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帝根本就安排好了,不管琅夜或是浥玉的意愿如何,结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浥玉得要替淳王呈上醒酒汤药。
当浥玉被胡尔请下了凉亭,随之绕过一排植来半遮凉亭的矮树后,便见到一名小太监手捧着一只盛着汤药罐的托盘在等着她了。
浥玉默然跟在胡尔身后,一路朝着予祥宫而去,满心希望那个男人当真醉得不省人事,好让她能免去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场面。
在大殿上,他分明也看到她了,但他没有太明显的反应,而她也因太过惊吓,无从判断他到底还认不认识她。
应该忘了才是,毕竟自大殿相见以来,都没有丝毫动静不是吗?而且就算没忘,像他那样的男人又怎会在乎一个女人?
她恨不得能躲藏起来,偏偏皇帝有意将她推到他面前。虽然不知当年皇帝为何饶她性命,但她清楚记得皇帝眼中的杀意丝毫不逊于那个少女。
曾经不惜杀了她,也要让她离开宇文日正的皇帝,现在却又想着法子把她送到他的面前,皇帝的目的是什么?为何不肯直接跟她明说?只下令不可提及往事,其它什么都不说,要教她如何是好?
现在等在她前面的就像是完全没有遮掩,一眼即可视得的万丈深渊,而她却是没有退路,只能被逼着自己迈开脚,往下跳……
其实从重瑶湖去往予祥宫的路途不算近,若是让身着层缀华衣、头簪珠翠的后宫妃妾在这初入夏的午后走这么一大段路,多少要流些汗,弄得妆糊发乱了的,可是紧张害怕的浥玉除了被风吹乱了的几丝鬓发,仍是瓷人似的未染汗,浑身没有一丝凌乱。
在浥玉心烦意乱间,他们一行人已来到予祥宫前。
看守予祥宫第一道门的太监见是胡尔领了人来,无须胡尔开口说明来意,立刻开启宫门,让入。
穿过外园来到第二道门时,胡尔有礼的向守门的侍卫开口道说来意:“我们奉皇上旨意,为淳王呈上醒酒汤药。”
“大监请进。”侍卫如何不识得皇帝身边的人?自然也是以礼相待。
眼看跨过眼前这道门坎,就将见到那个男人,浥玉表面冷静的跟在胡尔身后,不断的坚定自己的内心,提醒自己千万要见机行事,不可出错,以免累及其他她珍视的无辜之人。
远远见到胡尔领了人来,窝在房门外的徐青书伸了个懒腰,无奈的思索这回该要如何打发胡尔,劝他不要惊动里头那只好不容易才安静了一会儿的醉老虎。
王爷最近酒瘾又犯了,这瘾为何始终戒不掉,他是知道原因的,但可没胆说出口,奇怪的是皇帝,明知王爷酒瘾犯了,就任由王爷喝个痛快,待王爷自己觉得喝够了就会恢复正常,以往尽避也是忧心,却没像这次几乎日日遗人来呈醒酒为乐。
沉浸于烈酒中的王爷特别阴沉暴躁,皇帝还来添乱子,真不知皇帝是想整王爷,还是要整他们这些手下?正在心里埋怨皇帝的徐青书本来还懒洋洋的赖坐在地上,忽而拔地而起,一双属目锁定在行进间不时从胡尔身后晃见的窈窕身影。
浥玉与他记忆中相比只少了青春娇气,余则几乎未变,是以,他能轻易认出她来。
胡尔正欲开口向徐青书说明来意,徐青书先行开口了:“寒星小姐。”虽然已知唐寒星改名换姓,但他一时之间未及多想,以惯用旧名称呼她。
眼前的她不明所以的失踪多年,再次出现已然成为岐阴公主的陪嫁女侍浥玉,而王爷自那日从大殿返回后,虽然发了顿脾气,却没有在第一时间采取任何行动,在现况不明之际,徐青书不敢表现出久别重逢的热络,只能尽礼数上的问候。
浥玉仔细端详一开口就能唤出她旧名的昂藏男子,从其面孔刚毅的线条中隐约还能看见年少时的轮廓,很快的,她认出眼前之人就是那个男人当年的贴身小侍,悠悠出声:“是……青书吗?”
“是。”徐青书敬应。
浥玉得到肯定答案,却没再开口,回想当年,徐青书还只是个身量尚不及她的小小少年,现在却已经是个高过她两个头的魁梧男子了。
看着徐青书,回忆从前,浥玉心中不胜曦嘘,也觉心寒。想徐青书那时小小年纪却能谨守口风,丝毫未曾在她面前走露文立影真实身分等讯息,难怪如今能在内庭当差,真是有出息。
胡尔是皇帝最信任的心月复大监,他是知悉皇帝与浥玉之间有何种纠葛,也清楚她与淳王有段过去、是淳王寻找了十余年的人,毕竟将皇帝的警告带给浥玉的人正是他。
见徐青书对着浥玉唤“寒星”小姐,浥玉未予反驳否认,还能回叫出徐青书之名,心知两人是旧识,于是无声静立一旁。
但眼看唤了彼此一声后就无语相视的两人,胡尔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适时装傻可是宫中行走必备技能之一。
等了一会儿两人依然没有后话,看来是不想叙旧,胡尔便取回主导权,仅针对徐青书在宫中称呼用词加以纠正,然后再一次强调来意,“这位是烟秋阁的浥玉尚侍,特奉皇上之命前来为淳王呈上醒酒汤药。”
胡尔抬手,指了指身后小太监手上捧着的禁罐,提醒徐青书他们是领了御令前来,可不能放任他们在外面干站着。
思及自家王爷此刻的状态,徐青书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放她进去。“王爷刚睡下不久,寒星小姐……浥尚侍还是把汤药交给小的,待晚些时候,再由小的呈与王爷服用,可好?”该等王爷酒醒,容他先向王爷禀报后,再让他们见面会比较适当。
浥玉是无所谓的,她本就不想与那个男人见面,正欲点头应好,站在一旁的胡尔又开口了。
“这可不行,皇上的意思是要浥尚侍亲手呈上,还得看着王爷确实饮下这汤药才行。”他的责任是执行皇帝的命令,至于命令合不合理,可就不是他这个太监能负责的了。
浥玉没坑声。
徐青书也只能应声道:“是,那么浥尚侍请吧。”
“咳嗯……”胡尔收到的命令是由浥玉独自呈上汤药即可,余下人等无须跟进,于是“明示”徐青书不用多事引路。
惯在宫中行走,又是常随宇文日正身旁之人,徐青书如 何能不懂胡尔的明示,于是只推开门后便让到了一旁,那名小太监也同样机伶,立刻上前将托盘举至浥玉面前。
眼看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浥玉只能接过托盘,迈步跨入门去。
而她不过才向里走不到两步,身后的门就轻轻掩上了,那轻小的声响,让她清楚自己绝无退路,于是她只能忍住想逃离的冲动,往右方的寝室而去。
室内静谧无声,但空气中飘散着浓浓酒气,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皇帝所言或许有部分真实,偌大的寝殿中窗棂互通,竟能充斥消散不去的酒气,看来那男人确实是酒醉多日而无人能劝进汤药。
想着,走着,浥玉转眼已来到纱幔半掩的床前。
只见宇文日正没睡在床上,而是袒胸赤脚倚靠床柱而坐,床下散落着酒壶、酒坛,就是不见酒杯,看来他是以口就壶就坛狂饮了吧。
他低垂的脸被披散的发遮住了,无法看清他是醒是睡。
犹豫片刻,她才稍稍趋前轻唤:“王爷?王爷?”打算若无动静她就悄然离去,皇帝总不至于要她硬灌酒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喝药,是吧?
不时在梦里纠缠他的柔软嗓音,唤回了他正徘徊于清醒及昏沉睡意边缘的神智,宇文日正骤然清醒,睁眼转头抬望声音来处,“……”
浥玉被他突来的动作,吓得本就紧张不已的心更是狂跳了起来。
这时他看起来像是清醒着,于是浥玉连忙道:“王爷既是清醒着,那这醒酒汤药该是无用的了,小的这就去回禀皇上。”
说着,她微屈膝示意,便欲要转身离去,她非但不想与他共处一室,若能,她早在大殿上得知其身分后就跟朱信返回岐阴去了,只恨她无法轻易放下琅夜,也无法逃出皇帝的控制。
虽然意外她的到来,也还没准备好要面对她,但既然她人都来到面前了,怎么也没理由轻易放过她才是。“饮酒的人是本王,你却只消一眼便能判断本王没有醉?”
宇文日正慵懒地斜倚床柱,“一宫管事,就是如此轻率当差?”他心中不禁想:皇帝尽避从不过问他的事,但应该是知晓了些什么,否则怎会刻意把她弄来?
这几日皇帝三番四次着人送来汤药,都被守门的徐青书依他之令打发走了,徐青书敢仗他之势打发皇帝的人,现在却放了这女人进来,看来,也是该找个时间好好修理徐青书一顿了。
他的神态邪魅轻狂,比起印象中所识的他更具危险性。
曾与自己极为亲密的男人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却是陌生的诡异,不欲承认心里酸涩是因他而起,浥玉压抑着不流露出真实的脆弱,小心翼翼问道:“那么,王爷想喝这醒酒汤药吗?”
无法从他淡漠的表情及挑剔的言语间判断出他是否还识得她,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应对,他能一语道中她的宫职并不奇怪,毕竟她身着尚侍宫服,只要是宫中之人一眼便能辨知;但她仍不禁想,就连徐青书都能认出她来了,没道理他不认得……
她好矛盾,既希望他已彻底忘了她,却又因他真忘了而心涌酸楚。
“有人服侍,本王为何不喝?”她的冷静从容可恨极了,没有一句解释和道歉,仿若他们打从一开始的关系就是王爷与尚侍,不曾相识相恋似的。
本以为心情已经坏到了极致,现在见到她如此,才知他的恶劣情绪根本没有下限,连日来的烦躁非但没有被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浇熄,她冷静沉着、毫不知愧疚的样子就似泼洒在火苗上的热油,瞬间让他的怒火直窜天际。“怎么,一径愣站着,难不成还要本王教你这个当尚侍的该如何伺候上殿吗?”
他突来的阴鸷非常吓人。
浥玉压抑害怕移步上前,将托盘置于床边花几上,然后揭开药罐盖,将黑褐色的冷凉汤药倒入白玉碗中,只见沉浓汤药入了玉碗,却是呈现琥珀色,隐约可见碗底浮饰花纹,此番妙趣景象入眼,也没能引开浥玉半分注意力。
她放下药罐,来到宇文日正身旁单膝而跪,敛眼低首将盛着汤药的玉碗递呈至宇文日正面前。“王爷,请进汤药。”一心盼他快快饮下这碗汤药,好让她能够快些离开这里去跟皇帝交差。
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没能取悦他,“就只有这么一点服侍人的功夫?”
浥玉闻言,顺从的将手臂抬高把玉碗凑向他的唇边,“王爷,请进汤药。”
宇文日正眼神一瞬,更为暗沉了些,因为她始终耐住性子,反而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在她一出现时,便将她驱离,留她在眼前只是让他更为烦躁而已。
气恼之余他伸手欲接过碗,要开口令她离开时,浥玉见他启唇,忙又将碗更凑向他的嘴,且将碗倾斜了些许,好将汤药喂入他的嘴里。
毫无默契的下场便是玉碗翻倒,汤药倾洒。
宇文日正下意识的飞快伸手,却只堪堪接住玉碗,无力阻止汤药翻洒在他身上,此时闪过他脑海的想法是一幸好这汤药是凉透了的,否则,他的月复部及胯间必定伤害不小。
这个极可能形成的下场,让他心头不由一抖,邪傲阴鹫的神情也出现了裂痕,露出了些许的慌乱。浥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大跳,怔了怔,不自觉间放松紧绷着的冷静,下意识流露出担忧之色。
正要端出王爷脾气的宇文日正见她柔和了脸部表情,露出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神态,错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过去。
酒意侵蚀之下一时恍惚,他竟不自觉的朝她伸出手,欲用指背轻轻抚过她的眉梢,却见他的手方触及她,浥玉的脸色骤然大变。
她那是什么表情?宇文日正的胸口彷佛被捅了一刀,痛极。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浥玉心惊,慌张之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躲开现在对她来说无异于唐突的抚触,这使得她的闪躲及惊色看在宇文日正眼里成为了嫌恶。
宇文日正恼怒之下,将本来还握在另一只手上的玉碗随意朝远处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