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面装作一无所知,朝慎余福了福身,随着他大步跨近,周边燃的怒火,连她都可以感受到那份威压,娇小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上前,虎口扣住她的下巴,猛的将她往后推,卢燕儿后脑勺撞上床柱,痛得她滚出了眼泪。
“你,安的什么心眼?”
卢燕儿一脸茫然地望向他。
“谁叫你做出本分之外的事?”
她摇头,但因为下颔被扣,看上去像在颤抖。
“为何管上我的膳食,还管上我的衣着?”
他是……
卢燕儿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明白。
他在指她亲手为他烹调早膳,以及为他挑选衣服花色的事情吗?
每到季初,针黹房就会请外头的布庄选布进来,让主子们挑选花色,以缝制下季的衣物,但这道程序通常都会跳过慎余,也就是连针尔房都没将他当主子看待。
慎余兴许是觉得在衣服上发怒,太不像个男人,故他即便对于做好的衣服花色有意见,也不会说话,只有丫鬟拿衣服过来时,直接扔到地上去而已。
但卢燕儿知道除了玄色以外的重色,他都不太喜欢,他喜欢较素雅的颜色,但针线房都帮他挑了俗丽的色样,所以他十件衣服有八件不常穿,衣箱内的衣服大都簇新,实在浪费。
所以卢燕儿便主动上针尔房出了主意,针黹房那儿一开始不听她的,卢燕儿便将陈嬷嬷找来,要求针黹房听她的话照办。
卢燕儿幼时,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身为私塾教师的父亲,从她两岁时便教她识字,而府中身居高位的总管或嬷嬷,也都是识字的,即便卢燕儿不说话,还是能以写字的方式与其沟通。
她告诉陈嬷嬷,一定要照她的意思来做,否则少爷又要换丫鬟。
她知道陈嬷嬷一直为慎余一天到晚赶跑丫鬟一事十分头痛,初时,陈嬷嬷对她这个哑巴不报什么希望,以为她了不起撑个三天,想不到半个多月过去了,她还没被赶跑,只有刚开始的几天,常看她拐着脚走路而已。
所以一听到少爷又要换丫鬟了,陈嬷嬷便命令针尔房,布庄送来的布料,要先给卢燕儿看过。
卢燕儿不仅挑了几款慎余会喜欢的颜色,连绣样都是她亲自指定。
慎余是易怒,但只要迎合了他的喜好,就不会动辄得咎,这几天的香榭居可说是一片祥和,任何人经过,都不曾再听到丫鬟哭泣,以及慎余咆哮的嗓音。
对于丫鬟,慎余始终抱着偏见,对于这些过来虚应一应故事的奴仆,他宁愿个个滚开,省得他看了心烦。
但这个哑巴的存在却不会在他的情绪上造成任何波动。
他以为可能是她运气好,一来就换了厨娘,膳食上没得挑剔,加上人挺伶俐,知道他讨厌俗丽的颜色,不会拿出来碍他的眼,故他竟慢慢接受了她的存在。
甚至,偶尔还会想起她。
孰知,厨娘并没换人,而是她亲自下厨,连衣着都管上了!
用心做事,是完成她的本分,但超出本分,就表示其心可议!
他早该猜到的,她异于他人的表现,是因为别有企图!
他感到恼。
一种类似于受骗的感觉,让他火气更为升腾。
“你以为凭你卑贱的身分,能让我看上你吗?”
卢燕儿吃惊地瞪大眼。
“用了这么多心思,”指头压上颚骨,卢燕儿痛得眼泪掉了出来。“肯定不仅是想当个通房丫鬟,是想当妾还是正妻?”
她想摇头,但无法。
“你以为我不被待见,就连个哑巴我都能凑合?”
冒出血丝的红眼闪动着愤怒,卢燕儿不明白他为何会把她单纯的举动曲解至此。
是因为打小不受疼爱,认为天下人均负他,就算好意也被当成心机?
她想听到他心底的声音,但他却是突然一甩手,将人甩倒在地。
“滚!”他大吼,“给我滚出去!”
桌上的茶壶被他扫落地,摔碎在她腰侧。
卢燕儿模样狼狈地爬起来,踉跟跄跄地逃出房。
但她并没有真的逃开,她躲到前院的一棵大树下,听着里头的少年将桌子踢翻,椅凳踹翻,吼着他的不满。
在充满恶意的环境下,他无法接受任何好意,他封闭了自己的心灵,以愤怒的姿态来对待这个世界。
卢燕儿懂得他心底的伤,因为她的存在也曾被这样否定过。
与他不同的是,他以狂烈的愤怒来表达,她则是安静得像株草,隐身于人群。
老爷真的这么恨他吗?
她想起她的父亲,对于埋怨,更多的是惊恐,他害怕会再次招来杀身之祸,一直过着揣揣不安的日子,即便她自母亡的那日起便不再开口,他也无法放心,因此搬了数次家,完全远离过去熟识的人事物。
但是在他临终之际,仍是握着她的手,在心里交代她要好好过日子,叮咛她千万不准再开口,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她想知道老爷真正的心思,可是目前位阶仅提升到三等丫鬟的她,是无法近老爷身的,况且老爷又常因为商务出城,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解铃还得系铃人,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帮到慎余?
她陷入了浓沉的困扰中。
固定的作息习惯,让慎余总是在天刚亮眼睛就张开了。
他刚要翻身起床,就听到朝床铺行来的脚步声。
陈嬷嬷又换丫鬟来了?
上次是个哑巴,这次该不会是个聋子吧?
灯火被点亮,须臾,帘帐被拉开了,一张总是貌似平静的小脸随之出现,只是白皙的肌肤上,可见下颚处的点点瘀青,那是他昨日的杰作。
还敢来?
他有些惊讶。
以前的那些丫鬟,被他喊了“滚出去”三个字,翌日肯定不见踪影,怎么这女人如此屹立不摇,对她施予暴力,仍不曾放弃?
观察的眸盯在她身上,他心头的狐疑,卢燕儿听得一清二楚。
她镇定的装作一无所知,将帘帐收拢于床柱上的银钩,妥善绑好,再将打湿的洗脸巾递到他面前。
瞪着那彷佛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女人,慎余几乎是抢了过去,抹了脸之后,直接扔到她身上,在粗糙的衣料上印下了一道湿痕。
通常丫鬟的等阶越是低下,穿着越是粗糙,而卢燕儿身上的,仍是她在当粗使丫鬟时的衣服,不是上头的陈嬷嬷忘了交代帮她换衣,而是不确定她能撑多久,故仍照原样,未给她新衣。
卢燕儿端了漱口水给他,慎余直接吐到她身上去。
她沉静如石,默默照料,拿出黑色的拳服给他。
慎余换衣从不忌讳她在场,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即便都这么多天了,发红的耳朵还是透露了她的窘迫。
慎余到练武场练拳前,在她耳畔阴恻恻地留下一句,“讨好我没用,从我身上你捞不到任何好处。”
她未辩解,也无法辩解,一如往常来到灶房料理他的早膳,放到桌上时,慎余作势要翻桌,洞烛他心思的卢燕儿早他一步以全身的力道压着桌面。
她知道他如果真用力,她肯定不敌,只能用含泪的眸瞅着他,拜托他,别浪费了一桌食物。
慎余狠狠的瞪着她,想让她畏缩退却,但卢燕儿勇敢的迎视,她知道自己不能败下阵来,她知道要在慎余心中得到一点点的重视,就不能在这个时候输了。
他不信任任何人,对她的所作所为充满负面的质疑,他以为她另有图谋,但她以为她只是怜惜这样一个自出生之后就未得过任何疼爱的大男孩,他没有错,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也不该因此心灵扭曲,所以她想帮他,真心的。她与他僵持不下。
慎余深知这样一个女孩子会有多大力气,她压桌的力道与蝼蚁之力无异,但他却仅用了一分力来与她对峙,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明白为何要这么做。
“少爷。”
外头忽然传来喊声,打破了僵凝,已经压制得手软的卢燕儿不自觉的松了手力,桌子翻了,人连桌一起翻倒在地,整桌的汤水菜肴亦全倾倒在她身上。汤烫,她不由得哀叫了声,外头叫人的小厮听见了骚乱,疾步上前,眼前的狼藉,那被压制在桌下的丫鬟,让他惊了惊,不敢再前进,就怕遭受池鱼之殃。
“什么事?”慎余咆哮,怒眸却是盯着一脸痛苦的卢燕儿,只有身侧那微动的手指显示他的犹豫。
刚煮好的粥汤肯定是烫的,洒到她身上了吗?
她刚才的确有大叫一声了吧?
会让哑巴大叫,是因为太疼了?
她,会不会真的再也不来了……
“那个……商行一大早有人来闹事,老爷请您去处理。”小厮的回应打断他的心烦意乱。
慎余倏地握紧拳,下定决心似的大步从卢燕儿身边走过,跨出门槛,小厮连忙跟上,他头也不回的吼,“把我房间整理干净。”
小厮听了,也对还倒在桌下的卢燕儿喊,“记得把少爷的房间整理干净。”
“我说你!”慎余回头瞪他一眼,小厮骇了骇,连忙点头,小跑步回房。
小厮费力地移起了桌,看着模样狼狈的卢燕儿,心有不忍的问,“你没事吧?”
背对着他们的慎余没听到任何回应。
她当然不会有回应,因为她是个哑巴……
慎余踌躇停步低眸。
犹豫再三后回首,看到卢燕儿在小厮的搀扶之下站起来,当他抓着她衣料湿透的左手臂时,一双秀眉重重蹙起,面白如纸。
她轻轻推开小厮的手,难忍疼痛的泪水滚了下来。
“你是烫着了吧?这衣服还热的。”
她摇手,表示不打紧,以手势指示小厮一起将那沉重的木桌扳正。
“真是惹人心烦。”
卢燕儿听到一道不悦的斥责,回头,就看到慎余不知为何竟然转回来了,一样带着熊熊怒气,好似这个人周身总是窜着火苗。
他指责的肯定不是指小厮,因为自他心中连续传来不悦,一句接着一句,充满恼怒,每一句都是指向她。
有没有这么烦人的?
这女人肯定是不安好心眼!
瞧她大龄还是个哑巴,以为傍上我就可以转换身分?
如此工于心计,令人厌恶!
从未见过如此令人讨厌的丫鬟!
难受的泪光在卢燕儿眼眶闪烁。
她知道自己是失败了。
别说让慎余改观了,甚至还成为最让人厌恶的一个。
是她太自以为是了,竟然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少爷,让他不再愤世嫉俗?
她不过就会读心而已,而这个异能却是毁了自己的家……她怎么敢希冀能救他!
小厮见他气冲斗牛地大步走了进来,哪还敢待!
他不知少爷为何生气,反正每次看到少爷,别说笑了,连脸色平和的机会都少,好在他应该是冲着那丫鬟来,他还是赶快脚底抹油溜了,省得遭受无妄之灾。
“我……我去看商行的情况,我先走了。”
见少爷没有喝止他的意思,他赶忙窜逃而出。
大手扣上了她的颈,卢燕儿浑身僵直,无助的手抓着身侧的椅把。
“烦!”
他大吼了一声,卢燕儿下意识抖颤了下,用力闭上眼睛。
听说之前有个丫鬟断了腿,那他现在……是想掐死她吗?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突然有道奇怪的触感压上了她的唇。
她诧异睁眼,慎余的脸几乎就贴在她脸上,而那张比她还红艳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