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夏依宁拜别了夏正泰和程氏,馨州、宁州两地距离不远,她要回娘家随时可回,因此也没什么离情依依,程氏又给她备了数十个箱笼的贵重回礼,让她面子十足。
回程走的依然是水路,搭的是宣家稳稳当当的大商船,不用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可到宁州,若是遇到顺风,还可以更快些。
扬着宣家商行旗帜的大船稳健的航行在虹河上,虹河是孕育大齐文化的命脉,由北至南,灌溉数不清的农田,即便是寒冬也不结冰,自有一番风光,宣景煜往来这条河道不下百次,知道哪处的风景最好,他想让夏依宁一块儿欣赏,却见她似乎心事重重。
夏依宁想的不是别的,正是她不能在馨州多做停留,急着赶回宁州的那件事。
前世在夏依嬛回门时,人在梨山书院的宣景扬让山虎咬伤了,伤势极为严重,废了一腿一臂,以致他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心向学。
宣景扬书念不成了,回到府里养伤,过了一年,伤是好了,可他性格也变得极为古怪,少与府里人说话,后来更是常常身上带了满满当当的银子出去当大爷,让两个小厮抬着他,厮混在各赌坊和妓房里,自暴自弃,谁的话都不听,成了宣家的头痛人物。
一个大好青年就如此断送在一桩意外里,宣景煜对弟弟的遭遇十分心痛,责怪自己让他去梨山书院读书,可夏依嬛对这不成材的小叔子却十分鄙夷,一直以来都漠不关心,待宣家败了,官兵来捉人,宣景扬疯了似的拼命抵抗,不让他们把陆氏带走,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心里不是没有家人,只是故作浪荡,不愿让家人看出他心里的痛苦。
最后,他没能护着陆氏,反倒被几个官兵乱剑刺死了,他的死状极惨,那时宣景煜脸色惨白,紧抿着唇,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看得十分心痛,却是无能为力。
重生一回,她自然不能再让这件憾事发生,不只如此,她还盘算好了,大齐以文立国,经商不如念书好,若能让宣景扬往科举去,日后谋个一官半职,宣家又有财力打点,家里有人为官,遇事也不会求助无门了,前生宣家就因为是白身,在官场上素无依靠,才会落得凄惨境地。
况且宣府里就有个最好的夫子人选,只是现下还无人发掘这块璞玉,她却是知晓的,那人将来会是大齐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仕途一片锦绣,那便是投靠在宣府文毕馆的一个文人,名叫韩意希。
宣景煜的祖辈向往为官,经年累月的苦读,却是屡试不中,便办了文墨馆,广养仕子,韩意希是个落魄书生,父母皆已去世,也无别的亲人,除了读书没别的才能,身上虽然有秀才的功名,可秀才这名头不能当饭吃,实在穷得揭不开锅,这才来文墨馆投靠。
韩意希此时应是年方十七,未来他会在会试上拔得头筹,以会元的身分参加了殿试,由天子钦点为状元,若是让宣景扬跟着这位未来的状元公读书,蒙他指点一二,想来宣景扬要中举也不是难事了。
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怕事情不照前世走,万一他们到梨山书院时晚了一步,宣景扬已让山虎咬伤……
她会如此没把握,是因为前世里宣景扬受伤时,他们在京城。
前世时夏依嬛一回门就不想走了,宣景煜一提要回宁州,她就发脾气,所以当时他们足足在馨州住了十来日,待要回宁州时,夏依嬛又执意要去京城釆买,宣景扬就是他们在京城时受的伤,大总管派人去馨州报信,这才知道他们去了京城,又找到京城去,一来一回的耽搁,待回到宁州,见到的便是重伤未醒的宣景扬。
这一世,他们回门停留的时间少了前世好几日,也没要去京城,待回到宁州就直接上梨山书院,想来是来得及的,她就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宣景煜见新婚妻子一路上心事重重的,便打消了邀她至甲板同赏河岸风光的美意,却也不免在意起来,她所思何事?
想得深了,便哑然失笑,才短短几日,她的情绪竟已牵动了他的心,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商船到了码头,自有宣家的马车来迎接,雪阶正要扶夏依宁上马车,宣景煜迈步向前,袪住了她的瞪,雪阶有些怯异的退开,夏依宁则是脸烫到不行,这众目睽睽的,都是在宣家商行里做事的人,他是想让他们笑话她这个少夫人吗?
她虽然暗自娇嗔,可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宣景煜似不以为意,迳自扶着她上了马车,马车门一关上,他伸出臂膀,将她搂在怀里,夏依宁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是怎么了,便听到他开口——
“宁儿,咱们已是夫妻,你有什么烦心之事,若是能说的,不妨说予我听,莫要自己一个人烦恼。”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忧心太过明显,她是因为揣着重生的秘密才这般步步惊心,没法真正开怀,若是寻常的新嫁娘,此时新婚燕尔,和夫君又是如胶似漆,应该极为欢喜才是。
思及此,怕他起疑,她故意叹了口气,说道:“也没什么,是我母亲这几日对我谆谆告诫,我既嫁给了你,便要好好为你掌家,我怕自己不能胜任,难免有些烦心。”
“我当是何事,这有何难?”见她忧心的不过是件小事,宣景煜忍不住笑了。“你若担心,晚些接手便是,我跟娘说,待你熟悉宅子里的一切,再把掌家的重责交予你。”
夏依宁打铁趁热又道:“还有一事。”
他温声道:“你说。”
她踌躇了下才道:“我是想,我这个大嫂至今未见过小叔子,未免太说不过去,眼下左右也无事,咱们能否上梨山书院去探望他?”
宣景煜先是一怔,随即笑应,“你有这份心,我自然是好的,不过这个时节梨山山道雪厚,积雪堵路,不如等开春冰雪融化了,咱们再去看扬弟。”
夏依宁找浅一笑,“梨山梅景驰名天下,我至今还无缘一见,原是想趁着探望小叔子过过眼瘾,看来是无缘了。”
她不能太过坚持,否则他肯定会起疑,只能以退为进。
果不其然,他马上笑道:“既然你想顺道赏梅景,咱们明日便上山就是,想来扬弟见了咱们,肯定会喜出望外。”
梨山之行便如此定下,待回了宣府,提起要上梨山探望宣景扬之事,宣静霞立刻说要同去,她一说,宣静宸便嗫嚅着也要跟。
宣景扬是她们一母同胞的亲弟,她们自然是挂心的,陆氏原本也想去探望儿子,但宣老夫人染了风寒,她必须得留下来照看宣老夫人。
翌日,一行人上了马车,出了城门往西而去,宣静宸原是想跟夏依宁坐同辆马车,要问她馨州有什么好玩的,宣静霞却是拉着她上了另一辆马车,让新婚的兄嫂能够独处。
夏依宁看在眼里,忍不住靶叹,如此一个善解人意又眉目如画、步履生香的丽人,前世却任由着夏依嬛践踏,这一世她定会紧紧看着两个小泵,绝不让她们再受恶人设计!
官道积雪,马车比预期中走得还慢上许多,一行人到了梨山脚下,天色已然擦黑。
护卫首领宣恭过来亶道:“少爷,天色已晚,雪势过大,不宜上山,不如寻一户人家,借住一宿。”
宣景煜点头,宣恭自去寻住处了。
片刻之后,已寻到一处猎户同意让他们借住,宣恭照宣景煜的吩咐给了五两银子的谢酬,有钱好办事,猎户家的主人韩老爹眉开眼笑的迎了他们一行人进去,让出了三间房间给他们,马也牵到后头的草棚子去喂草喂水了,马车则安置在门外。
韩老爹的婆娘和媳妇儿殷勤的煮了热腾腾的肉汤招呼他们用,又热了一大盘的肉包子和炸面食,还自动自发的跑去收拾房里的炕,铺上坑褥,拿了两床干净的被子出来。
夏依宁见了,便让雪阶拿了碎银子去打赏那婆媳两人,她们笑得见牙不见眼,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复又利索的去烧水说要给夫人小姐们洗洗手脚。
待他们简单在堂厅用过了晩膳,听到屋外的风雪更大了,夏依宁心里还在挂念宣景扬被山虎咬伤之事,但又不停安慰自己明日上山肯定不会措过,不要自己吓自己。
宣静宸头一回在这种地方过夜,有些兴奋。“嫂嫂、大姊,不如咱们三个今晚睡一块儿吧!”
夏依宁浅浅一笑。“好。”
“咱们晚些来打花牌吧……不不不,还是玩打双陆?”宣静宸不断计划着汤汤长夜要怎么度过。
蓦然,外头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韩老爹忙去应门,不一会儿笑咪咪的进来。“怎么今晚借宿的人这么多,可让小老儿发了笔小财了。”
韩老爹身后跟着四个人,均是风尘仆仆,带进了一阵寒风,夏依宁知道那四人肯定也给足了宿资,韩老爹才会半点不耐烦都无,也幸好这猎户人家屋里宽敞,后面还有房间,足够再让出两间房来给这四个人。
“大家安静点。”
夏依宁听到宣恭压低了声音约束手下的人,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进来的是什么很厉害的人吗?不然大伙儿同聚一处,看见又有人进来,品头论足一番也没什么,宣恭为何要制止?
她抬眸,顿时一惊。一张前世见过的脸庞映入眼廉,那棱角分明的脸,竞是当朝的四皇子——陵王李翊皇!
她一惊之下,手里的杯盏便落了地,宣静霞感到古怪地看着她。
“有无伤到?”宣景煜拉着她的手检视。
方才他看得分明,她是被那四个人吓着,手中杯盏才会滑落,为何?她识得这四人吗?他不着痕迹的扫过那四人,他们却是全然不认识她的模样,他的神色不由得微微一凝。
“没、没有。”夏依宁的心怦怦直跳,掩饰地别开了眼。
雪阶忙去收拾杯子碎片,又重新为她斟上热茶,她垂着眼睫定了定神,可是一颗心仍是静不下来。
前世,下令抄宣家的就是四皇子李翊皇,当时他已登基为帝,年号天安,千允怀是天子心月复,官拜右丞,又独揽了中书省的大权,工部尚书、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户部尚书都是他的人,他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他要的东西,众人都会双手奉上。
说起来,李翊皇并不是个昏君,可一来,千允怀和他是表兄弟,两人的母亲是堂姊妹,二来,在他还是皇子时,千允怀便竭尽所能的为他做事,一心助他登上天子之位,在他登基之后,自然对千允怀信任有加。
千允怀心思缜密,与他的母亲韩氏如出一辙,韩氏虽然是韩家的二房嫡女,可韩二老爷既无功名在身也无军功,在府里不受重视,连带着二房都黯淡无光,而韩大老爷就不同了,军功赫赫,手里握着二十万兵权,在朝里也是咬风唤雨的重臣,追随者众。
夏依宁心思回转,却突然听到宣静霞开口说道,“这位公子,你中毒了。”
宣静霞看着进来的四位男子,发现其中最尊贵之人有中毒现象,她一向面冷心善,尤其遇到有人中毒,即便她向来稳重,也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
闻言,李翊皇目光沉沉,眉头皱得死紧,但他抿着唇没有回答,倒是他旁边的死忠护卫李甲急道:“姑娘如何看出我家少主中了毒?姑娘懂得医术?”
宣静霞神色端凝道:“我外祖父是大夫,尤其擅长解毒,我自幼跟着他老人家学了些医术,公子中的肯定是苗疆虫术。”
李甲蹙着眉悔恼道:“肯定是那帮人干的,饶是咱们再小心,还是让主子着了道……”言下之意,似乎已信了宣静霞所言。
宣景煜起身,大步走过去,夏依宁连忙跟上去,宣静宸见他们都起来了,也忙不迭跟上。
“静霞,你说的话可有根据?”宣景煜虽然不是见死不救之人,但也不想妹妹沾惹上麻烦,他闯南走北,见多识广,瞧这几个人身上的气势,肯定来历不凡,尤其被宣静霞指称中毒的少年公子,更不是泛泛之辈。
宣静霞言之凿凿地道:“这位公子的眼角和耳垂都透着水珠红,这是中了苗族的毒蛛之毒,再过两个时辰,若是没有服下解虫药,那水珠儿会更红,四肢也会跟着渐渐麻痛,最终无法动弹。”
这时,李翊皇总算开口了,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宣静霞问道:“你可有解毒之法?”
宣静霞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的能力虽然不能完全解毒,但能先解部分的毒,公子若信得过我,就让我试试,等风雪小了,公子再去找大夫医治,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李甲急道:“主子,风雪虽大,但未必就不能走,我等即使丢了性命也会护送主子入京,咱们还是回京再找大夫……”
夏依宁知道那护卫的意思,要回宫找太医才保险,皇子是尊贵之躯,怎可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医治?
可是,李翊皇手一抬,制止李甲说下去,他的目光落在宣静霞脸上。“就让她试试。”
夏依宁简直想欢呼一声天上掉馅饼了!
宣静霞若是能救李翊皇一命,这可不是留下印象这么薄弱了,宣静霞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或许他们能在这里顺藤而上,先千允怀一步与李翊皇建立关系。
片刻,李翊皇已在炕上躺下,宣静霞拿出随身的针灸包来,针扎下去,血果然是黑的,那三名护卫瞬间都变了脸色,倒是李翊皇面不改色,只一直看着给他扎针的宣静霞。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夏依宁唇角弯了起来。这世上会有这样好的事吗?李翊皇会对宣静霞动了心吗?若能如此,不但能改变宣家的命运,也能改变宣静霞的命运……
她正在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一抬眸,却见宣景煜凝视着她,她顿时心头一震。
不好!她是不是想得太过雀跃了?
在他眼里,李翊皇不过是个夜里来投宿的陌生人,自己却看着李翊皇与宣静霞喜形于色,就像想把两人送做堆,他肯定会起疑。
“大娘,劳您煮一大碗浓甜汤来。”宣静霞慢慢地收针,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韩老爹的婆娘,可众人都感受的到她的屏息专注。
“好勒!”韩老爹的婆娘应声去了。
针收齐了,宣静霞对李翊皇说明道:“公子,你莫怕,苗族蛛毒除了解药,最怕的就是浓甜汤了,待会儿你趁热把大碗甜汤喝了,你体内那毒蛛吸饱了甜汤便不会再作怪,足够撑到明日去找大夫。”
李甲忍不住嘀咕道:“我家主子岂是会怕这种小事之人……”
李翊皇冷喝一声,“还不闭嘴!”
李甲自然是乖乖闭嘴。
果真,李翊皇喝下甜汤,不到一盏茶功夫,那眼角和耳垂的水珠红都淡了许多,三名护卫看着宣静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重。
李甲从衣襟里拿出了一锭金元宝,躬身道:“姑娘救了我家少主一命,原是该封厚银致谢,然而我等出门在外,并没有多带钱银,身上只剩这锭元宝,请姑娘收下。”
猎户家的人都聚在门口看宣静霞扎针,这会儿见到那金光灿灿的元宝,都惊呼了一声,他们这一对眼睛还没见过元宝哩!那值多少银子啊?怕可以吃几年了吧!
宣静霞笑道:“这我不能收,一定要给,就给大娘吧,大娘煮这碗甜汤可辛苦了。”
她随手接过来,和善地叫了韩老爹的婆娘过来,把那锭金元宝给她了,那婆娘双手接过金元宝,轻飘飘乐颠颠地出去了。
李翊皇此时已坐起,见她随手就将价值不菲的金元宝赏人,判断出她出身富贵,说不定还会认为他俗气。
他是什么人?他可是堂堂陵王,向来目下无尘,若被一个女子看轻了,他怎么也不是滋味,于是他解下腰间的紫玉佩,不由分说地道:“那么这个你收下,日后若有困难,到京城凤凰楼找大掌柜便是,无论什么困难,我都能帮你。”
宣静霞又要推辞,夏依宁连忙替她接过了,塞在她手里,宣静霞诧异的看着她,蹙着柳眉,义正辞严地道:“嫂嫂,我外祖父常说医者仁心,况且咱们宣家哪里需要收这样的酬谢?以宣家的财势,哪里会有困难要外人出手相助?”
李翊皇挑眉。宣家?哪个宣家?口气这么大?
夏依宁在宣静霞耳边柔声劝道:“对你虽是举手之劳,可这位公子可能是不想欠你人情,你收下吧,如此这位公子也不必介怀此事,不会认为你救他有什么目的。”
两人的声音很低,只有对方能听见,可李翊皇是学武之人,耳聪目明,自然将她们所言听得一清二楚。
夏依宁知道李翊皇师承他外祖父,武艺极佳,肯定听得见她们说话,也只能在心里对宣静霞道,这可是日后的天子,天子给的东西那就是御赐的,就是免死金牌,就是看在今日她救他一命的分上,日后他也不能无情的下旨抄了宣家。
“静霞,既然是这位公子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虽然宣景煜对夏依宁的举动也有些介意,但既然她已经将玉佩接过手,又塞进了妹妹手里,妹妹就万没有再把玉佩还给那公子的理。
宣静霞显然也想到同一处了,这正合她意,她收好了玉佩,对李翊皇心无城府地笑了笑。“那小女子就收下了,公子进了城,记得再找大夫解毒。”
李翊皇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尤其是美女,更尤其是对他投怀送抱的美女,但此刻听着她如金铃摇曳,又如玉佩琮净的嗓音,他的心跟着震荡,而她的笑容如同朝阳破云而出,又彷佛是彩虹里最夺目的一抹红,让他忽视不了,他的心中掠过一丝自己也不知晓是什么的情绪,让他忽然有了一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