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请躺下 第十六章

作者 : 唐杏

第九章

一醉解千愁。

贺兰蝶尾打从踏进城西那栋宅子,就差人买来一坛又一坛的烈酒,再将宅中数名奴仆遣散,然后开始灌醉自己。

不只奴仆,就连家具和摆设,那家伙都为她准备妥当,好似真把她当成被他玩腻丢弃,然后赐予丰厚赠礼的可怜女子。

越想越生气,干脆不去想。

为了忘记那个薄情寡义的家伙,她把酒当成水喝,一坛接一坛……

她拿酒灌了自己数天,但不管怎么喝,除了宿醉产生的头痛、头昏脑胀外,那家伙的面容、身影,说过的话,抱着她时或温和对待-或狡猾使坏的种种,越发清晰如昨。

离开南宫玄的第十天,贺兰蝶尾把托人从樊安寺拿回来的笔墨砚纸一一摆开在面前,下一瞬间,她抱着砚台嚎啕大哭,连找食物果月复时、冲澡时、睡觉时,眼泪都哗啦啦地流着,不曾停止过。

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又是三天之后。

宅子里的食物所剩无几,为了不变成饿死鬼,贺兰蝶尾才不情不愿出了门,跑到西市觅食。

“姑娘,你的阳春面!”

“谢谢……”

她正想动筷把小二送上的美味面条大快朵颐,一低头,被碗里飘升而上的热气熏湿了眼眶。

记得有一晚,南宫玄连夜赶画了三张地形图送往前线,搁下笔时,像个耍赖不依的可爱孩子,对着一旁的她说道:“蝶尾,我好饿,好饿……快想办法喂饱我。”

她没有一句怨言,立刻为他下了碗面。

热腾腾香喷喷的面送到他面前,他并没有急着狼吞虎咽,而是夹起一筷子耐心吹凉,先送到她嘴边,之后与她一人一口,甜蜜分食着那碗面。

她喜欢听他唤她的名,喜欢看见他因为需要她,而露出与平时的他不一样、可爱又可怜的撒娇模样。

她喜欢……

她是白痴啊!都说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对那个冷血无情的家伙牵牵挂挂、依依不舍。

她不是那种没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人,师父病逝后,她一个人孤单无依,可她依旧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喂,听说了没有?最新消息,南宫军师已经被定罪流放溪阳,将由溪阳刺史监令斩首示众。”

“流放溪阳?为什么不直接在都城行刑?再说,南宫军师的所作所为,理当要诛九族,可我怎么听说,被判刑的就只有他一人?”

“啧啧,你有所不知,南宫军师毕竟功绩累累,南宫老爷又是两朝老臣,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怎能轻易下得了手?而且听说南宫老爷对于儿子谋反的事毫不知情,除了南宫军师以外的人,就全被赦免了。至于流放溪阳一事,南宫军师打小就体弱多病,这是众人皆知的,就他那具破身子,恐怕还没抵达偏远的溪阳,就在中途嗝屁了吧,哪里还用得着斩首?也算是陛下对多年来为国尽忠的南宫家,最大的仁慈了……”

啪!用力放下手中木筷,贺兰蝶尾起身,坐到身后那两个窃窃私语的男子面前。

“两位大叔,你们刚刚在说的南宫军师,是指……西斐那位天才军师南宫玄吗?”

“是啊。”

“你们说,他获罪流放,那他犯的是什么罪?”

两名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示意贺兰蝶尾附耳过来,在她耳边小小声说道:“姑娘是外地人,才会对那件事不清楚吧?那个南宫军师呀,因为谋反被陛下下令流放斩首,都是十多天前的事了。”

“你们骗人!”

听闻南宫玄的遭遇,贺兰蝶尾头一个反应,是情绪激动地一掌拍在面前的八仙桌上,站起身狠盯着眼前两个男子,彷佛他们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像是不想引来周遭众人的注意,其中一名男子用力摇着手,在“嘘、嘘”两声警告后,小声道:“你要不信,就自个儿到城门口去看看,那儿贴着皇榜,只要识字的,走过路过,看了就会明白。”

“骗人……”贺兰蝶尾目光飘移不定,像失了心魂,踉跄着频频后退,然后她转身拔腿就跑。

“姑娘!喂!泵娘,你还没有给面钱!”

小二气急败坏的吼声,贺兰蝶尾听不见,她用力推开人群时对方发出的不满咒骂声,她也听不见,此刻她满心只有南宫玄。

她不去城门,她要去一个地方,一个绝对能找到他的地方。

她要看见他还在,他才没有被定罪流放,才没有……

对,她要去南宫府,去那天被他赶出来的地方,找他。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南宫玄那个大笨蛋!

那天她是在南宫熠的指责声中,被撵出南宫府的。

贺兰蝶尾随即去市集买了匹马,什么都没有准备,就出发赶往溪阳。

途中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马,她只知道饿了就吃点干粮,累了就找地方休息,但不敢睡太久,每当梦到他被送上刑场斩首的可怕一幕而惊醒后,她就立刻起身,再次策马赶路。

好不容易到达溪阳,好不容易进了地牢,见到那个朝思暮想,依坐着冰冷石墙的身影,她差点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姑娘,这人可是朝廷钦命重犯,上头有令,不能随便放你进去,你可别为难我。”

狱卒把手上烛台交到贺兰蝶尾手中就离去——当然,是边走边把玩着从她手上接过的银锭,心满意足地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南宫?”贺兰蝶尾低声唤他,怕声音大了会惊动他,害他从她眼前消失不见。

“……”牢里的南宫玄回以她静默。

从京师到偏僻的溪阳,路途遥远,他的身子早就吃不消,一路上病情反反复覆发作了好几次,直到进了地牢,情况才算安稳一些,为了减轻病痛,这几天他一直在睡。

刚才他梦见了她;偎在他怀里,跟他说着话,咯咯娇笑的她;因为他又病倒,在床边忙忙碌碌,一脸忧心忡忡,叨叨念念的她,被他赶走时眼泪直掉,

哭得唏哩哗啦,却不曾向他索讨一句安慰,一个拥抱,倔强得叫他心疼的她……

听见那声呼唤,南宫玄睁开眼,发现她还在面前,双眼红得像兔子,他终于忍不住朝她伸出手——

“别哭。”

如果可以,他万万不想那么对她。

如果可以,他连碰都不想碰她,打从一开始就把她推远远。

他承认他好贪,贪求她的关怀、贪恋她的目光注视、贪索她所能给予的一切……

贪心的结果就是苦了自己,伤了她,到头来,他还是什么都给不了她。

“要我别哭,想帮我擦眼泪,为什么那天你不做?”像是报复,又像是赌气,贺兰蝶尾向后退了一步,故意让他伸长了手也构不着。

“你……”好熟悉的脾气,好熟悉的反抗方式,提醒他,不要跟上回一样重蹈覆辙,以为她只是个幻影,会乖巧听话任他搓圆捏扁。“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来见你,问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蠢事!”要比凶悍,谁不会呀?

“我做了何事,竟会被你视为蠢举?”南宫玄嘲讽地问。

看见她,他非但没有惊喜,只有着急。

他要自己别乱了阵脚,别让眼睛瞟向她,对她展露过多的依恋,同时思忖着该用何种方法赶走她,使她彻底死心。

“因为你早就知道自己做的那件事败露了,那天才会赶我走对不对?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不想让我牵涉其中,才会对我说那些话对不对?”

贺兰蝶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跑了这么远的路,本来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就是找他发泄南宫熠臭骂她的那口鸟气也好呀!

结果话出了口,竟是急于知道那日他态度突变的蠢话,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南宫玄露出不以为意的嘲笑,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丝毫没有使人望而却步的威严。

“如果我自以为是,那么你呢?为什么你连正眼看我都不敢?你是怕被我看穿心思,再也无法对我无情、对我冷言冷语是吗?”他越是那样,她越是咄咄逼人地追问,不给他喘口气的机会。

“你……”南宫玄终于转头看着她,看见她被泪水濡湿的双眼,伪装的冷硬登时消失,他放软语气劝道:“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千里迢迢跑到这种地方来,为了他苦恼,为了他伤心哭泣,这么做值得吗?”

若非他提醒,贺兰蝶尾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哭。

她抬袖擦去脸上的狼藉,越擦,眼泪就掉得越凶,越擦,越是止不住心里的难受,她忍不住哽咽着问:“你爱我吗?”

“刚才说了,我不。”南宫玄咬着牙回话,闭上眼不去看她掉泪的可怜模样,不让心因她又痛上几分。

他不可能不爱她,他对她的感情,萌发在他所能察觉的更早之前。

不爱她,就不会为她挡陛下那一鞭;不爱她,就不会在酒醉之时,满脑子填满她的身影,跑去见她,见她蹲在那儿擦拭长廊地板,连晚膳都没用,拉着她到自己房里,用早就备好的酒菜填饱她的肚子;不爱她,就不会刻意把她拉到身边,只为自己随心所欲……

自从她到他身边,与他朝夕相处以来,他的心因她而跳动,他的情感因她而流露,他因她而欢笑,不爱她……他怎可能不爱她?

要说不爱她,才是最大的谎言,但现在的他,必须对她说谎,而且打一开始,他就没有爱她的资格。

他只想她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她能忘了他这个负心人,从此对他无牵无挂,那么,他就是死也能死得安心一些。

“骗子……你这么说,只是想赶我走,我才不会上当……”

“我记得,当初有人对我说过,只要跑到看不见我的地方,过不了几天就会忘了我。”结果她现在跑来跟他哭哭啼啼、纠纠缠缠,是什么意思?当初那股有够没良心的潇洒劲儿跑哪里去了?

“你以为我不想?”贺兰蝶尾用力狠瞪他,哭得一点都没有梨花带雨的美感,毫不在意在他面前,把俏丽花颜弄得一片狼狈凄惨,“人家说一醉解千愁,可是我人是喝醉了,你这混蛋的样子在我脑子里越发清晰,就连睡着了,也做着有你的梦,我根本忘不掉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你来了?就算你不知道来了能做什么,就算你大老远跑来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被砍头?只要能向我倾诉这些,你就高兴了是不?”

贺兰蝶尾被他问住,除了任由眼泪继续在双颊流淌,整个人显得呆呆傻傻的。

好,很好。他就知道,她只是脑门一热就跑来,不曾想过后果,完全没想到会不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伤害。

她要那么做,他成全她,这次,他打定主意要她彻底死心。

“我不是,我只是……”是呀!她从没想过,她来有什么用?她能救他吗?她……只是想见他,因为想念,才会任性跑来,可这些在他眼里根本不管用。

“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去做,是吗?”

“啊?”贺兰蝶尾愣住,用眼神询问他真正的意思。

“我这辈子一直在等着两件事的到来,看哪一样来得快一些,让我死得快一些。”他从不跟她提起,就是不想把自己的烦恼加诸在她身上,让她陪着他,经历不愉快的那些事。

置于身侧的手,用力狠抓身下的干草,掌心的疼痛唤起潜伏的心狠,南宫玄下定决心开了口:“我说过,我不会把不喜爱的人摆在身边,还一摆就是那么久。”

“你是说过。”但是他也曾残忍的摧毁过她的痴心妄想,说他对她没有半点感觉,叫她不要自作多情了呀!

“有些事,我一直没对你说,今天我打算跟你坦白说清楚。”顺便告诉她,她到底有多不知好歹。“头一次看见你,就算知道你满嘴胡言乱语,我也觉得这只小妖精真可爱,可爱得傻气,若是能把她留在身边,让她伴我度过每个日升月落,那该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呀……”

“啊?”瞧他一脸怀念,她却听得不明所以。

“我当时是真的想着,让你吸我的精血好像也很不错,不过我不够强壮,应该给你塞牙缝都不够,真想提议你应该去找更强壮的男人才对。”他笑出声,好似在笑当时的自己跟她一样傻。

与她的相遇,对他而言,是快乐的,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我的牙缝塞不下你耶……”那天晚上她差点被他整死,他还想塞她牙缝?还是别了吧。

“……”不满自己的缅怀被她煞风景的打断,南宫玄不悦地蹙着眉,睨了她一眼,见她乖乖住了嘴,才继续道:“南宫熠对你的欺负,我一直看在眼里。我以为只要我不闻不问不去留心,就不会对你动情,可是我错估了自己对你喜爱的程度,才会在酒醉之后跑去对你真情流露,才会用要你教我感情这么蹩脚的理由,把你放在身边。”

“这么说来,你已经喜欢我好久了,呀……不对,你根本对我一见钟情,亏你还一直口是心非,隐瞒那么久。”贺兰蝶尾再次不识趣的插嘴,下场就是换来他一个撇唇冷睨,她赶紧拿手捂住红唇,免得又说出惹他生气的废言。

“你以为,每回我在紧要关头推开你,并吐出几句冷嘲警告,就是不喜欢你,就是故意要你知难而退吗?但你可知,我对你的感情,早已深入骨髓,连让你受伤,让你疼上那么一些些都不愿意?”

贺兰蝶尾放下双手,讪讪地道:“你从不对我说,我又怎么会知道。再说,什么连让我受伤、让我疼痛一些些都不愿意,你根本就是在自掌嘴巴,那天赶我走的时候,你就让我很痛很痛好不好!”

痛得她撕心裂肺,为了佯装坚强,只好拼命咬牙忍下,不去想自己曾为他付出的一切。

“我只想让你痛那么一次。”人无完人,就算圣人站在她面前,也不可能开口句句都令她顺心遂意。“我本来是那么打算的,可是你竟然从京师一路纠缠到这种穷乡僻壤,让我的努力付诸东流。”

“你……能不能说重点?”说了这么久,只说明了他对她用情之深,没错,她是很高兴啦,他却始终没说明为何要对她做出那些恶劣行为,还无端拿她出气,她哪能心服口服?

“别急,明日正午才行刑,你有机会听我说完。现在我要说明,我把你捧在手心呵疼着,你却愚蠢的让我功亏一篑,让我恨不得直接掐死你算了的缘由。”

说得好狠,幸好狱卒没为她开门,否则,此刻他绝对会用双手掐在她脖子上,不让她双眼翻白,绝不善罢罢休。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为了不让你看到我被押走时的模样,不想你在我

面前哭成泪人儿,哭得我连死都不得安心,才先一步把你赶走。”已经给了她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他接下来要一口气说完,“我说我在等的两件事,其一,那位为我看病的老和尚,曾预言我活不过二十九;其二,便是我策划谋反一事。若那件事成功,我就是死也能死得毫无遗憾,若失败了,我只好含恨以终。”

对于老和尚的预言,南宫玄的语气十分淡然,代表他一点也不相信,更不在乎,只是他执着于篡位造反,这才是最令贺兰蝶尾感到疑惑。

“你为什么要……”她想问,可是他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接下来他所说的话,令她惊骇不已——

“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爱到能为你掏心掏肺,非你不可。那么,你口口声声说你对我有多喜爱,多么非我不可,就我一个人死,多孤单呀!就如同那天你在写着你名字的纸上,写上我的名字一样,你让它们成了双,成了对,那么,你一定也舍不得让我独自一人上路,是吧?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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