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樊安寺坐落在巍峨壮丽的墕山之中,寺中神佛有求必应,颇负盛名,前来上香参拜的香客络绎不绝,数百年来香火鼎盛不衰。
想要入寺参拜之前,必须走过一道千级石阶,意喻百千长寿,道路两旁参天古木和野草野花随四季更替,轮流盛衰。
爬上千级石阶,挂有以金箔题书“樊安寺”三字黑底匾额的山门,便近在眼前。
佛寺之内,建筑大多依山而建,红墙黑瓦,每一根梁柱上的雕刻都精致细腻,幸而佛寺本身不沾染半点俗世奢华,只显得庄严肃穆。
此时,绚丽云霞褪去七彩色调逐渐回归苍茫。
落日已下沉到被远处山峦、晚霞遮蔽住整个面貌,只余下几道晖芒,彷佛在完全沉没之前倾泄出所有生命,尽其所能地将周遭一切灼烧殆尽。
宣告晚课到来的钟声刚结束,袅袅余音回荡在山中,诵经梵呗之音声声沉缓,其中夹杂着笃笃木鱼声,一同飘出正殿外,更为这山中佛寺添上庄重肃穆的气氛。
佛寺后院有院落厢房供远道而来的香客留宿,环境静谧,因山间空灵,诵经声总会隐隐约约飘降至此。
此时,一位停步于待客院落的小女尼正满脸着急,视线久久不离面前石桌。
她面前的托盘内,放着一碗米粒饱满的雪色米饭,以及两碟精致可口的斋菜,和两个不知内里是何物的瓷盅。
小女尼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让瞧见此情此景的人感觉她好不忙碌,明眼之人还能瞅见有两朵红云攀上她白皙的脸颊,甚至有朝两耳蔓延的迹象。
残阳只剩淡淡黄芒,很显然的,小女尼脸上的红晕并非夕阳残辉所致。
这样的不正常,引来一道娇软清脆的铃音,其中蕴着浓浓好奇意味,在幽静院落响起。
“妳在干什么呀?”
“啊啊啊──”惨叫冲口而出,待转身看清来人面容,小女尼微微一怔,一手搁上胸口,试图抚平灰色僧袍之下,被两股不同情绪的震惊,交织撞击着的心绪。“蝶、蝶尾姑娘,原来是妳呀!”
“不然妳以为是谁?还是,妳在想什么乱七八糟见不得人的龌龊之事?”
名唤蝶尾的姑娘,看起来十七八岁,相貌称得上灵秀可爱,她穿着一袭淡橘色布衣,是寻常百姓最常见的款式;一头乌发,除了以瑰红色发带将发髻、发辫加以结缚,时下年轻女孩喜爱的珠花簪钿,在她头上全没看见。
落日余晖毫不吝啬地全倾洒在她身上,那身橘红化为火焰般炽热的热红,胜在不灼目、不烫人,只为她添上一份鲜灵活泼之感。
“不是,我、我没有……”小女尼有些口吃,心虚地别开脸。
山寺中的尼姑每日只会诵经念佛,性子单纯得很。
贺兰蝶尾就是吃定她这一点,咯咯笑语:“是吗?那我走了。”
“等、等一下!蝶尾姑娘,请妳、请妳帮我一个忙……”
果不其然,脚步不过稍作挪移,立刻就有一双手急扯住她的衣袖,用力得指节泛白。
“什么事?先说好,如果是帮风骚老尼姑洗妖娆得半死的底衫亵裤之事,我可不奉陪。”
贺兰蝶尾无聊说笑,小女尼则看着她,眼里写满认真。
“妳知道前天有三名香客来寺里上香,后来被住持师父安排住进这里的东厢房吗?”
“知道。那三人怎么了?”
她虽不曾遇见,也知那三人是两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是一对夫妻,另外一人,听说是男子的友人,是在中途遇上的,才结伴前来。
据说是三名从京师远道而来的贵客,除此之外,住持师太就没多说了,她也不清楚。
“那、那位身上有着很浓厚文人气息的公子,就是、就是身边没有带着夫人的那位,他住在东厢的第三间房,我便是要去送斋饭给他……”
“那妳快去呀。”无奈地翻了翻白眼,贺兰蝶尾作势就要扯回衣袖走人。
姑娘她还有正事要办,恕她没空听这个小尼姑禀报要去给谁送斋饭、一会儿又要去收拾哪名香客吃完的空碗空盘一类的琐碎事。
“蝶尾姑娘,妳帮我把斋饭送过去好不好?”
真……诚恳的模样,只差没挤出两汪泪目,化身被遗弃在路边任由风雨吹打的可怜小犬儿,藉以博取她少少的同情心。
可她为什么要帮她?
“我不要。”明白拒绝,贺兰蝶尾再次试图扯回被揪出道道皱痕的衣袖。
她也是很忙的好吗?
她跟她不一样,心里想着的不是对某个来寺中参拜的公子哥儿芳心暗许,觉得好罪过、好不该,而是心心念念着房中摊开在书案上,还有一半尚未抄写完的经文。
住持师太让她在寺里白吃白住,平日只需帮忙抄些经文便可懒散度日,还会给她些许抄书的赏钱。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至少在下个春季来临之前,她暂时没有离开樊安寺去另寻落脚处的打算。
“姑娘,求妳了!妳不知道,我每次看到那位公子,脸就会发烫,浑身都感到不舒服,心还会不受控制地一直乱跳,我……我、我感觉好混乱,我真的不想破戒,再这么下去,如果不小心被其他人发现,我会被师父骂死的,或许,还会把我赶离寺里。至少,等明天到邻镇佛寺借经书的净勤回来跟我交替之前,请妳好心帮帮我吧……”呜。
随着衣袖上的力道一松,贺兰蝶尾暂时的获释,是因为小女尼沉浸在自己悲惨的未来幻想,并且举袖揩泪换来的。
“好吧,我帮妳送过去。”
不知是小女尼可怜兮兮的模样,唤醒她少到不能再少的同情心,还是对那位能让小女尼殷切挂念的俊鲍子更感兴趣,但她总算是答应了。
可贺兰蝶尾随即又表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目光从桌上的斋饭上头,转移到小女尼脸上。
“听说,前些日子有位从云城来的香客,是住持师太的友人,她带来家乡名产蜜酒酿作为赠礼。我知道寺中的极品藏酒多数是为一些身分显赫或品行端正,又颇具佛缘的香客准备的,这样吧,若妳答应帮我弄几瓶过来,我就帮妳这个忙,怎样?”
她嗜酒,但只爱甜酒。
这个毛病也不知何时染上的,只记得有一回与师父赶路,途径一间小店,小二错把隔壁桌点的甜酒给了她们,那时恰巧师父内急去了茅厕解手,她不疑有他,倒上满满一杯大大喝上几口。
那酒是那一带的名产,取成熟李果酿制而成的,光用闻的就觉果香四溢,啜饮下去滑过舌尖,甜涩交融着滑下喉咙,虽分不清最后变化成微微辛辣的那股劲儿是灼伤了喉咙,还是使它得到难以言喻的滋润,只知那酒十分过瘾,让她回味无穷。
之后虽然被师父狠狠惩戒过,但她一个月不喝上一、两壶就会觉得浑身难受,犹如离不了五石散的瘾君子,偶尔背着师父偷偷喝,不知不觉间就再也戒不掉了。
说到底,她会帮忙小女尼,是因为对酒的兴趣要大一点。
至于那位俊鲍子,她连人家的脸都没瞧过,也不似小女尼那般心思单纯,不过就送顿斋饭,她跟他八辈子都扯不上关系的啦!
“没问题没问题,我帮妳去取酒,待会就送到妳房里。只要姑娘愿意帮我送斋饭过去,我还会每天为妳诵经念佛,保佑妳平安如意、身体安康、早日寻觅到一个好良人……”
“帮我拿酒来就可以啦。”贺兰蝶尾摇摇手,打断她的喋喋不休,端起托盘就往东厢房的方向走。
开什么玩笑,光是听着要被人按照每日三餐摆上桌念来念去,她就忍不住直打寒颤。
想要报答她,为她做点有意义的事才最直接。
“一、二、三……”
东厢,第三间房,是这间了。
她细心数着,绝不要找错房,不然误打误撞敲错了门,看到不该看之事,到时她是要脸红尖叫迅速退散,还是该脸带欠揍微笑,说:“抱歉,打扰了。”才不会被好事遭打断,未能好好尽兴的家伙拖进屋里暴打致死呀?
贺兰蝶尾在雕花木门前站定,门上糊了油纸,无法窥视内里的情况,她抬起手,有些无聊地以指节敲打两下门扉。
“是谁?”
须臾,房内传出两字询问。
即使被两扇木门阻隔,仍无损男嗓的温润和煦,听在耳里,犹如在深秋饮下一碗滋润甜汤,心与肺瞬间被滋润得香甜软滑。
“送斋饭的啦。”
或许是她的口气过于随意无礼,房中之人并未立即接话,让本就幽谧的寺院厢房回归沉默寂静,持续许久。
久到她托着两个瓷盅、一碗饭、两碟斋菜的双手感到难以忽略的重量,正在微微发抖之际,房内终于又传出那名男子的声音:“请进。”
不就是让她进去送顿斋饭,需要考虑那么久?
是她走错了房,还是他在拿乔,根本就在耍她?
哼,管他咧,反正她送完斋饭就走。
不过在走人之前,还要仔细瞧瞧他到底生得何种俊秀无俦的模样,才能叫一个向来遵守清规戒律的小尼姑为他春心萌动,顺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贺兰蝶尾在心里嘀咕几句,抬脚去踹门──呃,不好意思,她现在空不出手来,抱歉啦。
当然,歉意愧疚不过是心里闪过的一句小小风凉话,不会真说给房里那个性情高傲的男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