只憨睡的小白猫,小小粉蝶停在牠鼻头。

那是乔立春为儿子绣的,她的女红一向很好。

“好。”她真的渴了,口干舌燥。

小男童咚咚咚的跑到桌边,不够高的他踮起脚尖想捞桌上的茶壶,可是他实在太小了,怎么也构不着。

后来他直接爬到椅子上,小心翼翼的斟满八分的茶水,然后很仔细的捧着,可是手捧着茶杯却下不来。

就在为难之际,另一双小短腿咚咚咚的跑了过去。

“哥哥,我帮你。”

有了妹妹贝姐儿的帮助,小宝哥哥顺利的下了椅子,两兄妹把水送到娘亲嘴边,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毕竟是孩子,没照顾过人,小手一抖一抖的,一杯水有大半洒在茶杯外,只有几口喂入乔立春口中,不过也足够了。

“宝哥儿,你去喊扇儿姊姊来,你力气小,搬不动娘。”她的病本就不轻,再躺在冷地面恐怕加重病情。

扇儿是服侍乔立春的丫头,是个憨直敦厚的小泵娘,常常犯傻,把交代的事搞砸或忘记。

“娘,妳在这里不怕吗?”小男孩不想离开亲娘,他怕一走就再也看不到娘。

“娘有妹妹陪我。”乔立春虚弱的举起枯瘦干瘪的手,抚向女儿略显无肉的小脸。

宝哥儿犹豫再三。

“哥哥,我陪着娘,娘去哪我就跟去哪儿。”两岁的小女娃捉紧母亲的指头,纯真的脸庞还不知何谓死亡。

“这……嗯!妳好好陪娘不许乱跑,我去找扇儿姊姊。”虽然很不舍,他还是飞快的跑开。

一会儿功夫,一个身穿浅藕色衣裙的小泵娘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年约十五、六岁,丹凤眼,有张阔嘴,皮肤偏黑,她手里端了一碗色稠味浓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少女乃女乃,少爷又来逼妳了是不是,他太可恶了,也不顾念妳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扇儿一来就叨念不休。

“先扶我起身。”这丫头是个实心眼,可惜不能带她走。

她是乔立春,也不是乔立春,里面的芯子换了,若把熟知乔立春的丫头带走,迟早会露出破绽,她不敢冒险。

“哦!少女乃女乃一手搭在奴婢肩上,奴婢扶妳起来。”放下汤药,力气还算大的扇儿一把撑扶起身上没三两肉的乔立春。

坐在床边,乔立春微微喘气,她身子骨差到连起个身都虚软无力,额头冒出薄汗。

此时走得慢的宝哥儿方才进门,有点小喘的走到母亲身边,伸手拉住她绣着花朵儿的裙襬。

“娘没事,不惊不惊。”她不会让自己有事。

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回,她不想白白浪费掉,以前好多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她都要一一试试。

尤其是当娘,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当她还是战铁兰时,她爹曾为她定了一门亲,是爹的属下,可是在成亲前夕敌军来袭,那人出城迎敌就没回来了,她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后来仗越打越多,累积的战功也多到令人咋舌,朝廷方面开始有所忌惮,便言明她的婚事只能由皇家作主。

只是赐婚圣旨一直未下,一年拖过一年,拖到她不在了,名闻遐迩的女将军只得到一个死后追封——英武大将军。

“娘,贝姐儿怕……”贝姐儿努力的爬上床,依偎在娘亲怀中,看得哥哥好生羡慕。

“娘,我守着妳。”宝哥儿装出小大人的样子,但眼眶滚动的泪珠暴露了他的惊惧。

“好哥儿,乖姐儿,娘在这儿。”唉!两个孩子的娘,她不知道胜不胜任得了,要她握枪杀敌还容易些。

“少女乃女乃,喝药。”扇儿端来半热的药汁。

“嗯,好。”

入口的苦味令乔立春差点吐了,可她还是勉强的咽了,知晓再不养好身子是没法照顾一双儿女的。

没想到,男人一狠起心来有如土狼,才刚歇下不久的乔立春就被在衙门备好案的钱平南拉起,勒令她即刻出府,她已经不是钱家的人了,凭什么在钱家赖吃赖睡不肯走。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后,乔立春以死威胁才让钱平南让步,同意让她隔日一早再带儿女出户。

经过一夜的休息,乔立春精神有些好了,除了说好要给的一百两,她没从钱府带走一针一线,只有几身衣物和当年陪嫁首饰,儿子、女儿也各带一只小包袱,就这样被狼心似铁的钱平南赶出家门,母子三人站在钱家门口的石阶上,相对无语。

“娘,我们要去哪里?”回头看了住了几年的“家”,强忍泪水的宝哥儿有一丝难过。

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他真的不要他们了吗?小小年纪的他不懂什么是和离,却清楚看见爹厌恶的嘴脸。

“去哪里……”这一出门,乔立春也茫然了,她熟知的地头在东北,总不能让孩子到边关,路途太遥远了。

“娘……”他不安的捉紧母亲的手。

“娘再想想,我们先走一走。”路是人走出来的,她不信老天会给她一条绝路。

生性倨傲的她骨子里有股武人不屈的傲气,她将家当打了个结背在背后,一手牵一个孩子往路的另一头走去,一大两小的身影在秋风落叶中显得特别凄凉。

由于乔立春还病着,她走不到一小段路就得停下来休息,走走停停,花了大半天功夫才走出一条街。

这时,她已经两眼昏花,饥肠辘辘,正巧一股油葱味扑鼻而来,她便带着一双儿女来到坐了八成满的小摊子。

“给我来两碗馄饨面,多洒点葱花,再多一个小碗和一双筷子。”吃饱了才有气力动脑。

“欸!就来,小娘子,两碗馄饨面。”张罗的小伙子高声喊着,一对中年夫妻忙着下面下馄饨。

面来了,还烫着。

乔立春将其中的一碗分成两小碗,分别放在儿子、女儿面前,再把她碗里的馄饨捞出,平均分给孩子,她只吃面喝汤,让胃里暖暖,填填胃,不致于空月复难受,只是身子不利落也不太吃得下。

“娘,我吃饱了。”吃得满嘴油光的宝哥儿胃口不错,整个碗吃得干干净净,连口汤也没留下。

“娘,我也吃完了。”一抹嘴的贝姐儿仰起爱笑的小脸,她只吃面和馄饨,汤一口也没喝。

“嗯!好,那我们走了。”她从怀中掏出六个铜板付两碗面钱。

财不露白。

乔立春从钱平南那儿得到的,再折合她嫁妆的补偿金约一百二十两,她本身也藏了二十几两的私房,因此有将近一百五十两的身家,对他们母子三人的将来不无帮助,至少短期内不会挨饿。

深知身怀巨款走在大街上的危险,因此他们出府前先换上最旧的衣服,穿上旧鞋,把大额银票换成小额银票并分好几个地方藏放,三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张银票和碎银,以免有一人丢失了无银可用。

她也怕孩子走失了,以她目前的体力实在没办法一口气带两个孩子,若有了银子至少还能买点吃的,在她找到人之前不会饿着了。

“啊!小心——”

一起身,乔立春忽觉头重脚轻,她身子一歪差点倒向地上,隔桌一位客人眼捷手快的扶了她一把。

“我……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借着对方扶持的力道,她缓缓的站稳。

宝哥儿、贝姐儿心慌的围在娘亲身侧,面色惶惶。

“小嫂子的气色不佳,怕是有病多时了。”她面有病容,呼吸急促,双目浊而未清,应是风邪入身。

她想给予一笑,却露出苦笑。“你是大夫?”

“算是。”学医多年,他想当个坐堂大夫。

“那你给我诊一诊吧,我好照单拿药。”她都忘了她还要用药,走得太匆忙了,没把药备上。

“好,小嫂子请坐,我给妳把把脉。”一身青衫的男子满脸胡碴,看来走了很远的路,一脸风霜。

听声音是年轻男子,外观看来又像上了年纪的游医,有几分沧桑,眼神中透着沉稳和疲惫。

“病了一阵子,一直好不了,苦一点的药无妨,只要能快点好起来,我还有一双儿女要照顾。”她不能倒。

“这位小嫂子……”

不耐烦繁文褥节的乔立春出声打断他。“我娘家姓乔,就喊我乔娘子吧!我和离了。”

她一点也不在意让人知晓她已非人妇,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实。

男子一怔,抬眸看了她一眼。“乔娘子的病情已有所好转,只需再喝几帖药便可痊愈,只是我手中并无笔墨……”没法开药方。

“你口述即可。”她向来过目不忘、记忆力奇好。

他讶然。“妳背得住?”

“还行。”她口气平静。

男子目光一闪,感觉这位乔娘子的周身气势有几许熟悉,像他来的那个地方的人。“那我念了,请记住……”

当归三钱,生地四至五钱,熟地四至五钱,黄莲一至二钱,黄芩二至四钱,黄柏……水煎取汁……

听着抑扬顿挫的男音,乔立春不自觉的感到安然,蓦地问:“先生要往何处去?”

她看着他放在地上的行囊。

男子微微恍神了一下,随即说了一句改变乔立春终生的话。“回家,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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