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云湘若觉得自己做了个梦,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梦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记不清了,但直觉告诉她,那是个很美好很美好的梦,她沉溺在梦境里,曾经有一段时间不想再醒过来。
但是梦境再甜美,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
她是在一阵夹带低弱哭声的吵杂谈话声中醒来的,当然,带着一些些对美梦被吵醒的不满与依依不舍的情绪——
“哎呀哎呀,醒来了醒来了!”
“若若!你醒过来了?!”
“啊……”
甫睁眼醒来,总感觉哪里不适应,虽然床还是家里的那张,又软又舒适,环视一圈,这儿是她的闺房,格局摆设一如既往,没有多出一条溪流潺潺流淌,更没有凭空出现一座大山供人仰望青山翠叶,拼合起一幅山水如画……
不,正是因为太正常了才突显出那份突兀,因为此刻床边正站着一脸紧张兮兮的爹和不知为何见她醒来,赶紧低头揩去腮边两行清泪的娘。
刚想从床上坐起,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云家老爷——她爹,立刻就紧张的扶她起身,接着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爹?”她好惊讶,不晓得入睡前做过何事需要受到这般感人肺腑的待遇,需要他们守护在床边,一看见她醒来就一副谢天谢地般的感激涕零?“爹,娘,你们在干什么?……爹爹,您抱疼我了!”
“若若,爹好想你,呜……”
云老爷伏在她肩上低声啜泣,听见她喊痛赶紧松了手,改而按住她的双肩,给她一个充满浓浓父爱的深情凝视。
接着,她听见她爹用着这辈子最激动的语气问着令她匪夷所思的话:“感觉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你还记得我们吗?记得自己是谁吗?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湘若,是接替您职务的现任西斐侍中,师父是现在的西斐国师。您是我爹,后面那位站着欲哭又止,止住又忍不住想哭的人是我娘。”她对答如流。
当然了,那是她的名儿、她的身分经历,面前的又是她的至亲,只要不是闲闲无事自己拿头去揸墙揸坏脑袋,这些事她岂会不记得?
“太好了……若若记得我们!我本来还担心会像祭师之前说的焦躁攻心,加上她身处的地方环境又太恶劣,会对身子造成不好影响,醒来时说不定会忘掉一些事,幸好若若没事,也没有忘记我们……”云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什么忘不忘记?我不就睡个觉而已,还有祭师为什么会来过?”
她好怀疑娘亲拿在手上擦眼泪的那条绢子已经可以拧得出水,而跟娘的低泣一块儿飘进耳里的话语让她如坠五里雾中,她被他们的反应弄得有些头疼。
还有,她没听漏娘亲提到的祭师。
祭师耶!那个原是西斐国君专属御医、接掌师父之位直接晋升为祭师,向来受尽西斐臣民膜拜,甚至被当成神只一样供养在皇宫里的家伙,竟然纡尊降贵跑来云府为她看诊开药方,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身为国君的秋煌哥哥请来借她用用,不过她是得了什么需要祭师出手医治的不治之症吗?
“你……我们……唉!你让爹怎么跟你解释呢?”见女儿醒来,云老爷满心欢喜,但那份喜悦依旧掩饰不了脸上的深浓疲倦。
“爹,您眼下的两坨黑色怎么那么厉害?您有好好休息吗?”京师里人人都知道前任侍中大人老来得女,对她这个女儿疼入了心、入了肺,就不知道为何她睡了一觉醒来,竟觉得爹比以前苍老了许多,脸上的忧心忡忡令她看了觉得好心疼,她不就是睡了一觉而已吗?睡了……一觉?
“老爷,要不您先去休息?你都守着若若一天一夜了,现在若若醒了,身体也没什么大碍,这儿让我来照看就好,也好让我们母女说些话。”瞧见女儿茫然之中夹带担忧的样子,云夫人赶紧劝说。
“好好,我去休息、我去休息……你好好看着若若,别让她下床乱跑,她现在身子还很虚弱。另外让她吃点东西,叫人给她多煮些补品,养好身子……”
云老爷唠唠叨叨碎碎念,边走边回头对爱女表现依依不舍,身影最终还是消失在门外。
“娘,我到底怎么了嘛?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为什么没几句听得懂?”目送自家亲爹离去后,若若对她娘亲问出心里的疑惑。
“若若,你先把药喝了,边喝边听娘说。别担心,这药是祭师亲自开的药方,就算没病没痛,喝了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来。”
“好嘛……”
盛着黒漆漆药汁的瓷碗递到面前,光是闻到气味就知道好苦,云湘若低头浅啜一口,浓烈的苦涩味随即占据味蕾,她强忍着啯出来的冲动,一口接一口喝下据说是那位镶金镀银的大祭师为她开的药方。
“前阵子你因公事去宣城,不久却传来你失踪的消息,我们找了你好久,你两个哥哥也放下手上所有事,告假跑去寻找你。”
“宣城……”有记忆,她有去过。
脑子里还留有她跑到城外某座山上追悼死去爱情的悲壮行为……呃,她去了曾跟熙哥哥去过的那座山,她在山上大喊熙哥哥的名字,然后她哭了,哭得好不凄惨,后来遇上了一位问路的姑娘,再后来……再后来呢?
为何她记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数天前陛下派人来告知已经找到你了,正在护送你回来的路上,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安心。前天你终被送了回来,陛下派来的人说你不小心失足坠崖,撞伤了脑子,遇上好心人收留,一直在对方家中静养,这段时间你身子虚弱,伤势时好时坏,无法跟我们取得联络,等身体好了一些,你就拜托那家人到官府捎口信,他们才找得你。”
“咦?”不对啊,她没有娘亲说的那些记忆,完全没有。“怎么会呢?我根本不记得娘说的那些事情,我……”
“你别着急,祭师说你撞到了头,又在陌生环境待了那么久,回到家中清醒过来以后情绪会不稳定,记忆也会变得很混乱,等过一阵子就会好转了。”
“我……”不对,还是不对。
从她上山后的记忆就变得很朦胧了,在那之后应该还有些什么,一段很漫长的经历,似乎……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她想不起来,不管再怎么努力回想,那段记忆就是空白的,就像一张未曾被笔点缀过的白色纸张,空荡荡的,叫人感到莫名难过,纠结的情绪直叫人想哭……
“若若乖,别想那么多,回来了就好好养好身子,我们只要看到你平安无事的模样就谢天谢地了。”
药汁饮尽的空碗被取走,换上一碗白粥,白米的香味隐隐约约在鼻前飘过,他们知道她不喜欢喝太过黏稠的粥,特地叫厨娘煮得稀糜一些。云夫人轻吹着粥上的热气,舀起一匙喂入女儿口中。
“对了,若若,怎么不见那只金镯?该不会是你把它当成谢礼送给人家了吧?”
经娘亲这么一提,云湘若才反应过来。
确实,原本戴在右腕上的金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颜色陈旧的红色编绳,还是市集小贩卖的那种,一文到三文钱一条,真的是随随便便都能找到的东西,普通又平凡。
普通,又平凡……
“是、是吧?”她不记得了。
金镯是熙哥哥在她十四岁那年赠予她的生辰礼物,那一年也是她被钦点为侍中,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曾经不离身地贴身戴着,连就寝时也要把它放在枕边,静静凝瞅着它许久许久才舍得闭眼入睡。
如今它不见了,望着腕上原先属于它的位置,印入眼帘的却是另一样取代它的对象。
镯子没了好像也没有很难过。
送她镯子的人不知道从何时起,在她心里变得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某个人的影像在脑海中一闪即逝,不管她如何捕捉,都看不清……
“难得你舍得,到底人家救了你一命,送出去了也好,不用老看着它对赠物之人朝思暮想。娘多担心你会想不开,好担心这次你不知道跑到哪儿就再也不回来了……”
“太夸张了啦,娘,你放心,我还想到七老八十都活蹦乱跳的呢,不会跑去自寻短见的。而且熙哥哥的事我都已经忘了,我对他半点感觉都没有,就算他被逼迫拿着圣旨跑来说要跟我成亲,我也只会请他喝杯茶、吃吃糕点,祝福他今后跟爱人美满幸福,千万千万不要为难自己,送他出门挥手再见。”
“忘了也好,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感觉了自是最好,那孩子打小对你就没那个意思,我们看着你一头热却不好开口直说……总之,若若,爹娘和哥哥们只想要你真正觉得开心,其它的不重要。”
是啊,只要她是真正觉得开心快乐。
感情本来就是这样,不管你爱得有多深刻多真挚,只要对方没有那个心思,不愿意接受,尽避你用尽全力把它倾诉出来,在外人眼中,你的感情永远是座沉重压抑的大山,压得对方喘不过气。
真正适合她的人多得是,在平日来往的大街上、在某个她走过路过的地方,一个心血来潮的蓦然转身,说不定那人正在微笑着等待她呢,何不放那段得不到结果的感情和那个得不到的人一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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