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多出两个秋千,许多顽童常常在闲暇之余在此玩闹。
午后,太阳正盛,田里工作的农夫们回家休息,小孩也被大人叫回家吃饭,孟孟和凤三坐在树下慢慢地荡着秋千。
她扳着手指说:“九十六个,再渡化四个鬼魂,就满一百个了。”
“凑一百个能干么?投胎当皇帝?”他轻哼一声,满脸不屑。
“当皇帝好吗?我倒觉得那是个苦差事。”她努努嘴。
当皇帝是苦差事?这话……恁地熟悉,是谁这样对他说过?
皱起眉心,凤三沉吟不语。
孟孟笑道:“你不觉得吗?皇帝要是下错命令,很可能会害死无数生灵,这业障要算到谁头上?自然是皇帝啰,总不会归到奉命行事的大官身上吧?”
“你怎么晓得那些大官是奉命行事,还是阳奉阴违?怎能把业障全算在皇帝身上?”不公平!他反对她的论调。
“就算阳奉阴违,官员也是皇帝选拔出来的呀,最终啊,那些业障还是得落在皇帝身上,所以没有福分的人,万万别勉强自己抢那个位置。听过天命所归吗?老天爷总是算得清清楚楚。”
风三不同意这话,横眉竖眼,态度摆明表示着“爷不爱这话题”。
不爱啊?就别说啰,人嘛,总有个七情六欲,喜欢不喜欢不见得需要道理。
就在孟孟正转着脑袋瓜努力寻找新话题时,一个年轻男子朝她走近。
他穿着一身白色尽衫,不算矮,但比起身边的凤三要矮上大半颗头。他好看的不是眉眼鼻唇,而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一潭湖水,让人备感安全。
他走到孟孟前方十尺处,不再挪动脚步。
就这样,一个颀长的身影临风而立,他看透世事的清润眼眸中,带着淡淡的悲怜。
人会在遇见同类人时不自觉地相互吸引,直觉告诉孟孟,也告诉这男人,他们是同类人。
这男人一出现,孟孟的注意力就被全盘转移,让凤三非常不满意。
他怒目相视,表情狰狞,若人类能看见他的表情,肯定会吓得噤声不语、退避三舍,以保生命财产安全。
可惜,对方看不见。
孟孟起身,笑问:“你是于文谦?”
“孟孟姑娘?”他也笑问。
“嗯,我是贺孟莙。”
“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和于叔长得很像。”
“你……真的能看见我大哥?”在听见祖父母的转述时,他还半信半疑,可孟孟一句话就将他的怀疑全数推翻。
“你应该看看我的字,我的字是于叔手把手教会的,神韵和于叔有八成像。”
于文谦沉默,眉心深锁,苦笑道:“这些年我始终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大哥没有死,只是躲在某个地方研究医术,等我有足够的能力维护他的安全,他便会回家,没想到……”
“你以为于叔没死,是因为于文和带回去的是骨灰,对吗?”
“嗯。”他点点头。
“于文和下的毒让于叔的尸身在两天之内变成黑色,于家一门习医的人那么多,怎会看不出于叔并非死于疾病?所以他必须把尸体化成灰。”
“是,我懂。”
“你别难受,于叔常说你比他聪明,一定可以将他这手金针之术发扬光大。”
于文彬的师父年轻时很固执,死守着这个本事,直到又老又病了才后悔自己的自私,想着此技若能多传给几个人,定能够救活更多命不该绝的病患。
幸而他遇到于文彬,于文彬用一身功力为他续命,他便收于文彬为徒,将此技传予于文彬。若非于文和的自私,如今这门密技必定有更多人得以传承。
于文谦点点头,“这段时间要麻烦孟孟姑娘了。”
“好说。”孟孟笑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贺家宅院走去。
凤三不满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就这样走了?半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带陌生男子回家,把他留在这里?他气炸了,心道她怎么可以无视自己?怎么可以有了“新欢”就丢下“旧爱”?
可孟孟也委屈啊,当着于文谦的面,她总不能对着空气说:“走吧,凤三,我们一起回家。”然后伸出手任由他拉着吧?
她要真这么做,结果于文谦被活活吓死,宁可不要密技也不与鬼魂共舞怎么办?于文谦不怕她跟于叔,不代表他不怕她跟别的鬼相处啊。
这不是孟孟要的,所以……无视是最简单的作法。
换了于文彬,肯定能够体贴孟孟,可惜凤三不是于文彬,他是个不体贴、不会替别人着想的坏鬼,所以……
看孟孟挨着于文谦指导金针之术,他气疯了。
看于文谦把册子拿到她眼前,指着里头的句子要求解释,他气疯了。
看着两人肩并肩对一个假人指指点点,他气疯了。
看于文谦时不时偷瞄孟孟,而孟孟对于文谦笑得温柔,他气疯了。
看着两人坐在同一张书桌边,各自认真,他气疯了。
接连一整天,他们之间的每个动作都让他气、疯、了!
终于到了夜深,终于等到于文谦不再跟在她身边,终于又只剩凤三和孟孟两个人。
他摆着臭脸,很臭很臭,臭到会让人害怕的脸。
孟孟心里清楚得很,关上门,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转身就往他怀里飞奔,紧紧抱住他、贴着他。
她急巴巴地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你一定气坏了,可我只就是想快点把他教会,让他快点回于家,快点……从早到晚和你在一起。”
怒气瞬间蒸发,他的臭脸倏地变成笑脸。
逆鳞被抚顺,凤三捧起她的脸吻到天荒地老,吻她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子、柔女敕的红唇以及数着“红宝石”的耳垂。
他需要很多个吻来证明,孟孟不会被“人”抢走。
她被他吻得气息不定,却不愿意就此喊停,任由他作为、任由自己的心沉伦。
他躺在她床边,手指轻轻戳着她艳丽的耳垂,用惑人心神的声音问:“说说,做错事要怎么罚?”
“罚……禁足?”反正她就在屋子里教于文谦,不出门也不打紧。
“行,就罚禁足。”
“罚多久?三天、五天还是十天?”她巧笑倩兮,趴在床上,手指碰触他的脸。
真的难以理解啊,明明只是一缕魂魄,可她的手指却有真真确确的触感,孟孟解释不来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啊……觉得喜欢……
他一把抓住她调皮的手指头,撂下狠话,“罚到你五十岁。”
噗嗤一声,她笑弯眉毛,往他身上趴去,柔声说:“不如罚我一辈子不嫁,永远陪在你身旁,可好?”
这个罚,罚弯了他的眉毛。
他环住她的腰,心满意足地回答,“好,等你这辈子走完,我们一起过奈何桥,一起喝孟婆汤,一起重入轮回。”
“如果孟婆汤让我们忘记彼此怎么办?”
他想了想,反问:“你会不会耍赖?会不会闹场?”
“不会。”孟孟实诚回答。
“没关系,你不会我会,我来学齐天大圣大闹阴间,逼孟婆自己把我们的汤给喝下去,那我们就不会忘记彼此了……”
凤三说得很兴奋,孟孟听得很开心,可站在窗外偷听的黑无常脸更黑,白无常脸更白。
黑无常咬牙切齿,恨恨地骂了句,“这个死小子!”
白无常却谨记凤三的话,提醒自己,等他领号码牌的时候,一定要把他当成VIP,半点委屈都不能给。
并不是凤三胡思乱想,于文谦确实对孟孟心存好感。
离家时,祖父、祖母叮咛了他两句,他们说:“孟孟是个好姑娘,又是你哥哥的徒弟,如果你也心悦于她,就加把劲,别温温吞吞地让人捷足先登。”
在来之前,他只觉得祖父母想太多,可见过孟孟之后,他却觉得有何不可?
孟孟与自己这般相似,她善解人意,宁静恬然,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温柔的力量,和她相处,他浮躁的心能够获得平静。
他已经二十二岁,太医院里许多同侪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还是孑然一身,以前是一心记挂着大哥,如今……
今日的课程结束,于文谦看着孟孟,淡淡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子放在桌边,对孟孟说:“这个送给你。”他没做过这种事,话一出口,脸便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为什么?”
“因为大恩不言谢,但我们的交情没有好到能够以身相许,所以微薄小礼,万望姑娘笑纳。”
孟孟噗嗤一笑,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支玉簪。
瞄一眼玉簪,凤三口气轻蔑,“这么便宜的东西送得出手?济善堂不是赚很多吗?”
孟孟笑歪了头,幸好是“这么便宜的东西”,否则她哪敢收下?
“多谢,以后别再破费,我不过是个中人,学会于叔的本事再传给你罢了,何况我不亏,我赚得一身医术呢。”
“都说是微薄小礼了,哪算得上破费?待哪日我寻来和闇暖玉,你再说我破费吧。”
孟孟揺头,认真地再说一遍,“真的别再送东西给我,于大哥肯定是见我身上无金银玉饰才会想送礼,但我不是买不起,实在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就算给我再多首饰,我也不过是劳神地再找个盒子收妥罢了。”
由于于老太爷、于老太太把她当孙女的关系,她便沿着这个辈分称呼于文谦为大哥,不过对于于文彬,她还是习惯称于叔。
于文谦看着她耳垂上的红痣,心里同意她。也是,她哪里需要这些?她的美浑然天成。
“我不是这样想的。”于文谦说。
“不然呢?”
“我只是希望你高兴。”
“要我高兴,你就好好学习,之后再挑选品性好的人,把这门技术传承下去。”这是于叔的愿望。
“这事不需要你交代,正是我心之所向。”说着,两人眼对眼笑了起来。
这幕又让凤三气得说不出话,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孟孟急了,忙道:“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丢下话,她急忙追出去。
她还以为可以顺利安抚凤三的,但这一回,她怎么都找不到他。
屋子里没有、院子没有、大厅没有,树下的秋千上没有、林子里没有……他消失了?他是真的气坏了吗?会不会这一气就再也不回来了?会不会他遇见另一个可以看见他的女子,比她更漂亮、更体贴温柔,便决定留下?
孟孟胡思乱想着,整个晚上辗转难眠。
她不断闭眼,在心里默念十遍“凤三,快回来”,期待张开眼后他就会出现,但是不管她怎么念,都没能把他念回来。
他会气多久?她不确定,她甚至不确定他生气之后,两人之间的约定还算不算数?他还愿不愿意在她身边一辈子?
他重入轮回了吗?他不再出现了吗?他是不是恢复记忆了?他已经想起自己是谁了吗?她有一大堆问题想要他为自己解谜,但是他不在。
恐慌在心底一点一点漫开,她无法阻止自己的恐惧。
起身下床,换上衣服,孟孟走进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
她没有刻意回想,但两人之间发生过的大小事一件件从脑海里跳出来,占据她所有知觉。
她记得那个老爱把肠子露出来吓唬她的恶鬼,其实她早就不害怕了,可她装出害怕的模样,凤三便立刻去渡化他。
她记得老在床边扯她右脚的老婆婆,婆婆说她的脚真漂壳,希望能折下来安在自己的身上。
孟孟已经应付她应付得很熟练了,可她瘪起嘴假哭,凤三就气得把老婆婆给渡化掉。
他渡化许多冤魂,都是因为她。
过去她苦口婆心劝个不停,不理她的鬼比理她的多,没想到他的气势张扬,一开口、一用掌,就吓得众鬼魂们飞快奔往自己的阳关道。
孟孟深信不疑,这样的凤三一定会有很多的福报,她希望他幸福,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无数无数辈子……所以,现在他也朝自己的独木桥走了吗?
心中的失落不止一点点,彷佛一颗心在转眼间被掏空,她从没有这样孤独过,是因为得到了又失去,所以心痛难当?
不知道,她只晓得心里很难受。
孟孟叹气,缓步离开院子,拉开门闩,走出贺家大门。
柳叶村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她对每寸土地都相当熟悉,每次难受心酸,只要多吸几口家乡的空气,多看几眼家乡的风景,什么哀伤、悲恸都会随风而去。可是这回,她看完风景、吸了很多空气,沉重依旧压在心底。
她走到大树下,坐进秋千里,闭上眼睛,一边轻轻摆落,一边她回想他们说过的话。
凤三说:“你说人与人因为缘分,所以聚在一起,那鬼与人遇见,是为什么?”
凤三说:“如果当滥好人就会得到福报,那么那些贪官污吏前辈子都是滥好人?”
凤三说:“那些阴使就该几鞭子把在人间乱窜的恶鬼打入轮回,该做的事不做叫做急忽职守,阴使们怎么不必受罚?”
他的话常常堵得她无法回答,若是遇到气性大的,肯定会被他气得暴跳如雷,幸好她早早习惯淡定,从不把他的恶毒听进耳里,只把注意力放在眼睛,看着他的善行。
他是好人,却老是习惯做出坏模样,像只虚张声势的老虎想用恶形恶状吓人,真不知道是怎样的环境造就出这样的性情?
她猜想,活着的他,一定很辛苦。
就这样,孟孟想着想着,想到东方翻起鱼肚白,想到天边出现第一缕金光。
盥洗过后,看着眼底下的墨黑,孟孟苦笑不已。
才一个晚上啊,他要是再不回来,不晓得自己会熬成怎样?
勉强维持笑容,她让习惯的淡定进驻眼底,打起精神,今天她要为于文谦讲解新章节。
如于叔所言,他是个聪明的大去,往往能举一反三,她还没讲出,他就能迅速地接下一句,更甭说他勤奋认真,天无捧着她给的册子读个滚瓜烂熟,照这样的进度,或许不需要太多时间,他就能有所成。
走到门边,手刚拿蟣uo抛樱?啪痛油馔吠?锿啤Ⅻbr />
门外是满脸喜气的妞妞,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圆圆的脸上堆满笑意。
她身后还跟着瑗瑗,两个人笑得一样夸张。
妞妞一把拉起孟孟往屋里头跑,孟孟看着两人翻箱倒箧的,不知她们在干什么。
“怎么了?”
“刚刚里正派人来传话,说是让小姐好生打扮,圣旨马上就到了,这可是咱们柳叶村的大事,里正把村子里的人全集合到村口等着迎接圣旨呢,连笙萧、琐呐都用上了。”
瑗瑗一句追过一句,飞快把话说清楚。
杨叔、杨婶和邻居正忙着打扫庭院,把屋里、屋外弄得焕然一新。
“圣旨?做什么?”
“小姐忘了吗?犁城瘟疫的事啊。如果不是小姐发现得早,又让爹进城里报靖王世子妃,疫病哪能这么快控制住,说不定要死不少人呢,朝廷这是给小姐送奖励来了。姐,你想……皇帝会赏咱们什么?”妞妞问。
之前她还偷偷埋怨呢,怨里正、怨县官,连靖王府都怨上了,怨他们把小姐的功劳给贪掉,没想到不是这样,是好酒沉瓮底,今儿个才开口。
孟孟胸无大声,出不出名无妨,得不得赏亦无妨,瘟疫一事,她不过是凭着医者的本心,把该做的事情给做好罢了。
在妞妞和瑗瑗的声声催促下,她坐回妆台前,任由两人折腾。
开心吗?应该开心的,只是……心被掏空,快乐不起来。
孟孟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她第无数次想起那张臭脸。
他到底去了哪里?
在繁复的仪式过后,孟孟收下圣旨。
皇上相当“懂事”,深怕把名声给足了,日后孟孟不好谈亲事,毕竟女子行医,在讲究男女大防的世代里,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接受。
因此皇帝慷慨地给她百两黄金、五千两银子,奖赏她这个首功之人。
听到这么多钱,村里的人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皇帝几句轻飘飘的话,孟孟就得到这么多赏赐,可见张大嫂没说错,孟孟是天上仙女来投胎,连佛祖都要看顾几分。
大伙儿一句接一句说个不停,脸上兴奋不已,好像这道圣旨是进了他们家大门似的。
里正拍拍手,等大家都安静后,扬声道,“今儿个晚上,我要整上几十桌好菜,鸡鸭鱼肉我全包了,大家有桌子的出桌子,有空闲的过来帮帮手,搭灶起锅做好料,咱们柳叶村上下乐一乐。”
听见里正这么说,大伙儿更乐了。
里正看一眼孟孟,询问她的意思。
她怎么会反对?这是村里人的好意热情。她把两锭银子塞进里正手里,说道:“今天已经够麻烦大家的,没道理还让您出银子,这顿饭我请客。”
“这怎么行,你平日里给咱们村人治病都没拿银子,有时连药材都包了,好不容易有这等天降大喜,自然该我们给你贺贺,就当做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里正说完,旁边的人连忙附和,“没错,正是这个理儿。”
“孟孟和忆忆两姊弟自小没了爸娘,照理说应该是咱们多照应他们,谁知反过头来倒是孟孟处处照应咱们。咱们虽大字识不得几个,可也知道感恩图报四个字。”张大伯说。
“有道理,里正,这钱不能全让您出,我家里那只猪养得肥得很,拿出来宰杀,够撑场面的了。”李大叔扬声起头。
“我家里有十几只鸡呢,我拿一半出来。”
“我家后院埋着两坛好酒,今儿个晚上咱们醉不归。”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晚上的酒菜凑足了,大伙儿一声吆喝,卷起袖子往外头走去,准备杀猪宰羊大显身手。
望着村里人的热情,于文谦笑道:“孟孟姑娘做了多少好事才能得到这么多人心。”
孟孟揺揺头,说道:“我一身医术,却无人肯让我治,若不是村里人良善,有个头疼脑热的肯找我帮忙,到头来,我学的不过是纸上功夫。”
“才不呢!”妞妞不服气地道:“我们家小姐待人可好着呢,别说头疼脑热了,余家女乃女乃病得下不了床,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家小姐给医好的,现在成天在屋前晒太阳,给小娃儿们讲故事呢。
“想当初,余伯伯把家里的银子全凑上,还同人借了二两银子,进京城请济善堂的大夫来看,结果只得了四个字——寿终、无救。一两银子一个字,这四个字多矜贵啊,连个药方都不开,还说什么京城最厉害的大夫都在济善堂?鬼话连篇!”
闻言,于文谦脸有惭色,不管如何,那里都是培育他一身医术的地方,妞妞的话让人下不了台。
孟孟扫了妞妞一眼,“妞妞,别胡说。”不过于叔没没错,后代子孙躲在那块牌匾后头,享受先人余荫,自然不思上进。
妞妞不满,噘起嘴,还想辩驳。
于文谦性情温善,接话道,“妞妞没说错,如今的济善堂,实力远远比不上前两代。”
“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孟孟客气地道。
她一说,妞妞笑了,于文谦也笑了。
妞妞快言快语“小姐还比我小两个月呢,我是小孩子家家,小姐是啥啊?”说完,一溜烟跑得没影。
她得把银子搬回小姐房里,地窖就盖在小姐房间底下,那里头的银子都快堆满了,前阵子听小姐说想买几个铺子租出去,这阵子怎么又没影儿了?
妞妞离开后,孟孟道:“于大哥别把她的话放在心里。”
“不会的。哥见事清楚,如今的济善堂实力不如名声,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其它医馆取代,分家对后代子孙而言是好事。”
“于大哥不打算开医馆吗?”
“我过去一直在等大哥回来,想着能兄弟俩一起合作,如今……待学会这手金针之术后,也该把医馆给做起来了。”
“如果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借——”
他阻止孟孟往下说,“姑娘也太看不起太医了,太医的俸银确实不多,但高门大户惜命,治得好经常有赏赐。再者祖父母说过,待我成亲后,要把体己银子给我立业,我祖母别的本事没有,聚沙成塔的能耐大着呢,不过……孟孟姑娘若有意与我合伙,那又另当别论了。”
孟孟揺头,她心无大志。“既然如此,我们快进去学功夫吧,早点学成点开业,完成于叔的梦想。”
于文谦眉心微紧,他以为她会顺着合伙往下说,那么他会暗示她道:“我未订亲、未成亲,身边没有乱七八槽的通房丫头,若孟孟姑娘不嫌弃,愿与在下举案齐眉,于某并非迁腐之人,定不会阻止姑娘在医馆发挥所长……”
遇见她,他想了很多过去不曾考虑过的事,他从不认为一面之缘可以影响人们什么,可是那一面确实重重地影响了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恬淡安适的女子,她的笑容淡淡的、话淡淡的,连言行举止都淡得像个影子,他也不懂,这么淡的她怎么就在他心底烙下重重的印记呢?
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但依着本能,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可惜她对自己似乎没有相同的心思,不过他不担心,他一直是这样一一赤手空拳为自己打下江山,他相信日后自己的江山里,必定有个贺孟莙。
此时,外头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速度飞快,孟孟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
她见过那辆马车,在张家的时候,马车的外观不张扬,但细看可以发觉作工、用料都上佳,那两匹马也是炯炯有神、难得一见的神驹,马车在贺家门前停下,孟孟随即看见纪芳从车上跳下来。
孟孟细细看她两眼,眉心蹙起,想着都这样了,怎么……
纪芳没发现孟孟细微的表情,只是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小泵娘,你……叫孟孟对吧?”
“是。”孟孟点点头。
纪芳用力喘气,孟孟的表情更凝重了,见她要开口,孟孟截下她,“有话我们进去再说。”说着扶住纪芳。
孟孟的亲密让纪芳感觉奇怪,但现在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
纪芳进屋,行经于文谦身边时对他点头为礼,于文谦是太医院的大夫,纪芳见过他几次。
于文谦回礼,先行避到外头。
纪芳刚坐定,就听见孟孟对下人说——
“杨婶,别上龙井,给世子妃上菊花枸杞茶。”
纪芳皱眉,不开心她的自作主张,她对菊花茶不感兴趣,但……算了,客随主便,她没多表示意见。
“孟孟,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吗?”纪芳寻个话头开口。
“是。”
“这次的封赏是世子爷去讨的,我不确定合不合你的心意,如果你想要扬名,世子爷和太子有几分交情,可以为你讨来匾额,你有开医馆的打算吗?”
孟孟揺头,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她不需要盛名,有病人上门就医治,没病人上门她就钻研医书,让自己有事可做。
确定了孟孟的心意,纪芳点头,庆幸自己没做错决定。
说完这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她舌忝舌忝唇舌,转头让伺候的人守在外头,待门关起,她犹豫再三,才压低声音问:“孟孟,听说你有一种特殊能力,你能够……”
孟孟见她神情紧张,笑着接下话,“对,我能够看见鬼魂。”
柳叶村上下全知道这事,她很幸运,若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被当成巫术,远观却不敢亲近,幸好在这项能力公诸于世之前,怒放的桂花、耳垂上的红痣、她无师自诵的神奇医术,以及惠致禅师所言,把她的“身世”定了调,所有人把她和神佛归成一类,而非把她当成邪祟。
说到这个,她分外想念自家爹爹,爹的先见之明替她的能力开了条康庄大道。
纪芳又问:“那天你形容的那个……是人还是鬼?”
孟孟屏气凝神,所以是那天她没把话说好,让纪芳误解?所以纪芳果然认识凤三,他的直觉无错?
她点头,轻轻回答,“是鬼。”
孟孟的回答让纪芳既惊又喜,她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递到孟孟跟前。
不是水墨画,是纪芳最擅长的素描,和官府缉捕犯人的图像天差地别,这张图画得太像了,凡是见过凤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是他吗?”纪芳望着她的脸,连眨眼都不敢。
孟孟又点头,“是他!”
“太好了,他在这里吗?”纪芳起身,飞快在厅里绕两圈,呼喊着,“凤三?你看得见我吗?阿檠因为你的病快愁死了,你怎么不快点回去?”
凤三?他真的叫做凤三?他的病……难道他还没死?他还不算亡灵?难怪他身上没有阴寒之气,难怪她不畏惧与他亲昵,原来是……
“可以请教世子妃,凤三是谁吗?”
“他是三皇子,名叫凤天磷,因排行老三,所以许多人喊他凤三。他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云贵妃所出,是世子爷最好的朋友,他没告诉你吗?”
孟孟揺头,怎么说啊?他全都记不得了。
凤三……她还以为是骄傲的凤凰,还拿他当贺家三号亲人,谁知他竞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果然是凤凰啊,在枝头顶端张扬的凤凰。
不过,确实啊,那一身贵气与霸气掩也掩不住,当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听他的,当鬼,鬼自然要怕他。
见纪芳说得激动,孟孟柔声相劝,“凤三不在这里,世子妃还是小心为上。”
心为上?什么意思?意思是凤三对她心怀怨很,想寻机会修理自己吗?
不会吧,他的心眼有这么小?不就是她喜欢阿檠,不喜欢他吗,感情这种事哪能勉强。
纪芳问:“姑娘可否把话说得清楚些?”
孟孟微诧,她不知道?还是自己弄错了?
她直接抓手号脉,片刻后,确定了,“世子妃有孕,难道您不知道?”
“我有孕?!”纪芳瞠目结舌,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孟,“你说我?”
果真不晓得?靖王府里伺候的下人未免太漫不经心,这么重要的事……
“已经两、三个月了。”孟孟说。
纪芳揺头,这个身体、这块田未免太肥沃、太好耕,几年前的“新婚夜”,上官檠假戏真做,让她怀上沐儿,如今……两个月以上,莫非又是新婚夜里的成品?
怀沐儿时,肚子都大了,她还怀疑自己长肿瘤,现在又……若不是孟孟提醒,会不会又搞到五、六个月才发现,再搞一次乌龙?
“我身子没有不适。”纪芳苦笑。
“不是吧,世子妃近日应该特别容易上火,解便不顺,嘴巴里有溃疡症状。”
“我以为是……因为凤三。”
纪芳看不得上官檠受委屈,看不得他为凤天磷的事责怪自己,为了遍寻天下名医,该使的力、该出的招,她全用了,可是神医、名医来过一批又一批,没有一个能有好办法。
孟孟将菊花茶推到她面前,柔声劝道:“喝一点吧,对世子妃有帮助。”
“多谢。”纪芳目光落在孟孟身上,这姑娘的医术确实不简单,竞能一眼瞧出她的状况,难怪能早早就发现瘟疫。“我们先谈谈凤三的事好吗?你是什么时候遇见凤三的?”
“我是在济善堂遇见他的,两个多月前。”
“他常来吗?”
“昨天之前他一直都在。请教世子妃,凤三还没死吗?发生什么事了?”明明已经从纪芳的话中听出端倪,明明直觉告诉她此事无误,孟孟还是想从纪芳嘴里再次得到证实。
纪芳叹口气,娓娓道来“……他在我们成亲当日失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和阿檠还以为他闹脾气,出走个几天,想明白之后就会回来,没想到……”上官檠不断责怪自己,连皇帝也对他不悦,若非瘟疫一事处理得当,他至今仍不得皇帝待见。
纪芳说得并不完全清楚,孟孟却听明白了,为什么拜把兄弟的婚礼凤三没有同庆,反而闹脾气?是因为喜欢上好兄弟的妻子吧!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呐,肯定把此事看成重大挫折。
凝视着纪芳姣美的脸庞,孟孟理解凤天磷的喜欢。
纪芳眉眼如画,肤如凝脂,唇红齿白,这样的美丽,便是女子也会心动,更何况她老早就听说过纪芳的能耐与本事,面前这人并非泛泛女子,有眼光的男人都会爱上。
可怎么办呢?纪芳已经是世子妃了,朋友妻不可戏,凤三心底肯定憋闷。
“没想到隔天凤三昏迷不醒的消息便传来,皇帝命太医驻守,务必将他救回,阿檠天天探望,可凤三的病情始终不见进展,前两天太医甚至预言,他再不醒来,恐怕永远都不会醒了。”
这消息让上官檠陷入低潮,他怨恨自己一意孤行,他说:“如果我等凤三心结解开之后再成亲,就不会有这种事。”他把所有的责任全往自己肩上扛。
“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不知道,我只晓得薛尚书的女儿薛蕾行经官道时,马匹受惊,车夫好不容易控制住后,才发现凤三躺在路旁,可人早已失去意识。薛蕾认得凤三,便把人给带回京城……”
说到薛蕾,纪芳口气微凉。
孟孟没注意,因为她心中早已波涛汹涌。
但她的表情一如平常,不是她的功夫好,而是……汹涌给谁看呢?在知道他的身分,在晓得他未死之后,她便清楚,两人之间再无可能。
承诺是虚言,约定是空语,他与她之间的交集,在这一刻填入句点。
“孟孟,凤三还会再来吗?能不能请你转告他,让他早点回魂?”纪芳咬牙握拳。
她发过誓,只要凤三肯清醒,对不起他的,她会想尽办法弥补;只要凤三别用死亡惩罚他们,她愿意竭尽全力,为他创造幸福。
她很清楚,阿檠不会责怪她,只会怨自己,这样的自怨会在他们之间埋下一根刺,这段爱情、这场婚姻得来不容易,他们足足花了两世才走到如今,她不允许任何危机产生。
“请你转告他,太医说他没有太多时间了,请他不要再耍任性,更不要用自己的性命惩罚阿檠。”
孟孟拧了眉心。纪芳弄错了,他是失去记忆,不是刻意怨谁、罚谁。
“一切拜托你。”
孟孟回答:“放心,我会尽全力。”这时,纪芳并不晓得,这句话在不久之后,真的教孟孟“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