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后,回到寝房,魏遐之换下官袍,来到浴间,月兑去身上的衣物,踏入浴桶里,后颈靠在木桶边,他轻阖上眼,氤氲的热气,将他的思绪带回他刚从别庄返回国公府的那一年——
“大哥,你这么眼巴巴的赶回来,就是为了要参加春闱?先别说你能不能考上,就说你这身子能不能撑到考完都还两说,我劝你还是别去考了,万一死在贡院里头,岂不是要惹人笑话!”魏尧之轻蔑的嘲讽道。
类似的话,在陶山县那处破屋里,向和安也同魏遐之说过,可她话里透着隐约的关心之意,不像弟弟这般带着恶意的刻薄。
不过魏遐之心里纵使不喜,却因已习惯于容忍弟弟,故而也没露出不悦之色,只是淡淡回道:“我苦读这么多年的书,总要下场试一试,倘若真死在贡院里,也算死而无憾,就不劳你替我担心了。”
“我是好意来劝你,万一出了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咱们不顾你那身子,硬逼你进考场呢,你还是在家里歇着吧,多活一日算一日,少到外头折腾,丢人现眼,也免得爹娘替你操心。”
魏尧之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则是想着,母亲说这病秧子可是有真才实学,要是真让他中了进士,父亲要越过他请立二哥为世子可就更不容易,他哪能如他的意,让他去参加会试。
过来找魏遐之的向和安刚好听见这番话,不由得皱起眉头教训道:“欸,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你大哥想去参加考试,哪里丢人现眼了,他是不识字还是不会写文章吗?哪有做人家弟弟的这般说大哥,还说是好意,我可半点都没听出来,反倒觉得你是在诅咒你大哥。”
她在前两天跟着魏遐之一道来了京城,魏遐之见她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又对大雅的风土民情不太了解,他索性好人做到底,将她带回国公府,让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好照应她,几天下来,向和安在心里已把性情温善的魏遐之当成朋友。
魏尧之见她竟敢管他的闲事,横眉斥道:“我同大哥说话,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
“俗话都说朋友有难,两助插刀,我是你大哥的朋友,如今他被他那不肖弟弟欺负,我还说不得话吗?!”
“你说谁是不肖弟弟?”魏尧之怒目瞪着她。
“谁应谁是!”向和安双手抱胸,抬眉冷眼瞪回去。
虽只来了两天,可她多少也看出来了,魏遐之虽是嫡长子,可他这个大哥做得很不好,底下两个弟弟对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客气,更没少拿话来挖苦他、讽刺他。
可一当着他爹的面前,他那两个弟弟顿时揺身一变,变成尊敬兄长的好弟弟,她只见识过一次就觉得很恶心,也不知道魏遐之怎么能容忍他们这么多年,还没在他老爹面前拆穿他们。
魏尧之冷着脸骂道:“你一个贱丫头也敢骂本少爷,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见三弟动怒,魏遐之连忙缓颊,“和安姑娘性情率真,不是存心的,你别同她计较。”他从案桌后方起身,隔开两人,“没别的事的话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同和安姑娘说。”
“时,这回暂且饶了你,下回再敢对本少爷出言不逊,就给本少爷等着瞧!”
撂下这句话,魏尧之气恼的拂袖离开。
待他一走,魏遐之便劝道:“和安姑娘,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不过以后还是别招惹我那两个弟弟,他们脾气都不太好,我怕你会吃亏。”
“你就这样任由你那两个弟弟欺到你头上来吗?”
“兄弟之间总要有人退让,才能一家和乐。”
对他这般委曲求全,向和安怒其不争,“要退也不该是你退,是他们无理在先,你一再姑息纵容,不会让他们尊敬你这个大哥,反而只会让他们越来越瞧不起你!人哪,都是欺软怕硬的,你若不硬起来,一辈子都会被他们轻视。”
他母亲早逝,父亲偏宠继母与两个弟弟,自幼在这府里无人能依靠,他只好事事忍让,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了,如今要他对两个弟弟强硬起来,他一时之间也难以办到,因此沉默着没答腔。
“你真是……算了,跟我来。”向和安拽着他的手臂,将他往外拖。
“和安姑娘,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跑步。”
“为何要跑步?”他纳闷的问。
“你不是要去参加会试?从今天开始,每天绕着国公府跑几圈,两个月后,我保证你直着走进考试会场,也能直着走出来。”他那温善隐忍的性子一时改不了,也勉强不得,她只好帮他先把体力给练起来。
“那你快放手,我自个儿跑就是了。”他赧然道,被她这样一路拖着跑,委实有些难为情。
“要我放手可以,但你可别偷懒哦!”她松开拽着他的手,跑在他身边陪着他。
可她没料到他体力这么差,才跑没多久,整个人就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着膝盖,直不起身来。
“呼呼呼……我我我,实在不行了……”他脸色发白冷汗直冒,一口气快喘不上来。
她叉腰瞪着他,“你也太废柴了。”
被一个姑娘这般说,他不免窘红了脸,“我自幼身子便不好,让姑娘见笑了。”
“我看你这分明是缺少锻链和运动,整日窝在桌前看书,身体哪会好,久坐伤身,往后你读一个时辰的书,就起来走一走。今天先不跑了,我们就先走半个时辰吧。”
于是从这日开始,她每天早晚都来陪着他走半个时辰的路。
一个月后,他感觉精神比以往好了许多,虚弱的身子彷佛也硬朗了几分。
随着他气色逐渐好起来,有人开始坐不住了,继母以关心他为由,每顿都命人熬上一大盅滋补的汤药给他。
向和安平日里若没其它的事,便会过来找他,有次她瞧见下人送来的补汤,她闻了闻味道后,不让他再吃那些药膳。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虚不受补吗?你身体虚弱,吃了那些大补的药,身体哪消受得了。我问你,你吃了之后,夜里是不是上火睡不着?”
被她这么一问,他羞赧得面红耳赤,哪里有脸告诉她,他夜里憋得难受,还作了春梦,梦里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
“你干么脸红啊?”她奇怪的看着他,她不过是问他是不是火气大,睡不好,他怎么脸红成这样,彷佛她说了什么让人害羞的话。
“没、没事,我觉得有些躁热。”他抬手搧了搧发烫的面颊。
“可今天有些冷呀。”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今日天气阴阴的,又没出太阳,哪里会热?
再被她追问下去,他都要没脸见人了,他赶紧转移话题,“以后我不喝那补汤就是了。”
她又不放心地提醒道:“你那继母人前对你嘘寒问暖,但她明知你体质虚弱,还命人顿顿都送来这些会让人上火的大补之物,我看她分明没安什么好心,以后她送来的东西你最好少碰。”
之后他没再吃那些药膳,不过为了不让继母发现,那些药膳他全都给伺候他的下人吃了。
但隔了一天,她竟开窍的跑来问他,“你昨天是不是误会我的话了,以为我在说那件事,所以才满脸红通通?”
“都昨天的事了,你怎么还提?”他赧然的飘开眼神。
“哎哟,看起来还真的是呢!”她笑咪咪的用手肘碰了碰他,还朝他挤眉弄眼的,“你喝了那补药真的上火啦,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你一个姑娘家怎好问这种事!”他耳根子赧红的轻斥。
“姑娘家怎么啦,姑娘家就不是人吗,难道你不是从女人的肚皮里生出来的吗?还敢看不起女人。”
“我没这意思。”他实在拿她没辙,端了杯茶给她喝,再取出一只钱袋递给她。“这给你。”
她接过,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是银子,不解的问道:“你干么又给我银子?”
“这些银子给你留着,你若看上什么,可以拿去买。”
“你上回给我的那些银子我还没用完。”她把钱袋还给他,不想无缘无故拿他的钱。
“你留着,以后也许会用得上。”他再将钱袋塞到她手中。
她想了想,没再推拒,收了下来,“我最近正想着要做些买卖,这些银子就当是你投资的吧,以后赚了钱再给你分红。”她打算要找个营生来养活自己,总不能一直赖在国公府白吃白住。
他满眼温柔的笑应了声,“好。”
接下来在他看书时,她也忙着思考要做什么买卖。
就在会试前一天,魏遐之的两个弟弟又来找他。
“明天就要会试,大哥这阵子看书辛苦了,不如休息一日,咱们陪大哥出去散散心,也好放松一下,免得会试时太过紧张,反倒考不好。”
魏遐之不愿出去,他每日早晚都在府里走上半个时辰,如今体力和精神都见长,随着会试日期逼近,他不仅不觉紧张,反倒跃跃欲试。
他温言拒绝,“二弟和三弟有这番心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还想再看些书,你们自个儿去玩吧。”
“让你去你就去,罗唆什么!”魏尧之见他不去,不耐烦的动手拉他。
“尧之,我不想出去,你放开我。”魏遐之想扳开他的手。
魏钧之见状,帮着魏尧之拽住他另一只手,两人一块将他往外拖,嘴里假意说着,“大哥,咱们也是为你好,才想陪你出去解解闷。”
“可不是,大哥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咱们都安排好了节目,要让你好好快活一番。”
来到门前,恰遇见刚回来的向和安,她见他们兄弟俩一左一右的攥着魏遐之,而魏遐之皱着眉头,似是不愿和他们出去,她把人给拦了下来,警戒的问道:“你们这是要带他去哪儿?”
魏尧之不客气地骂道:“滚开,少管闲事!”
向和安没理会他,觑向魏遐之,“你想跟他们出去吗?”
魏遐之揺揺头,“我还有书要看,不想出去,可钧之和尧之他们非要……”
他话未说完,就见向和安用手刀劈向两人拽着他的手,然后像只老母鸡似的将他护到身后,瞪着魏钓之和魏宪之,“他说了不想跟你们出去!”
“你这贱丫头敢对本少爷动手!”魏尧之愤怒的招来下人,“来人,给我把这不知死活的野丫头抓起来!”
闻言,魏遐之赶紧拦在她身前,沉下脸斥道:“她是我带回来的客人,谁也不许动她!”
几个下人被他一喝,没敢动手,再怎么说,魏遐之都是国公府的大少爷。
魏尧之恼怒的开口质问道:“大哥,这野丫头对我和二哥如此无礼,你还护着她?!”
“我对你们无礼?不如咱们去找你们爹,让他来评评理,魏遐之不想出门,你们这两个弟弟非要在考前带他出去玩,是存了什么居心?”说完,向和安也不丢他们回话,扯开嗓子大喊道:“寻国公、寻国公,二少爷和三少爷——”
魏钧之和魏尧之被她陡然的大叫给吓了一跳,魏尧之连忙吼道:“你给我闭嘴!”
向和安冷哼了声,“你们如果再想对魏遐之使什么坏心眼,我就去告诉你们爹。”
寻国公虽然偏宠继室生的两个儿子,但魏遐之也是他儿子,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儿子成材,他对魏遐之要参加会试的事是乐见其成的,还勉励他几句,当时得了父亲的鼓励,魏遐之还满脸欣喜的告诉她呢。
魏钧之不愿将此事闹到父亲那里,父亲确实颇为大哥这次参加会试的结果,希望他能中个进士回来,若是让父亲知晓在会试前,他们兄弟俩竟强拉大哥外出,定是会责骂他们一顿,于是他忍着气解释道:“看来向姑娘对咱们兄弟多有误会,咱们是存了一片好心,想带大哥出去解解乏,既然大哥不想出门便算了,就当我们兄弟枉做了一次好人吧。”
他接着看向魏遐之,“那我就先预祝大哥今春会试能金榜题名。尧之,咱们走。”说完,他便偕着弟弟一块离开。
那些他招来的下人也跟着退下。
向和安没好气的撇撇嘴,“分明就是满肚子坏水的小人,还有脸说自己是好人,也不怕别人听了想吐。”
“以后这话可你可别在旁人面前说。”魏遐之指醒了她一句,与她一块往书房走去,同时向她道谢,“和安姑娘,这回多亏了你,否则我若随他们出了门,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他自是看得出来两个弟弟极不愿意他去参加会试,心里早对他们多有提防,若没遇上她,被他们强行带出去,要月兑身只怕不易。
闻言,她忍不住叨念道:“我早说了你要强势起来,拿出做大哥的威严,否则后他们还是会这般欺到你头上。”
明白她这番话是出自关心,魏遐之的心暖了几分,“钧之和尧之的性子素来跋扈,如今只怕我强热起来也无用。不过还是要多谢和安姑娘的仗义援手,幸好有你,才能让我安稳的度过这两个月。”
每次只要二弟和三弟刻意过来挑事,她都替他挡了回去,让他省了不少麻烦,他是真心感激她,除此之外,他也在不知不觉间对她生起了别样的心居,想与她结下白首之盟。
他在心里暗自决定,倘若会试能金榜题名,便要向她求亲,若是能得她为妻,他可以不要世子的身分,只盼能与她朝朝暮暮,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