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心里的惊呼,卢燕儿忙揩揩眼角的泪液,抬颜笑了笑。
她那强颜欢笑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然震荡了慎余的心。
她肯定也是有故事的,说不定是一个更为悲惨的故事。
试想,他虽然一出生就害死了母亲,还因此不被父亲待见,但再怎么说,他还是慎家大少爷,家境富裕,吃穿用度无虞,无须仰人鼻息,但她却是一个好好的书香世家,穷苦到必须卖身为婢去养弟弟妹妹,不知比他辛苦了多少万倍。
听见他心中的臆测,卢燕儿傻眼了。
她的故事,根本不是那个样的。
可要怎么解释呢?
第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开口说话,但若解释了,好像也泄漏了她能听见心音的秘密。
这要是被知晓,一定会被当成怪物看待的。
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为何老是搬家,长大懂事后,才知道父母为了保全她,吃了多少苦。
所以她被卖了,她一点都不怨叹,她是个会为家里带来祸害的扫把星,本就不该继续待在家里害人。
上回害得是母亲,下回说不定一家人的命都赔上了。
她举着笔,迟迟不知如何下手,墨汁在笔尖堆积,滴落纸面,晕了开来。慎余拿走她手上的笔,对她道:“走吧。”
她张着不解的眸。
要走去哪?
他未说话,只以眼神指示,但她已经听见他心底的回答了——
带小可怜出去见见世面。
小可怜?
见见世面?
她差点忍不住噗啸笑出声来。
走在他身后,个子娇小的她只能仰望他高壮的背影,伟岸魁梧,不愧是每天练拳的练家子。
他好像……变了个人了。
难道说,他真的喜欢她吗?
这变化也太快了,而且,她到现在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可是这样的可能,却让她嘴角忍俊不住上扬,这才蓦地发现自己心中是欣喜的。
她一直能听见别人心底的声音,但她却是到此时才听到了自己的心音——
她在意少爷。
比想象中还在意。
慎余出门,身边从不带人,他料定那些仆人没一个是真心对他,大家都像在等着看他笑话,等他被革除继承人资格的那天,到时猖狂易怒的少爷,就变得一文不名,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家门,人人都可以踩他一脚。
但卢燕儿这个奴仆不同,她明知在他身上无法捞到好处,他也不曾给过她一天好眼色看,还弄伤她好几回,但她却费了心思在他身上,他喜欢的菜色,就会重复出现,她挑选的都是他喜欢的衣色花料,她知道他喜欢的浴水温度,总会抓好时间让他一回来就可以洗去一身疲惫……
要做到这些,不仅要伶俐聪明,还得花心思,所以她是真心用心的在服侍他,不是虚情假意。
从小就被冷落的他,第一次遇到肯在他身上花心思,不管他多苛刻,都不屈不挠,所以他不知觉的被降伏了。
只是他太习惯去推拒,认为自己没有人爱,所以即便动心了,仍不知是怎么回事,人还迷迷糊糊的,却知道要对她好一点。
没有人对他好了,只有她。
所以他也要对她好。
虽然卢燕儿在烫伤处涂了芦荟,但慎余仍不放心,先带她到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处,重新为她上药,还抓了几帖能加速伤口愈合的药方,接着带她上了市集。
府里的丫鬟,是不能随便出门的,尤其像她这种签有卖身契的,为防逃跑,在契约时间内,所有的岁月都只能在府中度过。
慎余不清楚她的契约是到何时,不过听说她入府没多久时间,应该还有数年好熬吧?
“你卖身契签几年?”
他心头的迂回,卢燕儿都了然于心,故他开口时,她一点都不惊讶,默默比了个“三”。
“那还有两年多?”
她先比了“二”,再比了“八”。
“两年八个月?”
她点点头。
她原来的卖身契,就是写到二十四岁那年。
“原来你才进来四个月。”慎余很是故意的说,“那你真倒霉,才进来就服侍到我这个麻烦的少爷。”
卢燕儿笑笑,如春风般充满暖意,没有任何怨慰,害得慎余情不自禁又红了耳根。
他心想,她的笑还真邪门,一笑就让他觉得心头怪怪的。
走在他身后的卢燕儿嘴角抽了抽,却又忍俊不住想笑。
他果然如她所想象,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愿意真心待他好,他周身的戾气就会逐渐缩减,她只是没料到他会马上作出反馈—只要对他好,他也会对对方好。
对于自己的付出与隐忍有了回报,她感动得泪光闪闪,心头很是激动。
她没看错人呢,慎余本性也是个温柔的大男孩,假以时日,必能找回原本的他。
走着走着,来到一家卖糖画的摊子,慎余驻足停了下来。
这卖糖的师傅拥有高超手艺,可以将人的外型用糖液画出来。
“帮我画个糖。”慎余对师傅道。
“好的,客倌。”
师傅才拿起木棒沾糖,慎余又道:“画她。”
说着,将还杵在身后的卢燕儿拉了过来。
他的决定是很临时的,所以卢燕儿既没听到他的心音,更无心理准备,就被拉到他的前方来。
“这位姑娘真标致,莫非是客倌的娘子?”师傅带着些许好奇的问。
慎余心想这师傅八成是外来的,不然这市集里谁不知道他是慎家商行的大少爷,而且尚未婚配。
这亲事,父亲一直未帮他作主,兴许也是身分未定,要找哪个姑娘家也难下决定,万一娶了个世家女子,结果真正的继承者呱呱落地了,是要怎么跟岳家交代?
但如果娶得不好,又有碍慎家富商名声,故便延宕至今了。
至于他本人,他对于人生另有计划,成家,根本未写在他的计划书之内。但这样被当街询问,而且对象还是会让他心头觉得怪怪的女人,他不觉又红了耳根,心头有些难堪。
“你瞧她穿得一身粗布衣裳,怎可能是我娘子!”慎余恶声恶气道。
“啊……真是对不住,原来是客倌的奴婢?”
“什、什么奴婢?”但师傅猜对卢燕儿的身分,他不知为何也是一阵不快,“你碎嘴啥?快画吧你!”
师傅心想这客倌还真是难伺候,说这也不对,说那也不对,他还是老实的做糖画吧。
师傅手艺精湛,手指灵活得操纵木棒,没一会儿,就画出卢燕儿栩栩如生的侧颜,黏上棒子,待糖干,交给了卢燕儿。
卢燕儿惊喜的转了转手中的木棒。
原来自己的侧脸是长这个样的啊。
慎余在糖画与女孩之间两相对照,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眼注意她的侧脸长相,“额头虽然不够丰满,不过小巧的鼻倒是挺直,上唇略钟,唇形厚薄适中,下领圆浊,的确是……嗯……标敏。”
听到慎余心中的赞美,卢燕儿心头既是惊讶又是害羞。
他称赞她标致呢……
春季虽尚远,但她的心中已开满了妍丽的亲花。
“嗯,勉强可以。”口是心非的慎余递了钱给师傅,转身欲逛下个摊子时,听到身后“喀啦”一声。
他讶异回头,就见卢燕儿把她的头咬下去了……不,是把糖画的头咬下去了。
他震惊莫名的呆立当场。
“你……吃了?”
卢燕儿不解迎视他。
糖,不就拿来吃的?
而且,她平日根本没机会吃糖,难得手上就有一片,她当然二话不说就吃了啊!
“你!”他气急败坏,“可恶!”
他送了她糖画,她竟然随随便便就咬下去了?
画得这么漂亮的糖画,她竟然随随便便就咬下去了?
她难道一点都不想要珍惜吗?
一连串的月复诽排山倒海而来,卢燕儿这才知道他在气什么。
看着头顶碎了个洞的糖画,她觉得愧疚,但其实不太能理解。
送了吃的,不就看人吃得开心,就是对送礼者最大的感谢吗?
就好像她每天早上为他用心做的膳食,只要他吃光,她就一整天都很开心一样。
这少爷真的是很奇怪,怎么听得见心思,却依然搞不懂他真正的想法啊?她看着手中的糖画,再抬头看看他,最后将糖画凑近他的唇。
“你要干嘛?”是不知道他在生气吗?
她将糖画更移近些。
“要我吃?”
卢燕儿点点头。
吃……她吃过的糖?
一看到那糖画被咬过的地方,慎余这会儿连颈子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