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虞晓寒送资料来。
办公室没有秘密,稍早田湘琪如此高调上演温馨送餐情,杨叔魏不相信她会没听到半点风声。
她搁下抱在手中的档案咦,在桌前静立了一会儿。
这些资料可以叫助理送,她根本不必亲自来这一趟,他与她都知道。
他们也需要谈一谈,但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谈……
面对田湘琪,他可以井然有序,侃侃而谈,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可是面对搁在心尖上的她,他准备再多天,反复模拟,还是一见她就词穷,脑袋空白。
“晓寒……”
她回身,安静地等着他。
“你、你都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他干涩地道。
刚刚,她的目光在桌上的餐盒停留几秒,他留意到了,身为女友的人,这种情况下如何能做到不闻不问?
要说什么?她想了又想,反复思索。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现在的他,其实已经不确定了。
如果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是否忠于她这件事,都已经毫不在意,他还能说什么?
她看起来,就像早等在那儿,就差他一句话而已。
等着他,何时摊牌,还她自由。
本来还盼着她一丝丝回应的杨叔魏,对上眼前这张波澜不兴的平静面容,也不由得心灰意冷。
“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原来他们之间有的,一直都只是激情而已,从来都不曾存在过爱情。
激情会消退,若没有爱,能撑多久?
她对他,早就没有热情,淡淡的,就像燃尽的烟花,只剩下淡而无味的生活,与习惯。那这样,他要怎么办?他们要怎么办?
心好疼,可是他不知该如何,再点燃她的热情。
“……为什么,我们会变得这么淡……”淡得……快要抓不住。
虞晓寒一悸,痛缩的眸,掩在长睫下。
他说……淡了……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却还是,抑不住一阵疼。
“所、所以呢?”指掌无意识抽紧,指甲陷入肤肉,她浑然不觉疼,麻木地、努力让声音维持在最平静的频率当中,别扬高半分、别让他为难、别……别用眼泪控诉他。
所以呢?
他也不知道,这场对话究竟该怎么收场、怎么接续下去……
“我们……要分手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回想过往以来,他的话,她似乎鲜少有其他的回应,但是这一回,他多希望,她能给点别的答案,别说那个字、别像过去那样,随波逐流地说——
“……好。”她低低应了声,连犹豫都不曾,定定地,扬睫望他,清楚无比地又说了一次:“好,我们分手。”
“……”
太清楚,清楚到他想假装对方口误,都没有办法。
她腰椎挺得直直的,沉静面容道出回答时,神色也不曾动摇半分。
她不留他。
这真的不是他的错觉,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他开口。
然后呢?哈哈干笑两声,说——“真高兴我们有共识?”
还是说——这些年谢谢你的相陪,我们好聚好散……
去他的好聚好散!
这四个字说来容易,要做到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无法不怒、不怨。
怒她的云淡风轻,怨她的没心没肺,如此轻易便放弃他们的感情。
那这三年多算什么?他——又算什么?!
他很想赌气回呛:“要分就分,谁稀罕!”
但、但、但……
对上她漠然神色,他闷了又闷,张口、闭口——
“我晚上不回去。”
蓉死了。
人家都干脆点头,同意分手了,要在以往,他杨五爷会不比对方洒月兑?缘分没了,感情淡了,双方握个手,感谢相陪一场就是了,有什么难的……骗鬼!明明就难透了!
他没有办法。
他做不到她的潇洒。
只能悲哀地,赌气不回家,躲到兄长住处来,5M男人最后的面子尊严。
杨叔赵看着近来三天两头就窝到他这儿来的弟弟,满心无语。
“你怎么又来了?”
最近很玻璃心的杨叔魏,一脸幽怨地瞥他。
连大哥都嫌弃他,呜……
“……”叹气。“你晚上不回去,有跟晓寒说吗?”
“有。”
居然还记得要报备。杨叔赵没法再更无言了。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她要分手。”
杨叔赵微微吃惊。“她说的?”
“我说的。”
“……”那一脸被抛弃是怎样?
杨叔赵确定自己无法瞬懂弟弟这一回合的跳跃式逻辑。
“所以你到底是想分还是不想?”
“不想。”他闷闷地道。
杨叔赵揉揉额头,看来张老师又要上线了。
他从冰箱拎来一手啤酒,滑动轮椅移到弟弟面前。“要喝吗?”
杨叔魏自动由沙发滑坐到地板上,开了两瓶啤酒,一瓶给哥哥,一瓶凑上嘴三两口干光光。
喝完,挪到兄长腿侧,将头枕靠上去。“哥,我好难过——”
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回来告诉哥哥,兄弟会挺他。
杨叔赵叹息,模模他发尾。“傻瓜,又不是真心想分手,为什么要提?”
“问问而已咩。”一时脑抽,可能还有一点点赌气,探探她的心意,结果探得心房凉飕飕。
“哥,你知道吗?她连想都没有,就说好。”买颗西瓜还要挑一下呢,他连颗西瓜都不如,想想真心酸。
可是就算这样,他还是点不了头。
杨叔赵没应声,安静地听他说——其实是发牢骚成分居多,东一句、西一句,说完,啤酒也喝得差不多。
杨叔赵两罐,话痨的那个喝了四罐。
“好了,酒喝完、牢骚也发完了,回去吧。”
杨叔魏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下逐客令。这世界已经没他容身之地了吗?
连亲大哥都不想收留他,呜,好惨。
“第一,你没有要分手,等你真的失恋再过来,我陪你喝到挂。”现在喝还太早。
“有差吗?”
“有。”这就是他要说的第二点。“阿魏,你记不记得,你国小三年级,数学考九十五分那件事?”
“记得,错在鸡兔同笼那题。”农场主人养了五只鸡、七只兔子?,鸡有两只脚,兔子有四只脚,请问共有几只脚?
很简单的数学题,现在他会回答三十八只,但在当时,他很坚持答案是四十,还因为死不受教,把老师气得五孔喷火、七窍生烟。
爸问他,为什么是四十只?他说——还有农场主人的两只脚。题目里明明就有“农场主人”、“鸡”、和“兔子”,为什么农场主人不能算?
爸最后模模他的头说:“你没有错,只是想太多。”
所以后来,他觉得很多事情,不用想太多,简单思考就好,想得多了是自寻烦恼,就像现在。
“可是我已经交卷,九十五分也拿定了。”能怎么办?如果他回得去最初的纯粹,不要去深究她爱不爱、爱多少,傻傻把日子过下去就好了。
时隔二十年,杨叔赵也模模他的头。“既然想多都想多了,那就去问出题老师,农场主人的两只脚要不要算进去。”错也要错得明明白白,好过他们在这里猜疑争辩。
“晓寒怎么想,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得她自己说了才算数,至少要听到她亲口对你说,她真的不爱你。”
“可是……”那样好伤,他不确定自己承不承受得住。
“去!”
兄长威严一起,杨叔魏乖乖坐正身子,双手平放膝上,不敢顶嘴。
“好好跟她谈一谈,看你们未来要怎么走下去,如果真的淡了、走不下去了,也得明明白白把话说清楚,不留一丝遗憾。”
“……”光看她一脸淡漠就够心碎,还要听她亲口说“我不爱你”,要不要干脆一把吊死他算了?呜……哥好残忍。
“我还没喝完……”东瞄西瞄,拿起还剩些许的啤酒罐,慢吞吞一口当三口喝。
杨叔赵双臂环胸,淡睨他。“喝完没?”
“……”晃晃瓶身,直到再也倒不出半滴残液。“等一下,我还要收垃圾。”
“杨、叔、魏——”
“好、好啦!”放下空酒罐,龟速往玄关移动。“在走了啦。”
杨叔赵叹息。“阿魏,我这里随时都欢迎你来,但我希望是带着笑容,幸福地来。”而不是为了逃避,躲到这里耍废,杨家没有懦弱的男人。
“……嗯。”他会回去,好好跟晓寒谈。
虽然……他还是没有准备好。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模拟台词。
需不需要流个几滴男儿泪博取同情?
如果她还是无动于衷的话,要怎么办?再说一次“我突然想到跟人有约”,当个小孬孬溜出来?可是大哥已经放话不收留他了,还有哪里可以去?仲齐哥?
一边在心底盘算待会的落脚处,一边搭电梯上楼。
开了门,意料之外的闇暗迎面而来,他在门口顿住脚步,一瞬间怀疑自己开错门。
这两年多来,每每打开家中大门,总是有盏晕黄灯光等待着他,不然就是与她手牵手一同进门,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面对孤单与黑暗。
她还没回来吗?
模索着开启墙上的灯源开关,屋内瞬时大放光明,也看见抱膝蜷坐在客厅沙发的纤影。
她在。
那干么不开灯?
他困惑地正欲开口,她偏首寻声望了过来——
霎时,他哑了声,忘记自己该说什么。
蜷坐角落的她,满脸的湿,泪水像少了开关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猛掉,空茫的神情,一时回不来,怔怔然望他,顚然轻弱地吐声:“不是……今晚不回来?”
因为他今晚不回来,所以她才会哭吗?
若大哥没叫他回来,他是不是,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一面的她。
杨叔魏无法思想,心脏揪得死紧,一步、一步,凭着本能来到她身边,伸掌承接那掉得来不及擦的泪水。
“为什么哭?”
为什么,藏在黑暗里、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连哭都不敢哭出一丁点声响?
“我是你的男人。”至少目前还是。“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是没有仲齐哥那么强,但至少,呵护自己的女人,替她挡风遮雨,他还是做得到,即便做不好,也一直在竭尽所能地做,她的心事为何从不肯让他知道?
“……还是吗?”她音浪轻不可闻。
“什么?”
他还是……她的男人吗?
虞晓寒三两下抹去泪水,试图回复往昔镇定,稳着声线说道:“你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们分手——”
“你哭,是因为——”因为他那句蠢话?因为……他?
以为她不在乎,她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泪如泉涌……
“还是、还是我先去朋友那里……”她顿了顿。“过几天再搬,可以吗……”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心情、太多太多的回忆,她一时收拾不了,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可以的,她会笑着离开,跟他说再见,不在他心上留半点负担……
“笨蛋!”他一张手,用力搂紧她。
虞晓寒,你这个笨蛋!
有人说,女孩子拎个行李就去跟男人同居,很笨很傻,以前他不懂傻在哪儿,现在他懂了,心痛难当地懂了。
毫无防备、不留退路地跟了他,而今,也得拎着行李,孤零零地一个人离开,一点保障都没有。
她明明是那么聪明的女人,可是面对他,却一直在做很笨的事。
“明天……”喉间哽了哽,他咽下酸意,挤出声音。“去过户,房子改你的名字。”
就算哪天要结束,他们之间该走的人也是他,不是她。
“不要。我不要你的房子。”
“那你要什么?”
“都不要。”不要他的房子、不要他的钱,更不要他的任何东西,在一起是彼此心甘情愿,不需要他任何的补偿。
“我呢?”他捧着泪颜,轻轻地问:“连我,也不要了吗?”
她哑着声,张了口,怎么也吐不出违心之论。“我……我……”想。她想要。
可是她不知道,能不能说。
“不然我先讲好了。”他顿了顿。“对不起,宝贝,我今天说了句蠢话。你知道的,仲齐哥老叫我笨蛋,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问你——”
今天他想说的,并不是“要不要分手”,他只是心里有疑问,面对她,他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
他也会怕,自己不是她最在意的那个人,想知道,自己对她而言的意义是什么?想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比重,想……他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你爱不爱我?
可是他太蠢,用了好糟的方式探问,然后换来一个双方根本不是真心想要的答案。
“你——要问什么?”
“我想问,如果有别的女人来抢我,你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拚尽全力保住你的男人?就像我吃味高志群那样?你的随遇而安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不是。”
“嗯?”穿插其间的细微音浪,若非他太专注看着她,几乎要错过那低嚅的唇语。“宝贝,你说什么?”
“我不是随遇而安,只是……不能强求。”
“不能”强求,不是“不想”强求。
“为什么不能?我不是你的男人吗?”要求他的一心一意,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他想起,稍早他问要不要分手,她回的,是“好”,而不是“要”。
“要”,是源于自身的需求;“好”,却是被动同意对方的要求。
“我知道,你不爱被约束、无法只看一个女人、害怕情逝后的负疚与压力。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时的每一刻,是自在、快乐的。”
一旦不快乐了,她会放他走,半点也不会犹豫。
所以她不要求他报备行踪;不要求他任何的解释.,不给他一丝二毫的束缚;甚至不敢有孩子……怕他一朝想走,会绊住他的步伐。
她不是不在乎、不是不想挽留,只是不想让他看见她的伤与痛,以任何有形或无形的事物,绑住他想离去的步伐。
杨叔魏听懂了,却懂得心痛难当。
他从不曾体验过,这世上能有个女人,会让心如此地疼、如此地怜……哪个女人,在爱情里不自私、不贪求、不渴望天长地久?
她却说,她不要,她唯一要的,是让他在她的爱里,自在喜乐。
只要他快乐,他可以走。
只要他快乐,他可以爱别人。
只要他快乐,她不哭,让他无负担地,去拥抱别人。
“笨蛋、笨蛋!虞晓寒,你是笨蛋吗?”他将她搂得好紧,紧得肋骨发疼,她却一点也不想抗议,任由落下的吻,吞噬双唇。
那不是一记点到为止的温存,他吻得张狂,双手迫切在她身上探寻,几近野蛮地扯开她的衬衫,钮扣叮叮咚咚落了一地,他也不管,将她压入沙发。
过后,他翻身平躺,将她抱到身上,掌心挲抚柔滑背脊,即便是情事过后,肢体仍亲昵贴缠,温温存存。
“宝贝——”
她静了静,好一会儿,才轻轻应声。“嗯?”
他好一阵子,没这么喊过她了。她,还是他的宝贝、仍搁在他的心版上?
“我刚说的,你有听懂吗?”
她迟疑了会,轻点了点头。
她不笨,话都点那么明了,怎会不懂?
“那,你还要分手吗?”
这次,埋在怀里的头颅没有犹豫,用力摇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掌心拍拍她,轻轻摇晃,温声道:“我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热爱自由,不受拘束,除了我妈没人能对我管头管脚;我害怕承诺,最怕一朝情淡会辜负了谁的真心……”
她真的很懂他,或许连最初,知道她心里那个人是仲齐哥,两人之间有的仅仅是的交会时,那松了口气的微妙心情,她也了然于心。
因为懂他,所以只给他、他想要的样子,将自身想望,摆在他之后。
“可是晓寒,那是在还没遇上你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会那么深刻地爱上一个人,不知道会与你走到这一步,在彼此的生命中扎根。”严格来说,他是遇上她,才算真正认识了一回爱情。
“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但你觉得,人这一生中,能遇到几次这样的真爱?有些人一辈子都遇不到一次,能再遇上第二次,机率简直比被雷劈到还低,要真遇到,就是被雷劈了也无妨。”
“胡说什么!”她捏了他腰侧一记。
“那你要不要相信我嘛!”过去的他,同样也没想过自己今天,会心甘情愿承诺女人一世不变的誓言,天打雷劈、海枯石烂,什么俗滥情话都说得出口。
因为是她,所以甘心,情愿。
“就算不信我,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能让我认识爱情,一定也能带着我走向永远。”十指与她交握,轻轻道:“好不好?对我,再多一点点坚持。”别轻易放开他的手。
“好。”她回应地交握,再应一声:“好!”
虽然整晚她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一如既往的沉静少言,从头到尾只见他一个人在念经,话多得像老人脸上的雀斑,但是这一次,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在一头热,她也有一样的心意。
只是一个字,淡淡浅浅的一声“好”,她总如此回应他,却直至今日,才知那承载着她多深多浓的心意。
他吻吻眼角、吻吻鼻头。哭得红通通的,看起来好可怜。
“小笨蛋,以后不要自己躲起来哭,跟老公讲,天大的事我都替你扛。”
有人已经不要脸地自己升级了。
虞晓寒静了静,还是没吐槽他,温温应了声“好”。
大男人虚荣瞬间获得膨胀,满足地搂紧她,想睡了。
怀中人蠕动了下,试图爬出臂弯,被他拍了下翘臀。“别乱动,我会睡不着。”还是想再做一次?他不介意喔。
“……”虞晓寒看向床头的小药丸,再看看像只无尾熊般将四肢巴缠在她身上的男人,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她看得到它,伸长了手臂却碰不到它。
她苦恼了会儿,静凝他安稳沉睡的面容,没太纠结地放弃了缩短床头那个遥远的距离,选择伸臂拥抱眼前,她的男人。
男人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脸搁在她肩窝,嘴角扬起浅浅的、浅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