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不住胸口的躁动,赵涵芸差点喘不过气,接过紫宛倒来的茶水,她仰头,一口气喝光。呼……她闭上眼睛,缓缓吐气……
半个时辰前,她将赫连湛迎进王府大门,她不敢相信,自己认知中的莽夫,竟有一张绝世容颜。
剃掉胡子的他,玉面朱唇,丰神俊朗,浑身透着股书卷气,目光像舂天的湖水般让人看着好不舒服,他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袍,雍容贵气,教人不敢逼视。
那是她的丈夫啊,赵涵芸嫁的男人!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感激老天爷!幸好她失败了,幸好他活下来,幸好自己没有抵死不上花轿,否则……否则她将会如何痛恨自己?
“紫宛。”
“是,王妃。”
“命人备热水送到书房,再吩咐厨房整治一桌菜,用最好、最贵……不,到品香居叫一桌席面回来。”
“是。”
见王妃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紫宛松口气,这下子可好,再不会有人惹得王妃心烦,那日王爷过门而不入,王妃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连日来因小事被杖打的下人不胜其数,人人都担心自己是下一个。
现在……王爷回来就好了。
“紫宛,过来帮我梳个新发式。”赵涵芸慌得厉害,彷佛回到那年在桃树下遇见那位翩翩贵公子,心,又重新活过来。
手微颤着,她一面挑选首饰,一面对自己说,过去的全忘了吧,从现在起,她要用最大努力当好信王妃,爱他敬他,也让他敬爱自己。
打开盒子,挖一勺雪肤霜细细地涂在脸上,她十八岁了,不再年轻貌美,但她会用尽方法掳获赫连湛的心。
不管怎样,她已经是信王妃,身分板上钉钉,无人能改变。
在诚王府“侍奉”五日汤药后,赫连湛还是被四嫂给赶回家,要不是四哥说得有理,他还想继续窝着。
短短几天,大门已换上新匾额,偌大的“信王府”三个字昭告天下人,他的身分再上一层。
老七、老八和太子看在眼里,气坏了吧?
今晨上朝,父皇难得地问起四哥的状况,赫连湛回答四哥只是一时想不透,不知道如何在“忠君爱”和“友爱兄弟”之间做平衡。
难得地,他带着讽刺的话让皇上的老脸红了。
赫连湛不懂父皇的偏心?他当一辈子的皇帝,难道连这点识人之明都没有?看不出太子不堪大任,对大隋无法有建树,仰赖这样的人,大隋王朝真能千秋万代?
就算父皇非要太子接位,至少该教导太子豁达大度,与其防备弟兄、残害手足,不如宽容以对,让他们成为助力。
有人说,皇帝与先后感情深厚。
这是两码子事啊,私情岂能凌置于国事之上?
对于父皇,他无话可说,但对蠢笨的太子,赫连湛不吝啬演戏,他接下拜帖,去一趟万花楼,除了禁足在家的四哥以外,几个兄弟都到了,老七、老八也没落下。
席宴间,他努力保持赫连湛的本色,却没忘记在小地方表现对太子的折服,这让太子满意极了,眼下至少要把自己和四哥从豫州事件当中摘出去。
太子没忘记刺探四哥的情况,他沉下脸,隐晦表示,四哥的病情比太医所说的更严重。
言谈间,他觑了老七、老八几眼,两人皆是脸色难看。
赫连湛理解,若四哥不能担任钦差重臣,他们原本一石二鸟的计划只能打下一只,更何况以父皇的偏心程度看来,鸟虽然打下了,重伤还是轻伤尚且难说,精心布置这样一场,结果不尽如人意,难免沮丧。
他们的表情让他忍不住暗地得意。
前世,身子赢弱的自己,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对着兵书幻想千军万马,重生而来,这个世界给了他新舞台,任他恣意探洒,何等畅快。
他喜欢当赫连湛,只是……赫连湛与穆小花之间却失去了联结……
书房门打开,阿望进屋。“九爷。”
“阿罄呢?”
“前日已经启程,前往大理。”
已经去了?很好,只不过……“再派一队人过去,听从阿罄的指挥。”
“是。”阿望刚应声,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不久,阿临进屋,道:“禀九爷,王妃求见。”
赵涵芸?他浓眉紧蹙。“她来做什……”
话未出口,赫连湛先是一阵苦笑,她当然要来,丈夫回府,身为妻子当然要来伺候,只是……他始终没想到要如何面对她。
尽避不乐意,可他还是回答:“请王妃进来。”
“是。”
挥挥手,阿望去办事,阿临继续出门守着。
转眼,含羞带怯的赵涵芸进了书房,望着赫连湛俊朗的眉目,心脏狂跳。
还以为失去“他”,人生再无喜乐,还以为嫁给粗鲁蛮横的武夫,此生已毁,谁知她错了,赫连湛不是她想的那样。
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是幸福再度回到眼前啊,她发誓,这回她会牢牢抓住。
“王爷,妾身命人备水,伺候王爷洗去一身疲惫可好?”她娇娇柔柔问道,脸上是一片掩也掩不住的绯红,若是顺利……两年前因自己的执拗,来不及喝下的合卺酒……
今天该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她的娇羞像毛毛虫似的在他身上乱黏,害他鸡皮疙瘩冒过一阵又一阵。
“不必。”反射地,他一口拒绝。
赵涵芸错愕,拒绝得那么彻底,他这般不喜自己?
因为她老了、不再年轻貌美?或他在外头有了女人?不对,前方战事吃紧,就算是深闺妇人也能听得到风声,他哪有时间风花雪月,就算有……
他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而她爹不过是个五品小辟,他根本不需要藏着掖着,直接把人带进府就行。
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想不出原因,赵涵芸再接再厉。“王爷出外多时,妾身为你备下接风宴……”
接风宴之后呢?赵涵芸想得到,他岂能想不到?两年前未完成的洞房花烛夜……他实在无法!
无法心里装着人,却与另一人上床。
望着赵涵芸,他满肚子抱歉。他相信嫁给赫连湛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事,当初花轿出门,她定满心期待能有一个好归宿,谁晓得洞房花烛夜会发生那样的事,更甭说赫连湛的身子被一个陌生灵魂进驻。
她没做错,错的是命运。
身为丈夫,他理应有担当,负责她的人生与幸福,就算无法爱上,也不能教她无依无靠。
给她一片能遮风避雨的屋檐、让她享受荣华富贵,已是能力极限,他无法像正常丈夫对待妻子那样,两年前他办不到,两年后依旧办不到,他只能拖延着,对她脸上的希冀视若无睹。
别开头,他不忍心看她。“王妃见谅,今晚我与四哥有约。”
赵涵芸垂下头,心呛得严重,他知道些什么吗?否则为何一次次拒绝?
不对,他的眼神中没有恶意,其至带着淡淡的歉意,莫非传言为真,“他”没诓骗她,赫连湛确实喜男不喜女,真的养了一宅子小倌?
赵涵芸再抬眼,满脸委屈,看在他眼里,心底的歉意更浓。
她是无辜的,和前世的云佳儿一样,前世临死时他让大哥将云佳儿送回云府,别误她一生,而现在,不管是他的身分或处境,都不能轻易把赵涵芸送回娘家,他真这么做的话,依汉人规矩,这是要逼她去死。
赫连湛转移话题。“父皇赐婚,对象是大理木王府的嫡女木青瞳,她很快就会进府,婚礼有礼部那边筹办,你只需要整理一个院子,好好把人安置了就行。”
什么?他连自己这个正妃都还没碰,皇帝又要赐婚?
木府?那可是化外蛮夷之地,人人说着番话,男女之间往来没规没矩,大字不识一个……这样的女人,怎能送进王府?夫君不是刚替朝廷立下大功?
令人痛恨的是,就算是这样的粗鄙女子,背后娘家也是王府,而自己不过是个五品小辟的女儿,更甭说就算她嫁入皇家,两年来也不见皇帝对父兄有分毫看重提拔。
若木青瞳是个乖巧好拿捏的还成,若是个张扬自负、爱凭借身分耀武扬威的,她能对付得了?
忧心忡忡、楚楚可怜地,她说:“王爷,不知妾身把木姑娘安置在哪里才妥当?”
他低头想了想,道:“安置安乐轩吧。”
安乐轩?那是府里最偏僻的院落,平日无人涉足,若非他提起,她都快忘记府里有这么一块地方。换言之,王爷对这门亲事也不满意?
她低头,笑意自嘴角流泄,只要男人不上心,任凭她家世背景再好又如何?
望着纤弱温柔的赵涵芸,再想想任性骄纵的木青瞳,两人显然不是在一个等级上的,若木青瞳闹起来,赵涵芸岂是对手?
到时木青瞳怕是要在府里上窜下跳、闹个鸡犬不宁。
心中有微微不忍,就算无法拿赵涵芸当妻子对待,他还是多提点了几句,“你别忘记自己的身分,木青瞳的家世再好,进府后也不过是个侧妃,该怎么管就管着,若她肯关上门安安分分过日子便罢,若是想揽和得后院不宁,你也不必太客气。”
木青曈不是吃素的,若赵涵芸有本事把人管起来最好,否则接下来朝堂事变化莫铡,他哪有时间在后宅浪费心神。
老七、老八已经动起来,这两天父皇就会定下钦差人选,现在他们正和太子角力,若拍板定案,钦差大人是太子一派,半途必会遭到截杀,如若幸运,平安抵达,这趟豫州行必也毫无斩获。
可老八哪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因此接下来的戏肯定精彩可期,这场风波真能把太子扫下台?要是不能,心有不甘的老八又会有什么动作?他们该如何把事件闹到最大……
该谋划的事成山成塔,他哪能让木青瞳再给自己制造麻烦。
赫连湛的提点让赵涵芸又椋又喜,这代表……那个木青瞳,随她怎么折腾都行?!
“我明白该怎么做,妾身不会让王爷失望。”双眼闪过一抹狠戾,姓木的若是肯安分便罢,否则……有王爷的话撑腰,她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划出一道阴影,微微搧动,像羽毛似的,木青曈像静止的画像,静静地在烛光照映下定住了身形。
想不到千防万防、兜兜转转的,还是进了信王府,花过大把的力气,人还是无去胜天,终究是徒劳。
也罢,如果是命数,便这样吧,都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低头望着身上的喜服,金银双丝广绫大袖衫,袖边绣着蜜鸯石榴的图案,胸前用赤金嵌红宝石领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披肩,下方早桃红缎彩双花鸟纹十二幅留仙裙,尾裙长摆拖曳及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珠。
看着看着,忍不住低低笑出声,她不是正妻,无权穿大红嫁衣,便是凤冠霞帔也无她的分,但父王还是挖空心思给她做了这么一套豪华精致的嫁裳,下花轿那刻,她甚至听到围百姓的惊呼声。
木府果然是一方土豪,从那样遥远的地方嫁女儿,还整整带来上百车嫁妆,听说她进信王府大门时,最后一抬嫁妆还没出驿站门口呢。
父王认定这是营造声势,是给自己做足面子,却哪里晓得信王一心放在权力朝堂上,半点不将女人放在心上,后宅的破事儿,他连理都不愿理会。
至于父王摆出来的面子,信王乐不乐意,她不确定,但肯定会惹恼信王妃。听说赵涵芸当年出嫁,嫁妆少得可怜,小小的五品官家,就算全榨干了也给不起女儿多少支持,而一个从“蛮夷之地”来的侧妃竟如此大张旗鼓,能不惹火正经主母?
才进府第一天就如此嚣张,往后来自王妃的下马威肯定少不了。
她不怪父王,在木王府里,只有兄友弟恭的态度,没有后宅暗斗这回事儿,父王只想女儿外嫁,姿态摆得越高,越能让夫家晓得自家女儿有人支持、不能轻惹,却哪里晓得这些权贵名媛心思多着呢,一句话都能想出九层意思,何况是惊人嫁妆?
于她而言,嫁妆是面子,于正妃来说,却叫打脸,现在人家的脸不知道肿成什么样儿,日后定是要找机会把场子给讨回来的。
原本就没想过争宠,只想安安分分在异乡活着,可她不挑事,能逼着别人也不挑事吗?前世她死去死得莫名其妙,原只是一场风寒,却越医越严重,到后来药石罔效,最后那天……她记得是大哥来看她,他握住她的手,泪流满面,不断地对她说抱歉。
重来一回,她想尽办法改变,她以为已经成功逃月兑宿命,却没想到最终依旧回到这里……
这代表她还得再死一回?
不要了,就算逃月兑失败,她亦不轻言放弃,上一世,她把自己过得太悲傲、太哀伤,也太罪恶,她放弃整个世界,更放任自己随波逐流,她没有竭尽全力打这场女人战争,而现在……
Round One,木青瞳大败,Round Two开始,她告诉自己,可以输掉感情婚姻,但绝对不能输掉性命。
所以会不一样的,她重复告诉自己。
不晓得坐了多久,直到真儿进屋,木青瞳才回神。
真儿脸上带着勉强,说道:“小姐先歇下吧,今晚王爷怕是不会来了。” 不会来?现在是多晚,怎地真儿用一副哀怨的表情说着哀怨的话?不过……没有新郎的洞房花烛夜,木青瞳放松心情,正好!
扬眉泼笑,木青瞳漂亮的小脸瞬间绽放光芒。“备水吧。”
“是。”真儿转身,在背对木青瞳时悄悄叹气。
拍拍守在门外的雅儿,真儿压低声,说道:“我去烧热水,你进屋服侍小姐。”
雅儿忧心忡忡问:“要告诉小姐我们的处境吗?”
“先过了今晚再说吧!”丢下话,真儿往院门方向走,越走越是沉重,都以为小姐可以嫁给九皇子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说出去谁不羡慕得紧?
唯有小姐幽幽问她们,“你们觉得,汉人会不会拿咱们当南蛮子看?”
一句话,问得她们胆颤心惊。
她卡老半天,才能回上两句话,“小姐嫁的是皇子,旁人不敢看轻您。”
姐笑了,说道:“就是嫁入那上等人家,才会更教人嫌弃。”
那话,她本当小姐是杞人忧天,可如今……小姐竟是未卜先知。
真儿忿忿不平,就算不是正室,但也是上了玉牒的侧妃,岂可如此轻慢?
姐进府后坐上另一顶花轿,揺揺晃晃地抬到院子里。
安乐轩地处偏僻,轿夫花好长时间才走到地儿,王府大嘛,可以理解,但她不懂,没有喜娘、没有女眷挤满喜房道贺,连前来服侍的婆子丫头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整座安乐轩冷冷清清地,唯有主屋稍作整理,其它的地方蛛网密布、灰尘满地,连扛嫁妆进院子的脚夫都感觉不对劲。
可能怎么办呢?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闹腾起来?
她要真是这样做,岂不是让人更加看轻,南蛮……讽刺呐,她家小姐的气质,比京里官家小姐更高雅,他们凭什么狗眼看人低?!
走到门边,真儿发现院门已经从外面锁起,她用力拍几下,无人回答,这是……要把她们关起来?左右望去,看不见半个王府下人,难不成要放任她们自生自灭?
不行,不可以这样的,高举两只手,她把门拍得砰砰响。
取下满头珠饰,松开发髻,连换洗的衣物都整理好,真儿还没进来。
她是个办事利落的,没道理这样,木青瞳疑问的目光落在雅儿身上。
雅儿、真儿是大哥从中原买回来的,都是十六岁,真儿行事稳重,眼光敏锐,聪明、举一反三,雅儿心思单纯、活泼伶俐,手脚麻利。
两人原本是家生子,在权贵后院里被训练长大,行事气度不同一般丫头,她们是在主家犯事之后才被发卖出来的。
大哥之所以挑选她们陪嫁,也是为着帮自己在信王府立足,免得“不懂汉礼的南蛮子”成为京城后宅的嘲笑对象。
木青瞳明白大哥的用心以及两人的好处,不是她打诳语,把雅儿、真儿推出去,万万不输小户千金,这样的女子作为奴婢,是暴殄天物。
前世,雅儿、真儿不存在,从头到尾她身边只有赵涵芸派来的人,防得了远防不了近,身边人要使坏,她就算睁着眼睛睡觉也会着了道。
这辈子她有雅儿、真儿相助,从马车离开大理的第一天起,木青瞳便开始考虑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雅儿欲言又止的表情惹笑了青瞳,还能再更坏吗?应该不会了吧。
“说吧,这里不是木王府,没人可依靠,万事只能靠自己,有话,你不告诉我,难不成还能找大哥去?”
雅儿笑不出声,咬唇哑声道:“这个院子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雅儿想半天,找不到应该从哪里形容起。
木青瞳没耐心等,拿起披风往外走去,雅儿一急,抓起桌上的烛火跟在小姐身后。
木青瞳快步踏出房门站定,前后左右几个转眼,她笑了,这里……她知道的啊,是安乐轩,很熟悉的老地方呢?
前世每回受了委屈,无人可说,她便躲到这里沉淀心情,安乐轩是信王府里最偏僻的一块,平日人烟罕至,于是这里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没想到这辈子这里居然成为自己的落脚处?她心底一阵暗暗欢呼,只不过这处境……看似比前辈子更艰辛啊。
她这样的“艰辛”,是不是就不会成为赵涵芸的眼中钌?是不是赵涵芸就不会急于将她拔除?是不是可以多活几年,是不是可以免于斗争困扰?
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是有大智慧的话。
念转,木青瞳忍不住笑起来,但笑容刚勾起,就看见真儿匆匆忙忙从小径上跑来,她的衣服上有泥土,狼狈得厉害。
这丫头,当真以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承担?揺揺头,木青瞳问:“摔倒了?”
“小姐,院门被锁起来,出不去。”
她知道啊,安乐轩的门一直是锁着的,不过那把锁锈得厉害,用石头多敲几下便掉了,不过现在肯定换上新锁了。
如果这院门代表赫连湛的态度,那么……相当好,她心存感激。
“外头有人守着吗?”青瞳问。
“我喊了半天,没人应声。” 真儿心慌,难不成真要将她们主仆三人给困在这里?双眼满载忧郁,真儿望着小姐,未来几十年,小姐的青春就要耗在这里?
木青瞳接下她的目光,忍不住想笑,她理解真儿的优伤,但说实话,她宁愿这样,生活清静、无忧无扰。
安抚地拍拍真儿的肩,木青瞳说道:“设事,明天早上再看看。”
真儿问:“小姐饿了吗?”
“是饿了,你能变出东西?”她调侃真儿。
真儿和雅儿自责地低下头,怎没想到备些点心呢,这会儿只能挨饿了。
木青瞳没想到两人还认真了,笑道:“走吧,先四处逛逛,好歹得弄清楚咱们住在什么地方?”
其实对这里,她还算熟悉,哪里有水井、凉亭,哪儿是厨灶、书房……前世秉持着冒险精神,里里外外逛过好几回。
设备不是顶好,但隔局规划不差,过去不懂,这么好的院落,怎就乏人问律?为此,她还特地探听了一下,方才晓得信王爷竟是个痴情种。
据说十六岁时,赫连湛恋上某个小太监,是的,是小太监,不是小爆女。
但他明白,自己的身分怎容得他迎娶太监为妻,因此出宫建府时,盖上这样一座规格精致度远远不及主院的安乐轩。
安乐轩离主院很远,隔着假山流水、林子花圃……来回一趟得花大半个时辰,若把小太监安置于此,正房嫡妻就算想寻衅,光想到要走这么长的路也没了力气。
谁知小太监福莲,在皇子府建好之前竟被太子给搞死,是正常的“搞”,不是会让人想歪了的那种“搞”。
因太子对赫连湛不满,却不能光明正大对付弟弟,竟借故把火气烧到无辜的小太监身上,之后赫连湛大病一场,他是个记仇的,从此把太子给恨上了。
寻常皇子十七、八岁时,正妃、侧妃便进门,只有赫连湛到二十岁皇帝赐婚,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迎娶赵涵芸进门。
木青瞳记得,当时曾有传言,他在府外养了一窝小倌,是否属实,木青瞳不晓得。
前世直到她死前,信王府里只有她、赵涵芸以及新帝赐下的女子,一妻、两个室,三人都没有生下子嗣。
木青瞳曾经觉得赵涵芸是个白痴,有本事就去把那一窝小倌给踹了,干么拿她试刀?
她明里暗里暗示过无数次,可赵涵芸非要拿她当假想敌,唉……女人为难起女人,手段何其阴狠!
算了,与其纠结前世之事,不如想想该如何开创新局面才是重点。
她一手拉一个,三人牵着手走着,小小的烛光为她们引路。
安乐轩占地不大,但五脏倶全,正中有一排屋子共六间,里头的陈设还在,琴房、书房、净房、花厅、两间卧室,现在除两间卧室之外,其它房间都堆满木青瞳的嫁妆。
幸好一路迢迢,大哥没备下大件嫁妆,多数是珠宝玉石、金银服饰,还有几座刚在京里买下的田庄,否则光那几间房,怎么堆得下?
三人往左走,有几片花圃,早已荒废,如今荒烟蔓蔓,只有几丛玫瑰零零落落地长着,只见绿叶不见红花。
再过去几十步是一个附庸风雅的小池塘,约一个篮球场大小,上头种着莲花,夜色太黑看不清楚,但木青瞳知道,里头有不少鱼。
池塘是从外头引活水进来,另一头有人工河,将水引出安乐轩,池塘再过去有几排竹子,紧接着就是围墙。
木青瞳拉真儿、雅儿从花园和池塘中间的小路往后走,后面有一排下人房及厨房,两排房子中间有一块空地以及独立的小屋,空地上立着梅花妆,屋子里有刀剑弓戟和长鞭……各种冷兵器样样有。
连练武房都设下了,看来他不反对娶妻留子嗣,却计划将大部分时间留在这里,与他的小太监长相厮守。
既然如此,怎么会让她住到这里?他不是该守住两人之间的美好回忆?
她承认,不管前世或今生,她都没看透过赫连湛。
一排下人房的最尾端是厨房、柴房,厨房旁边有一口井。
雅儿透出笑脸,说:“太好了,有井?”
不过是一口井呐,竟高兴成这样,想他们大理,处处山水、处处风光,河里的水清净甘甜,这时分……她分外想念系花似锦的家乡……
从右方绕回主屋,右边只有几棵大树,现在看不出是什么,但等到白天……如若一口井就能让雅儿这么开心,那么明天清晨,肯定会有人惊喜连连。
真儿说:“小姐,既然找到井,我去烧水,小姐洗个满,今晩先对付着过吧!”这时雅儿的肚子咕噜一声,可见得是饿极了,她们和自己一样,忙了一整天却没晩饭可吃,想想古代成亲,能够吃饱喝足的,大概只有新郎官。
这是下马威呐,用意是告诉女人,成亲后别再妄想有大小姐待遇?
木青瞳想了想,说:“我们先一起回房拿衣服,烧好水,就端到下人房里洗漱,别来来回回送水了。”
真儿咬唇,知道这是小姐体恤她们,只是……“太委屈小姐了。”
“都到这个境地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能畅快活下去才是重点吧,不说了,再伤春悲秋下去就要天亮了。”
“是,小姐。”两人异口同声。 不多久,三人一起出现在厨房边,雅儿烧柴、真儿打水,幸好里头的工是一应俱全,木青瞳也没闲着,找了只大碗,拿起烛火,顺着记忆走出厨房,拐到树林里,一二三……第四棵,她把烛火高高举起,太好了,没记错!上头结实累累的全是成熟的桑葚。
高处的摘不到,但光是矮枝的就足够填饱她们肚子。
水才烧开,木青瞳已经摘了满满一碗,手指沾满紫色紫汁,要是过去肯定是要嫌弃的,不过现在……她爱死了!
仰头看着桑树,她心里想着,明天趁早再收成一回。
“小姐这是……”雅儿寻了过来,眼睛瞠得老大,看着小姐手上的东西。
木青瞳端来清水,把桑葚往里头倒,漂洗几下捞出来。“快吃,今晚且拿这些垫肚子,明儿个前头应该会送东西过来。”
她不相信赫连湛或赵涵芸胆敢在短时间内把她给弄死,她后头可是有木王府撑腰呢!拿起一颗往嘴里塞,和记忆中的一样甜,再吃一颗……她吃得不亦乐乎,却见两丫头傻在原地,眼底透出淡淡的哀怜,觉得堂堂木府的千金搞成这副德性很可怜?
天底下哪有什么可怜人,除非是自己想把自己给弄得可怜。“快啊,再不吃就要被我给吃光了。”
真儿叹气,她是真的觉得小姐可怜啊,才嫁进王府就遭到这般对待,日后还有什么盼头?
是王妃自作主张?不对,今儿个是洞房花烛夜,若王爷想与小姐圆房,王妃哪能作怪?所以是王爷不喜欢小姐,想把小姐圈在安乐轩中直到老死?
想到此,她只觉得前途茫茫,为自己,更为小姐。
雅儿心思浅,只觉得小姐很厉害,处境这般坏,还能挂着笑脸不被打败,王爷不懂得珍惜这样的小姐是他的损失。
雅儿拿起一颗桑葚放进嘴里细嚼几下。“真甜!”
“是吧,明儿个早上咱们多摘一点,要是前头能送点糖给咱们,就做点桑葚果酱起来,怎么样?”木青瞳问。
“好啊,方才我看过,柴火不多,不晓得他们会不会送过来?”雅儿回答。
“他们不送,就去要。”木青瞳说得落落大方,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被软禁似的。“要不到呢?”
“那就爬墙出去买,反正刚才看过,墙又不高。”
“爬墙?哪能行,万一外头有人守着……”
“顶多被扔回来,会怎么样吗?”
“小姐确定?不会拿咱们当偷儿,送官究办?”
“若能送官究办才好,把本小姐的身分亮出来,最好闹到皇帝那边,让皇帝看看,他那儿子是怎么看待赐婚的,竟让新娘子饿得爬墙买粮?你想,到时候会是谁倒霉?”
那个信王怕是得被扒下一层皮。
见小姐和雅儿一人一句讨论起来,真儿失笑,心真宽呐。
她也拿一颗桑萁放进嘴里,这颗不太熟,一半是紫的、一半是红的,甜甜酸酸,像她的心情。往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不过就是再担心也不能改变现况,不如拉起笑脸,跟着小姐和雅儿胡言乱语。
真儿接话,“自然是小姐倒霉,手肘往内弯,王爷可是皇帝的亲儿子,媳妇再好也是隔了层肚皮,顶多责骂几声、不痛不痒的,可万一王爷发火,关起门秋后算帐,小姐怎么办?”
“能怎么办?实话实说啊,我要求的不多,唯有生存,既然信王府养不起一个侧妃,不如放我出去,从此天高地远,再无相干,到时有这么多嫁妆,本小姐带着你们吃香喝辣,享受荣华富贵去。”
她们心里都明白,哪能这么简单,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但既然已经够苦了,难不成还要苦上加苦、为难自己?
说着无聊的话,让自己笑得开心,彷佛吃在嘴里的不是桑葚,而是满汉全席。
填饱肚子、洗过热水澡,三个女人吱吱喳喳地回到前面的房子,也不晓得是王妃还是王爷故意为难,那么多间房,只有新房是干净的,其它的房间都是蛛网密布,灰尘处处。
她们都已经忙上一天了,哪有精神整理,木青瞳说:“来,今天我们一起过洞房花烛夜。”
这话木青瞳说着觉得幽默,可听在真儿、雅儿耳里,好生哀愁。
两人互瞅对方一眼,不说话,把被子铺好,一左一右将小姐护在中间,三人并肩躺下。虽然今天累惨了,可这会儿谁也入不了眠,抱着棉被,念头满脑子绕。
半晌,雅儿翻身,问:“小姐,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担心王爷对小姐一直是这种态度。”
“什么态度?”木青瞳侧过脸,望向雅儿。
真儿蹙眉,都这么明显了,小姐怎会不了解?就算天黑看不出来院子奇怪,光这喜房……虽然棉被枕头是簇新的,但床上没有枣子、花生,桌上摆的不是喜烛,墙上、窗户没有喜字,更甭说代表喜庆的小物,连合卺酒都没有一壶……王妃连做样子都懒。
信王府里只有王爷和王妃两个主子,小姐受到这般待遇,一定是他们做的主意。
若是王妃的主意,代表王妃有能耐,想把主子给踩到底;若是王爷的意思,代表他不喜小姐或惧内,不管哪一种,小姐以后哪还有顺当日子可以过?!
“小姐是皇帝赐的婚,还让小姐住到这院子,往后……”雅儿想到那个“往后”,觉得好可怕。
木青瞳笑开。“母鸡不晓得蛋的命运。”
“小姐的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不管母鸡把蛋下在草堆或窝巢里,都不晓得蛋会被孵成鸡还是变成荷包蛋。”
“所以……”真儿问。
木青瞳将手臂伸到雅儿、真儿脖子底下,把两人揽过来。“所以谁都不能忖度命运,未来是好是坏,和草堆、鸡窝都没关系。”
“敢把堂堂侧妃锁在院子里,代表王妃不是吃素的,她肯定……”真儿着急,小姐分明聪慧无比,怎会在这上头犯傻?眼下的命运根本不需要忖度,这是已经摆在眼前的事实。
拍拍真儿,木青瞳缓声说:“有人说,要跑得用力一点,狠狠把别人用在身后,自己才可以先到达终点。
“可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各自跑各自的路,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风光和精彩,如果只在意竞争,只懂闷着头快跑,就算跑到终点,也不可能夺冠。”
“我还是不懂。”雅儿道。
“你们想想,王妃已经比我提早跑上好大一段,有王爷这样的男子作为丈夫,她必定为了争取胜利卯足全力。”
“是。”雅儿点头。
“既然如此,已经抢先那么多,她为何还要打压我?”软禁侧妃?这话传出去,善妒之名能不跟着往外传?赵涵芸可是再爱惜羽毛不过的。
“因为……她并没有抢先太多?”真儿回答。
“没错,她只赢两步,当然会担心我会后发先至。”
“我明白了,所以小姐的赢面还是很高的!”难怪小姐心宽,就说她们家小姐不是寻常人。
真儿误解自己的意思了,木青瞳笑道:“不对,一个用尽心力的王妃耗尽全力,也不过抢快两步,兴许她跑一辈子也只能停在原点,为什么啊?是她不够千娇百媚,还是王爷……力不从心?”
力不从心?雅儿倒抽口气,莫非是王爷不能人道?难怪王妃嫁入王府两年,肚子始终没动静。
木青瞳微笑,她只差没指明信王爷是Gay了,虽然两人心意不完全相同,但雅儿了然的表情让木青瞳很满意。
未来她只能仰仗雅儿和真儿,她们必须和自己齐心。
真儿猛地坐起身,急道:“小姐确定?”
她笑得满脸暖眛,刻意误导两人,“虽是小道消息,但没有八、九成真实性,不会从大哥嘴巴里说出来,你们很清楚,大哥有多宠我。”
真儿失神点头,这是真的,除王爷给的嫁妆,世子爷又添上三成,莫非这是要给姐的后路?
“那怎么办呢?”雅儿也慌了。
木青瞳坐起身,握住她们的手,认真回答:“这天底下,有人顺着路走,有的人自己开路走,旁人不给咱们路走,难道我们没本事挖路造桥,走出一片柳暗花明?”
木青瞳说得雄赳赳、气昂昂,连大男人也不敢这般讲话,何况是个小女子,但她坚定自信的目光却让两个小丫头相信了,相信小姐会带着她们一凿子、一斧头,破山开路,走进光明境地。
于是三个人、六只眼睛相对视,片刻后,一个点头、两个点头、三个点头,这个晚上,让未来过得更好,成为她们坚定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