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二十二年,春。
“茶也清哎,水也清呦,清水烧茶……”
穆小花一面唱着歌,一面采集茶树顶端的女敕叶,这年代的普洱茶还是野生种,几乎没有人工培养,也恰恰是因为这样,量少,更显珍贵。
来到这个时空整整十年,阿娘习惯了性格改变的她,而她也习惯了古代生活,或许曾经彼此心里都有过疑问,但生活嘛,搅和搅和着也就过去了。
纳西族女子与汉族女子不同,这里的马帮文化很发达,有出息的男人全出门运货去了,经年累月待在外头,也许一两年才见得上一面,家里只能靠女人来支撑门庭,因此纳西女子非常能干,不但要操持家务、织衣绣布、教养孩子,还要下田耕种。
妇人大多穿着大襟宽袖布袍,下面穿着深色长裤,腰间有黑、白、蓝等色的棉布腰带,打上百褶,正所谓一天穿四季,东边晴时西边雨,说明这里的天气日夜温差极大,因此妇人习惯在背上披着一块羊皮,具有保暖及保护的作用。
羊皮上方下圆,缝着一道宽边,再钉上七彩绣的圆形布盘,代表北斗七星,羊皮上端缝着两根白色长带,代表月亮,披戴时从肩上搭过,在胸前交错、系在身后,意谓着披星戴月,象征纳西女子勤劳朴实、贤德善良。
穿越在这样的家庭,自然得适应这样的角色。
她家里人口简单,只有她和阿娘两人,听说当年阿爹跟着马帮,在穿过玉龙雪山时坠崖身亡。
幸好母亲心有成算,细细算计着过日子,辛勤耕作,慢慢将她拉拔长大。
前辈子的穆小花是学农的,到处推展有机农作,她与小农合作,架设网站,把好的食材推广到百姓家里。
读农学院的人很多,放弃本行的占大多数,只有她,不但没放弃,还往里头钻。
刚毕业时,她拎着包包不回家,直接往乡下跑,在泥田间耗了五年,晒成黑人不说,日子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当教授的爸妈快被她气疯,向她发出通牒,要不转行,要不回学校继续念,博士班毕业后,爸妈会想办法让她留在大学里当助教。
她没理会爸妈的警告,第六年、第七年,她结合小农成功创立自己的生机品牌,第八年、第九年,同学会上,同学用羡慕的眼光看她。
第……十几年吧,她开始感受到中年女子的寂寞,想找个好男人定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婚姻市场。
本来就长得普普,又把自己搞成中年农妇,而存款簿里面的数字无法替她找到真心的男人,一再被骗后,她考虑过要不要找个男人捐精,从此把事业当成丈夫?
计划还没成形呢,没想到她到西双版纳寻找优质普洱茶,学习耕作农法,却遇上一场豪雨狂灾,被淹没在土石流底下。
清醒后,她成为穆小花。
成为穆小花的缺点是,所有努力成就都得从头来过。
优点是,穆小花打小就长得精致可爱,以她阿娘的容貌作推估,将来肯定是婚姻市场上的抢手货。
她没猜错,十三岁之后,来家里说亲的人都快把门坎给踩平了,但阿娘似乎不打算将她贱卖。
阿娘说:“妳值得更好的男人。”
这点,母女立场一致。
“……茶也清哎,水也清呦,清水烧茶,献给心上的人……”
她唱得起劲、唱得高昂,是啊,她的心情超好。
前年移植到田里的普洱茶树,在她悉心照顾下长势很好,去年虽然只收了一、二十斤干仓茶,但她用现代制茶法做出来的茶饼,味道与时下做出来的差别很大。
这样的茶,碰到识途老马,能不被高价收购吗?她卖的价钱,是别人家的两倍。
阿娘不信有这等好事,刻意去探听,这才晓得,那些茶最后全被转到木王府里,听说还向朝廷上贡了十斤茶饼。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提木王府。
数百年前,这里居住的几乎都是纳西族人,纳西族的土司姓木,几代以前土司便领导纳西人从农转商,不但带族人到各地运送、买卖货产,这几年更设置集散中心,让各地来的商贾可以在此交换商品。
尤于商业繁荣,税收增加,并且来此的商人要吃要喝要睡,渐渐地,小镇发展成大城,马路越修越宽越直,马帮们从四方汇集,不仅带来货物财富,也带来多元文化。
聪明的人懂得往钱多、资源丰富的地方靠拢,于是百姓人口年年增加,越来越多人选择在此定居。
外头不断改朝换代,战争杀戮不止,唯有此地,数百年如一日,朝气蓬勃、欣欣向荣。
在这一点上,穆小花觉得木王爷们很聪明。
他们对政治版图没有太大野心,只关注经济与百姓,不管朝代换过几轮,一概不参与斗争,一概对朝廷伏首称臣,他们用更多的岁贡来换取和平。
木土司领受“王爷”爵位,自愿为朝廷固守一方疆域,这样的做法为百姓们争取到安居乐业、稳定生活。
许是上苍回报王爷们的心愿,多年来,此地风调雨顺、商业发达,在木王爷的统治下,富甲一方。
有这样的领导者,穆小花不得不承认,能穿越到这里,她非常幸运。
可重商轻农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多年来,此地的农业技术并未更进一步,虽然四季如春、风调雨顺,可农业产值并未见增长。
虽然山多平原少,大量放牧让百姓不缺肉食蛋白质,没有饥饿之虞,但蔬果量不足,导至百姓纤维素与维他命的不足,到晚年往往会出现三高问题。
她不确定是不是食物的关系导致这里的人们平均寿命较低,但她确定均衡的饮食是长寿的关键之一。
于是茶叶成为解决之道。
这里满山遍野的野生茶树,姑娘们不畏高,一个个身手矫健的上树采茶,返家后做成普洱茶饼,自有商人来收购。
但让穆小花爬树?汗颜吶,即使已经穿越十载,这方面她仍远远比不上本地人,所以她选择改变茶树生态。
前世她是农学院毕业,熟悉各种养殖技术,和一般大学生不同,她懂的不仅仅是教科书上的知识,她还花好几年时间上山下海到处实习。
为寻找最古老的、优质的、不受污染的好食物,她从国内到国外,参加演讲和学术讨论,进到各农家学习农事技术,下田种菜、上山制茶。
她在屋顶上晒过金针花,在森林里寻找山棕,在西双版纳森林里见证百年野茶树,下海捕过野生乌鱼取卵……在现代粉领阶级中,她称得上神力女超人。
只不过,面对一群从小就当神力女超人养的胖金妹,她只能俯首称臣。
当然,她不是不能爬高高,只是不喜欢爬高高,更重要的是,依当地这种方式做出来的茶叶,产量根本不足以供应这么多人,因此她说服阿娘,给她几亩地种植茶树。
去年的茶饼受到夸赞,今年茶未收,已经有人上门向她预购。
阿娘语重心长说:“小花,甭妄想攀上木王府,那些人不是和咱们同一道的。”
这道理她明白,虽然木王府美名在外,可树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谁晓得木王府里有没有几个败类,万一人家看她们孤女寡母好欺负,硬把阿娘掳走,逼她交出茶树栽培法、茶叶制造技术……
不是她自私,而是她多心,太早改变历史,她得承担些什么?
因此穆小花是个小人物,憋着劲儿死命工作,是为着让自己过上衣食无虞的生活,真没打算呼风唤雨、名留青史。
因此她低调再低调,连唱首现代歌,都得确定附近只有她一个采茶姑娘,才肯松开喉咙。
想起她的小茶树,心情更欢了,她引吭高歌,唱得更欢畅,“我默默的想啊悄悄的问,你家乡有没有这样的茶林,茶林里有没有采茶的大姊,大姊里有没有你心爱的人……”
爬下树,今天茶叶采够了,她一面唱着,一面弯腰在老树附近寻找新茶苗。
通常在霜降前后,茶树种子成熟落在地表,三、四个月后生根发芽,茶苗长成,便可试着移植。
阿娘说,她乐意的话,可以再垦上两亩地,多种些茶树,这是对她侍弄茶叶的肯定。
“有茶林、有大姊,没有心爱的人。”
一个突兀的男声传来,穆小花猛地起身往后看。
那是个斯文的男人,穿着汉人的绸衫,做汉人打扮,一百七十公分左右,身材略微纤瘦,皮肤过度白皙,五官深邃,打扮得干干净净,手里还学汉人拿着把扇子。
以二十一世纪的眼光来看,是个小花美男,虽然不够高,但是够养眼,不过以这里的审美来看,他是高的,他不象话的白皮肤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这里连女人都晒出一身健康的小麦色。
穆小花微皱双眉,哪来的男人?
早说过这里的男人以进马帮为荣,凡有几分本事的男子,莫不把进马帮当成人生重要目标,可长期在外的男人,怎能养出一身细皮女敕肉?更何况他还穿着汉人服饰。
用膝盖都可以猜得出,此人非富即贵,且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出自木王府。
木王爷向往汉文化,花大把银子从京城请来师傅,教导下一辈经史子集,听说这些年府里吃的喝的用的,无不模仿汉人。
木王爷是此地的土司首领,由他带领风潮,贵户富人当然会群起仿效。
“怎么不唱了?”男人问。
穆小花大翻白眼,他在这里,她还唱什么啊,又不是以卖唱为业!
男人没介意她的白眼,笑道:“妳果然听得懂汉语。”
她不只听得懂、看得懂,还运用得很流利呢,想当初……刚穿越过来,虽带着前身的记忆,她还是花了大半个月才克服心中障碍,试着用纳西族语言与人交谈。
“公子有事吗?”他靠得太近,她忍不住退开三步。毕竟要注意男女大防嘛,汉人都嘛这么做。
“汉语是跟谁学的,学得这样好?”
跟国文老师、跟小说作者、跟新闻记者……但,关他什么事?撇撇嘴,穆小花瞇眼,开口,“请问……”
“妳问。”他笑弯眉毛,真心实意的诚恳笑脸让他看起来更顺眼几分。
“我们熟吗?”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笑容可掬。
吭?怎么会问这个?下意识地,他实诚地摇摇头。
“既然不熟,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转身,她把茶树根裹上一层泥土,放进篓子里,心里盘算着,回家后先把茶苗种到茶园里,这一批长到冬天,可以收下第一季冬茶,想到丰收,她眉开眼笑。
她的茶卖出好价钱后,村里有不少人家也想学她种茶,可他们哪有她的专业,一段时间后,田亩里又种回苦荞和青稞。
她快步往家里走,把木裴轩忘到脑后。
居然……被无视了?!望着她的背影,木裴轩笑开,崭新的经验吶。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加快脚步跟在穆小花身后,她速度加快,他轻咳几声,随着她的小跑步,他越咳越厉害。
穆小花皱眉,试图忽略,但他……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他咳得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似的。
听不下去了,站定转身,她望向他,他回看她,他忍不住笑出声,一面笑还一面咳,那模样明明很狼狈,却诱发出她的同情。
“你在跟踪我?”
“更正确的说法是,我在跟『着』妳。”
“有事吗?”
“想知道妳的汉文是怎么学的?”
穆小花摇头,确实啊,当地汉文仅仅在“上流社会”中流传,这里的人家要是请得起汉学师傅,就足以到处夸耀,像他们这种平民,能上东巴院念书的已是寥寥无几,哪有机会接触到汉文?
她太不小心了,这事传出去,不知道会引发多少疑问。
穆小花闭上嘴,对于无法解释的事,她选择缄默,她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走。
他大步追上。“妳不想回答?”
还用问?她这样子,像是乐于回答的态度吗?
他想了想又问:“这是妳的秘密?”
啊不然咧,是可以到处宣扬的八卦?
“是不是不谈这个,妳就愿意开口?”他从不是个穷追不舍的男子,但是对她……莫名其妙地,他想要穷追不舍。
穆小花满脸不耐,出门没看黄历,怎就招惹一块牛皮糖,还是颗名牌牛皮糖。
他再咳两声,笑着改用纳西语问:“是不是假装没这回事,妳就愿意和我当朋友?行啊!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何况只是守个小秘密,前提是,妳必须是朋友。”
穆小花不是迟钝之人,这话已经不是纯然的友善,而是确确实实的威胁—— 想保有秘密?就做朋友吧!否则……嘿嘿嘿……
穆小花立定、转身,面对他时他又咳了两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色微红。
对自己语出威胁感到羞愧?真是可恶,更可恶的是,竟然说着邪恶的话,却摆出一副无害无辜的表情。
穆小花问:“你很缺朋友吗?”
她在讽刺他,他却想也不想地坦然接下。
“对啊,考虑考虑吧,我不会给朋友带来困扰,比较喜欢给朋友带来帮助。”扬扬眉,他把“困扰”两个字加重音节。
她轻哼一声。“我习惯自助天助,多谢!”
他指指她篓筐里的茶苗,问:“妳想种茶?我有从中原来的茶树,想不想要?”
有茶树的是他的庶妹木青瞳。
之所以取名青瞳,是因为她有双漂亮的眼睛,她长得袅袅婷婷,细柳生姿,甚迷人眼,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赞叹。
她的美丽再加上她是这一代唯一的女儿,因此很得长辈宠爱,是被娇宠大的千金小姐,多少养出几分骄纵任性,凡是想要的,都要顺从她的心意。
前几年她一时兴起,让父王从中原聘来几个侍弄花木的好手,搜罗不少这里见不着的花种树木、种子秧苗,还给她搭起大暖房。
她得意洋洋,汉语学得普通,却学起中原贵女,季季办赏花宴,邀手帕交进府炫耀。
从中原得来的茶树?瞬间穆小花整个人绽放光彩,看他的眼光变得不同。
她可以种出不少东西,可惜这里地处偏远,能拿到手的只有当地物种,如果能有中原的……好吧,她承认,自己是个现实势利的家伙。
她对自己的势利感到汗颜,却欲盖弥彰地举起三根手指头,说:“交朋友,我有三不原则。”
“哪三不?”
“不交利益、不交背景、不交权势,单纯交心。”
这算不算越描越黑?算!她脸上明明写着“我要我要我要”,嘴上却说得义正辞严,矫情的小样儿看得他更觉得有趣。“行,我喜欢妳的原则,所以……我们是朋友了?”
她没应,是默认。
她继续走,他继续跟。“我叫木裴轩。”
姓木?她没猜错,是木王府的人。是正统还是旁支?不管正统或旁支,在这里,凡是姓木就高人一等。“穆小花。”
他诧异。“妳也姓木?”
她捡起树枝,在地上写出“穆”字,此穆非彼木,同音不同义,身分阶级差上好几个段数。
木裴轩更讶异了,她居然会写汉字?府里的妹妹和堂姊妹们虽然上过课,勉强能把汉文说得顺畅,可口音和师傅天差地别,能认得几个字已经不容易,能写的更是寥寥无几,没想到她……她是从哪里来的呀?
木裴轩揣着满肚子兴趣,越发想与她亲近。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村子,她没回家,先带茶苗往田里去。
她弯身植苗,他却看得眼睛发直,这几亩地是……茶树?她把高大的茶树变成矮丛?还修剪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若所有茶树都长这模样,采茶工人能省多少功夫?!
他忍不住问:“妳是怎么做到的?”
小花微哂,能把乔木养成灌木,她不张扬得意都难,这叫什么?叫做专业!讲到专业的话题,她忍不住洋洋洒洒说上一大篇。
“原则上野生茶树无人管理,茶叶大多粗犷,叶大枝大,做出来的茶叶口感相对霸气耐泡,至于管理良好的茶树,因采集时叶鲜芽女敕,制作出来的茶叶虽然没有野生茶树那般耐泡,但胜在味道隽永清新。”
其实野生茶多少带点野味,有部分人喝过后会觉得恶心、胸闷、头晕,寒性较重,且有一定的毒性,只是在二十一世纪因物以稀为贵,经过商人的不断炒作,野生茶突然走俏,登上大雅之堂,价钱也不断上涨。
“莫非金老板收购的茶,是出自妳的手?”
穆小花点点头,若能够拿到中原茶种,她想嫁接,试着改良口味,或许能提升茶叶的层次。
“真的是妳?!”木裴轩不敢置信,她只是个小泵娘啊。“味道独特,我很喜欢。”
“你有喝?不是听说进贡朝廷了?”
“是,府里只留下几斤,母亲知道我喜欢,除了给父亲留下的,剩下的全送到我那儿了。可惜量太少,再省还是喝光了,这会儿其他的茶都喝不下口,大哥嫌我嘴刁,托人从中原送茶来。”
她这是碰到粉丝了?穆小花憋住,不让骄傲表现得太明显。“我那里还有一些,是冬茶。”
冬茶味道更好,只不过产量比春茶更少,她便留下来祭自己的五脏庙了。
这里的食物实在不怎样,河鱼腥膻多刺,没有瘦肉精的野放猪肥得流油,羊肉甭谈了,那股腥膻味儿是她绝对不碰的,至于牦牛肉……饶了她吧,没有大量的香料和加工,谁吞得下去?
因此她迫切想种出蔬菜鲜果,满足自己的口月复之欲。
“妳还有?!”他就好这一口,木裴轩高兴得跳起来,今晨醒来,发现枝头喜鹊喧嚣,就晓得能有好运,这不,交到一个好朋友。
这天,穆小花和木裴轩成为朋友。
穆小花把他带回家,本想让阿娘下厨做几道好菜宴请新朋友,她的厨艺不差,但阿娘的厨艺可是阿基师等级的。
可惜阿娘进城了,她有一堆绣件要拿去换银子。
便是这次的错过,才让事情变得无法阻止,穆媋不止一次后悔,倘若这天别出门,该有多好?!
穆小花的三不原则,在用几两茶叶换到三盆茶树苗之后打破了。
因为身分有用,权势有用,利益更是有用到不行,所以三不原则悄悄换成—— 朋友有通财之义,两肋插刀是身为朋友该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木裴轩这种良善暖男让人无法讨厌,于是两人的感情以等比级数成长。
身体弱、不太爱与人沟通的木裴轩,在穆小花面前就会变成话篓子,穆小花本就是个超级业务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一流,否则怎能从小农变成CEO?
她没有刻意,几句话便挖出他的身世,她连问都不曾,他便交代自己的喜怒哀乐。
话,说着说着便顺了,心,交流交流着便通了,然后她明白他的寂寞。
木裴轩打出娘胎身子就不好,家里长辈对他分外宽容,上头有六个哥哥,都是出自母亲的肚皮,但木王爷既然向往汉文化,自然不会忽略中原男子三妻四妾、开枝散叶的“优秀传统”,于是临老入花丛,迎进几个美丽漂亮、温柔又善解人意的通房姨娘。
幸好那时王妃已经年过四十,又得木裴轩这个老来子,所有精力全放在身体不好的儿子身上,没精力与那群狐狸精较量。
何况她有七个儿子,二、三十个男女孙子,一个比一个能耐长进,王妃的地位便是九级地震也无法撼动,因此王府后院还算相安无事。
约莫是王爷年纪大、精力不足,虽然纳进好几个美女,却只得木青瞳一个幼女,年纪和穆小花一样,但穆小花的成长历程刻苦自励,而木青瞳则是一路被娇惯养大。
她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到大闯过无数祸事,若非有王爷兜着,名声早已坏到轰动武林、惊动万教。
王府里的老王爷十年前过世后,才将爵位传给木裴轩的父亲,老王爷特别疼爱木裴轩,亲自为孙子启蒙,他过世后,老太君接手教导木裴轩,如今八十几岁的人了,依旧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木裴轩说:“没见过像我祖母那般刚毅的女人,年轻时,她可是个马背上的巾帼英雄。”
便是跟着祖母,木裴轩才爱上兵法,他常说:“若不是身为女子,祖母定是开疆拓土的大英雄。”
他对英雄有强烈的崇拜,除祖母之外,他还崇拜大隋王朝的赫连湛。
赫连湛是皇上的第九个儿子,年纪与木裴轩一样,却是武艺高强、骁勇善战,这些年来领兵征战边关,保大隋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火波及。
比起讨论赫连湛,穆小花更喜欢听他说木府老太君的故事。
这就是女人啊,命好、命差,全看原生家庭和夫家。
木裴轩的祖母从小在自由的环境中长大,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对家事中馈不感兴趣,成亲后一颗心全在丈夫身上,不屑与妯娌争夺。
可最后大伯、二伯早亡,继承爵位的反倒成了她丈夫。
她就一个儿子,膝下没有兄弟阋墙的事儿,丈夫也不曾想过对外发展,一心一意教育儿子、照顾妻子。
她一辈子被护着成长、茁壮,便是老了也活得恣意。
相较起自己的阿娘,穆小花只能叹三声无奈。
她没见过阿爹,也许原主有,但穿越过来时她才四岁,对父亲没有半点印象,她问过阿娘,“阿娘,阿爹长什么样儿?”
阿娘想起阿爹,眼眶微微泛红却又故作坚强,说他是极好的人,可讲完这句后便接了一句话,她说:“尽避再好的男人,女人也万万不可折损翅膀,任人关在笼子里,那么天空再美再好,也不属于妳。”
她不知道阿爹是不是备下一座笼子将阿娘给锁了,但她明白,阿娘可以贫、可以苦,却无法失去自由,在许多女人眼里,风霜雨露是苦,可在阿娘眼里,那是上天恩赐。
她又问:“阿娘,阿爹死去,妳伤不伤心?”
阿娘想了半天,斟酌着回答,“离开那样伟岸的男子,自然伤心,可想着从此便是海阔天空,便也明白了,老天爷不会亏待一个人到底。”
她家阿娘是不是很先进?竟提早几百年,在这样的环境里发展出女权意识,不愿在婚姻中受限制。
事实证明她家阿娘确实有本事,从她穿越到四岁的原主身上直到现在,整整十年,她亲眼见证阿娘从无到有,勤俭持家,为自己买地买房、安身立命之外,还能开创事业版图,也只有这样的阿娘,才舍得拨出几亩地,让她去种植不知道会不会成功的茶树,也只有这样的阿娘,不着急为她订亲,早早把她给嫁出去。
阿娘说:“我自己都害怕不自由,怎舍得妳也和我一样,男人不好便不要了,没道理非要吊死在一根绳子上。”
她问:“阿娘,我成亲后,妳一个人怎么过?”
阿娘不答反问:“妳什么时候见我一个人过?”
这倒是大实话,阿娘的人缘好,即便是寡妇也不曾让人看轻,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她家阿娘,更何况……还有阿贵叔呢。
阿贵叔是沈家马帮的领队,攒下不少家底,买屋置田,算得上村里的大户人家,可惜阿贵婶福薄,十年前病死,留下一个儿子,和穆小花差不多大。
阿娘和阿贵婶感情好,阿贵婶死的时候阿贵叔在外头,阿娘允诺会好好照顾于大山。
结果照顾着照顾着,于大山把她阿娘当成自个儿的阿娘了,自己有家不住,偏来挤她们的小石屋。
阿贵叔长年在外头跑,每次回来总说着外头的山川风光,那些不曾听闻的世界,教阿娘心生向往。
他对于大山说:“过几年,阿爹从马帮退下来,就带大山到外头闯闯。”
于大山不感兴趣,他喜欢读书作文章,成天梦想着戴官帽,可是看见阿娘羡慕盼望的目光,便说:“带阿娘一起去。”
他指的娘是穆小花的阿娘,他亲生阿娘去世时他才四岁多一点,见小花喊阿娘,他不认输也跟着喊,好像谁的声音大,阿娘就归谁似的。
之后喊着喊着,再也改不过来。
穆小花的阿娘和木裴轩的祖母、亲娘是截然不同的女性,所以这个世界要怎么说呢?
有人爱山,有人就水,山山水水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处。
在这样的观念熏陶下,和木裴轩的来往她表现得很自然也很坦然,不像其他少女,多讲几句话便幻想起木府七夫人的宝座。
家里有些逼仄,再加上不讨喜的于大山进进出出,于是第一次见面后,她就不再把木裴轩往家里带,反倒是老往他的庄子跑。
木府虽大,但上头有六个哥哥,小时候还行,六个哥哥成亲之后,陆陆续续有自己的娃儿,再加上服侍的下人,木府再大,人来人往的还是吵杂得很。
木裴轩身子弱,喜静不喜闹,因此每年有大半时间是待在庄子上休养。
木府庄子多,他独爱邻近秀喜村的庄子,因为有山有水,风光明媚,再加上地方大又清静,且离木府只有三个时辰,因此成了他的休养圣地。
那次,莫名地和随身仆役走散,他才会遇见穆小花。
虽说身子不好,可身为木府嫡子,多少要参与一些应酬,这里民风不若汉人,男女之间并未有太明显的分际,他见过的女子不算少,却都觉得无知、无趣、无聊,碰上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穆小花,他岂还能撂得开手?
于是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一年即将过去,两人从朋友变成兄弟,什么玩笑都开得起,什么荤素都不忌,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感情和亲人一样好。
“七爷,穆姑娘来了。”全管事上前禀报,他很清楚穆小姐到,七爷心情就会大好,心情好,身体就会强健,王爷、王妃心底最挂念的就是这个。
正倚在床边看兵书的木裴轩听见穆小花来了,急急忙忙下床,趿起鞋子就要往外走。
他就晓得,只要几把种子就能把她引过来,见过喜欢金银珠宝、华服美饰的女人,见过喜欢珍馔美馐的女人,可是没见过她这种的,可偏偏就是她这种女人让他欢喜。
瞧七爷跑得这么快,全管事呵呵地跟着傻乐,头一转,看见放在床头的木匣子,摇头失笑,上前把匣子捧起来往前厅走。
这是七爷晓得世子爷送完岁贡、打京城回来,特地让阿保回府拿来的,大伙儿都以为七爷转性子了,和小姐一样爱上花花草草,殊不知哪里是啊,全是为穆姑娘备下的。
关上房门前,全管事发现床边的铁箱尚未开封。抿唇藏笑,里头全是七爷最喜欢的兵器,送过来到现在好几天啦,模都没模,倒是这几把种子得到青睐,匣子开开合合不知看过几次。
看样子,七爷对穆姑娘是真的上心。
这是好事吶,王妃为七爷的婚事伤透脑筋,只道七爷身子弱,在这方面不开窍,如今……也许可以往府里透个口信,替七爷寻门好亲事。
至于穆姑娘,虽当不了正室,但抬个姨娘不成问题,瞧七爷待她如此上心,日后定不会薄待她。
弯起眉眼,全管事和他的七爷同喜。
进门前,木裴轩忍不住又咳上几声,看他这副模样,穆小花忍不住唠叨。“跑这么快做啥,我又不急着走。”
“不急吗?太好了,留下来吃饭?”
“这可不行,估计这两天阿贵叔就要回来了,大山闹着我阿娘,要给他阿爹接风。”
这么乱的关系,要是在中原,阿娘肯定会被人戳脊梁骨,可在这里……加入马帮虽然赚得多,却也风险大,每趟下来总有人死伤,若是所有寡妇都不能抛头露面、不允许再嫁,此地的人口总数恐怕会急速下降。
“那怎么说不急?妳待不了多久。”他闷了!她来,他总想着,她能多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就好,她走,他便开始扳着手指头算,下回见面还得多久?等待的感觉不好受,他恨不得能时刻把她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突地,一个念头钻入脑袋瓜,心……忍不住雀跃!可以吗?他这样一个病秧子,能把她留下吗?
穆小花看看天色,道:“午时未过,我可以待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很久吗?他花那么多功夫,只换来两个时辰?木裴轩有些不满。
他的不悦表现得太明显,穆小花失笑,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吶,还不懂得隐藏自己。她伸手,娇俏问:“给我的种子呢?”
他背过身不回应,耍起小性子,全管事赶忙上前,把木匣子递过去。
小花没理他,打开匣子,只消一眼便乐开了花。“这个……很难弄到吧?”
应该说难的,让她承自己的情,可木裴轩是骄傲的男人,再难也只会轻描淡写。“倒也不难,我妹子只想种可以炫耀的花,至于开不了花的秧苗种子,没多大兴趣,我只是顺口要来的。”
倒也不难?噗!全管事喷笑。为这些种子,七爷想尽办法讨好世子爷,还担心着呢,信一封封往京城送,提醒世子爷甭忘记,多大的事儿啊,这般劳师动众的。
全管事这一笑,穆小花懂了,绕到木裴轩跟前,她把匣子递上,指指格子里头圆滚滚的深色种子,说:“这是菜籽、这是绿豆、这个是瓜类,真真是太感谢你了,我正打算弄间能透光的屋子种菜蔬,要是能够种成,冬天就有菜可以吃啦。”
实话说,她超级佩服自己的肠胃,在少蔬少果的环境下,她居然没有便秘困扰……肯定是她劳动量够多,至于那些高门大户、四体不动的贵人们,肯定没有她的好运道。
“绿豆是什么?”
“等我种出来,熬上一大锅给你尝尝,那味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在现代要吃绿豆不难,在古代,唉,她对绿豆汤的思念真如滔滔江河,奔腾不已。
“有妳说得这么好,莫不是妳夸张了?”
见他松开眉头、不耍性子了,穆小花咯咯笑开。“倘若你吃一碗,不想再要第二碗,便算我输,我允你一件事,倘若你一吃上了瘾,就要想办法再给我弄一匣子种子。”
这个赌约可以打,反正不管她赢或输,他总会想尽办法给她弄来种子。木裴轩点头问:“妳方才说要弄间能透光的屋子,是不是指暖房?”
“对,你见过?”
“木府里头就有一座,是汉人师傅盖的,在暖房里种花,一年四季都能开。”
大理气候四季如春,日照足,降雨够,照理说养什么都好长,只不过昼夜温差太大,往往白天如夏,夜晚即入冬,再加上地形复杂,海拔高低悬殊,气候差异显著,娇女敕一点的菜蔬不易养活,往往白天长得好好,一个晚上下来就冻死了,因此百姓大多是种好养的植物。
穆小花想要一座暖房,目的不仅仅是为着增暖,更是恒温。“真的吗?我可不可以请他们帮忙盖?”
“妳有银子吗?”木裴轩斜眉望她。
这可踩着她的短处啦,家里的银钱归阿娘管,盖间连听都没听过的暖房,不知道阿娘能不能同意,就算同意,年初阿娘刚买下几亩地,不晓得还能不能拿得出银钱。
难倒她了?木裴轩双眉微挑,“我的月银有限,过去又没在这事上头花心思,怕是身边也没剩多少银子,请师傅千里迢迢一趟路来盖暖房,没有个三、五百两,哪里请得动人。
“要不我同母妃说说,想在庄子里搭个暖房,盖在庄子里,钱自然由王府支付。往后妳有空就来照顾菜苗果蔬,不管种出多少都算妳的,我不和妳分,行不?”
听着七爷的话,全管事心里咯登一声,这是公然说谎啊,什么千里迢迢?师傅分明住在王府里头,更别说师傅是仆,七爷是主,想让他们到哪里做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哪里需要使银子了?
就算需要……七爷的小金库明明富足得很吶!
木裴轩笑盈盈地等她上勾,他清楚得很,对那些草草树树的,她可花心思啦,如果暖房盖在庄子里,她肯定天天来报到,不会隔三差五还得他用东西引诱才肯出现。
穆小花犹豫了,阿娘虽不过问她的行踪,可天天上山,日子久了,多少会有疑惑,只是暖房……着实太吸引人……
见她久久不发一语,他再加码下注。“阿保说,在城里看见有人卖葡萄苗,问我要不要,如果盖起暖房,能不能种得起来。”
葡萄……天,那种花青素超多的东西?当!穆小花两眼发光。
因商业兴盛,葡萄于百姓倒也不是什么传说,只是贵得让老百姓吞不下,只有财大气粗、诸如木王府之流的人享用得起。
倘若、如果……一咬牙,她重重地点头,说:“行吧,就盖在这里。”
上勾了!木裴轩扬眉,那模样,像偷了腥的猫。
全管事忍不住叹气,穆姑娘看起来一脸聪明相,怎就被七爷诓了呢?
可能怪她吗?七爷天生一副实诚相,人人都说他善良,可不是跟在身边的人,哪里知道七爷那付肠肚九弯十八拐的,再能耐的人都会被他给拐得团团转,就是王爷、王妃也得入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