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盘棋,开始于晚膳之后,福佑落棋前,指出了要求。
“这个,你能解开吗?”福佑指指脖上银锁。
瘟神一眼便知银锁作用,可男人最气被问“你能不能?”,轻轻嗤声,颔首都嫌懒。
福佑满意了,喀地摆下棋子:“好,那我们开始。”
一旦福佑存心要赢,她便能轻易做到,梅无尽口中所谓“天分”,太过轻描淡写,严格算起来——福佑妥妥是棋艺天才。
她凭靠实力,替自己赢得第三次奖赏。
银锁被震断之际,颈上早已习惯的重量突然离身,难免有些不适应,宁空的,福佑探手模脖,上头只剩下一块平安扣,暖暖贴躺胸口。
“我还以为,我魂魄会咻的一声,和泥躯分开……”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料到人仍稳稳站在原地,双手收紧又放松,双腿跳了跳,没有任何不适。
“若真如此,霉神未免太不济事,银锁不过是辅助,他原本的术力已经帮你身魂相融。”
福佑马上摆妥第四盘棋,眨动浑圆眸子,问他:“你会不会抽魂之术?”
男人最厌恶的第二句话——你会不会。
翎花突然觉得,她家师尊兼男人,很禁不起激呀……
毫无意外的四连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帮福佑这种忙,真的没关系吗?”翎花心里忐忑,又不舍,明知福佑一步步在做的事,是将她自己推上魂飞魄散,身为朋友绝对该阻止。
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样未睡,低着声问。
“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无关。”他捞她入怀,清冷语气由她头顶飘下。
“……她若离魂,会变成怎么样?”
“散尽后,连渣也不存。”
“我要不要劝她……”话语遭他截断,他轻拍她后脑杓。
“该烦恼这件事的,不是你。”当然,也不会是他,浪费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早早睡了。
“可是……你答应她,明早就要替她抽魂……”第四盘棋的落败代价。
“翎花,睡觉。”
“你找个理由拒绝她嘛……”
“既然了无睡意,那么,来做些让你更好睡的事。”
“……等、等等,福佑人就睡在外面——”
所有反驳,被狠狠吻进嘴里,再也无暇溢出……
“……”喂,听得一清二楚了,半点都不顾忌有客在场。
福佑裹缠棉被,决定暂时挪到屋外去,不扰鸳鸯床笫间嬉闹,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反正她也睡不着,躺在地板只是睁眼望屋梁。
睡在左右的两只胖白,眯开眼缝瞄她,却没打算跟上她,到外头吹冷风,又各自扭头睡了。
从孤绝岩赏月,月亮又大又圆,高悬晴空,照着她心情平和清明,无半丝挣扎,希望她最后离开这世间时,也有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
树下有个秋千,是孤绝岩中,她最喜爱的一物,以前,爹替弟弟绑过一个,她瞧弟弟在秋千上笑开怀,羡慕之心满溢,可她不允许碰,也无暇去碰,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帮家里挣些钱。
福佑坐在上头,慢慢揺异,轻缓哼起曲调。
一首她儿时记忆中,模糊听过,哪个邻家娘亲哄娃儿的曲,很温暖,很可爱,她总是受完后娘罚,挨了打后,揉着伤处掉泪,悄悄贴在墙边,闭上眼,想象她早逝的娘也定会这样,拥她入怀,为她哼歌。
她曾经哼给小小海雁听,他还笑她幼稚,歌声不好,可睡不着时,又讨着要她随便唱几句……
这一夜,她慢慢把她短暂一生、冥城受业障之苦、待在他身边,学会认字、见识凡人无缘能经历的诸多仙事,以及,他入凡那一世,细细回想。
好的坏的、甜的苦的、能记起的、快要遗忘的,通通反刍了一遍……
回首旧事,她竟活了那么久,单是回忆,漫漫长夜已然轻巧过去。
月沉,日出,远方晨霭,似极了仙宴上的霞光羹,羹的味道,明明极不出色,她却仍旧记得。
瘟神比翎花早起,推开门扉,不意外看见窝在廊下的福佑。
两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静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来,只会碍事,不如……我们趁现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议道。
瘟神不置可否,择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递上掌心,瘟神收拢五指,握的却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紧,收势,再使劲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仆跌在地。
碰撞之处,半分疼痛也无。
福佑起身回首,看见自己身躯软软瘫倒廊下,动也不动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忍不住埋怨两句,迅速往晨曦无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觉得她说了废话。
好像也对,抽魂还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办法?罢了,达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结果一样,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声,随后传来,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脚,不满嚷嚷:“我还打算今天再劝劝福佑的,你怎么手那么快啦——”
“我没打算听你的劝,你省省唇舌,不过来了正好,再帮我个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躯颈上的平安扣,她化为魂体,许多凡物已无法触碰自如。
“我怀里有只小玉雀,能带我去坟冢,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贰……本来应该自己先跑一趟的,将所有事情打点好,但不想错过你不在场的天时地利,免得多听唠叨。”
“……”听听,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说到最后,还暗指她碎念!
偏偏被暗酸,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办妥。
包括随她去了趟樱冢,立好碑,按福佑的意思,把平安扣挂在墓碑上,也将胖白贰一块抱去。
胖白贰在樱花飞雨间奔跑乱跳,浑圆狗屁屁一抖一颤,乳白女乃酩似的,瞧了疗愈。
翎花欲归还小玉雀时,福佑揺首:“小玉雀我用不着了,送你吧,起码是珍贵神物,你想去市集买米买猪肉,咻一下就能到,挺方便的。”反正孤绝岩之刑,仅只瘟神,翎花不在此限,是被允许自由来去。
翎花从一踏入此地,便沉默少言,眼前景致虽美,但太孤寂了,一樱一坟,一魂一犬,就是这里的全部……
翎花心里想说的话,福佑都知晓,也懂她正琢磨着如何再劝说她,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理由,福佑不愿她多苦恼,笑笑说:“若有空,让小玉雀带你过来,陪我聊聊天,顺便带块肉给胖白贰吃,或是……我不存了,就替我把胖白贰带回去养,或是……收回它。”这样,也是交代完遗言。
“福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回孤绝岩同我们一块……”
福佑揺揺头,不想与她争论这些,面瘫脸强逼出笑,迳自又说:“我那具泥躯,若我师尊有来,就交还给他,他不要,直接拖去菜圃堆肥,好歹是涤仙池泥塑的,加上我这几十年吃得补,应该挺肥沃,哈哈。”
翎花鼻头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想伸手抱紧她,却抱不住一抹幽魂。
“……回去吧,回你师尊身边去。”福佑朝她微笑。
“我明天再来看你!”翎花哪可能拍拍**走人,留她独自在此寂寞?打定主意以后照三餐过来陪她说说话什么的。
福佑并不阻止,却也不反对。
她不是真心喜欢孤寂,最后这一程,有人陷伴,总是好的。
像她那一世的最终,也是梅无尽伴着,孤单的滋味,说不害怕,自欺欺人而已。
待翎花抽抽噎噎离开后,她在墓碑旁侧坐下,微微斜靠过去,仿佛依偎他臂膀间,受到呵护怜爱,她满足合上眸,笑容牵扬,想象一切依旧如昨。
那英挺的少年,笨拙却真心的求爱,历历在目,她足以凭靠这些,熬过年年等待。
樱瓣飘飘,无风自落,一场无止境的花泪,静静坠跌,泣得无声无息。
“真没想到,梅先生是那样坏的人,福佑在我们这儿待了不止两日,他若心急,早该找上孤绝岩,我不信凭霉神本领,区区一个徒儿能跑得过他,可他真的连脸都不露,太坏了!”
翎花向来尊敬梅无尽,当年多赖梅无尽出手,才得以保住性命,救命之恩大如天,梅无尽宛若她再生父母——但,父母有错,做儿女的也是要叨念几句,不可护短呀!
她家师尊兼男人,缓缓啜茶,配一口米团子,他不喜甜,她便将米蒸熟,捣成泥,直至产生稠密状,再揉槎成团,三颗一串,做成糖葫芦样式,刷些酱,摆上炭火堆烤至外皮微酥,滋味咸香,口感弹牙,他倒是能吃不少。
阻嚼完米团子,咽下,他才慢条斯理道:“梅无尽本非善神,若『慈心』也列了个榜,他排末二,代表后头已无其余天人可排。”妥妥稳坐榜首,倒着数的那种。
“那不等于后无来者,坐实末冠之名了!”翎花边烤团子,给师尊的蘸了酱,给自己的则涂了糖浆,给胖白的……团身卷了薄肉片。
她多烤一些,准备等会儿给福佑和胖白贰送去。
“就是这意思。”他又咬下一颗米团子。
“……”梅先生明明看起来比她师尊和蔼可亲,没想到面善心不善呐,神与人一样,果然不能只重视脸面。
“他是那种……能笑着喂人喝毒的家伙,虽非生性暴戾嗜杀,却也绝不是良善之辈,他不在乎旁人,轻易作到冷眼观世的境界,心情好时愿意救人,心情不好时,狠得视若无睹——”
“……所以,我算运气好,遇到他心情不错?”呃,自己这条小命,居然悬系霉远一线间……还当梅无尽是卖师尊面子哩。
“当我听武罗说,他为徒儿犯杀戒,领罚入世,我很意外,梅无尽向来自私,损己之事,他不会蠢到去做。”尤其只为泄愤,还是泄别人家的愤,与他何干,夭厉所认识的梅无尽,岂会不懂?
懂,却还是去做,其中代表之意,或许梅无尽已察觉,于是打算就此打住,抹去福佑记忆,粉饰太平,不容自己陷得更深。
翎花听毕,静默半晌才又问:“……梅先生心里,是有福佑在的,对吧?”
“这问题,你不妨亲口问问他。”瘟神眸未扬,已知有客到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霉神降抵孤绝岩。
来得迟,总好过不来。
“我被少司命半路拦劫,架去收拾二十年份工作,忙到现在才来,我家徒儿多有叨扰,特来领回。”梅无尽面庞微微一笑,黑发随他点首荡漾,轻巧垂落肩颈胸前,如丝网滑腻,辉映着岩上明亮的阳光,而他笑颜,更胜骄日。
翎花瞧着这一景,噙笑而来的无知天人,再忆及樱树下的孤坟及孤魂,也不知该心疼哪个多一点……
“翎花,到屋里去。”她师尊起身,一并将她带起,捞了胖白塞给她,往身后木屋方向推。
“咦?为什……”
“有人要发狂了,去,把自己藏好。”她师尊不让她提问,催促她动作起来。
翎花顿时明了,眸光往旁侧的福佑泥躯瞟去,福佑交代过——不需要妥善收拾,不过是泥身,没了里头的魂魄,与路边随处可见的泥土,并无差异,哪儿不占位置,便往哪儿搁——翎花双脚自动改走为跑,加快逃命速度。
梅无尽看见了,弃置在角落的福佑,一动也没动,全然感受不到生息、如死一般……
震断的银锁,落在一旁,与披散的黑长发交错,半掩半视,流溢的银色光芒,异常刺眼。
他眼眸转沉,瞳心怒焰正炽。
“我是怎样待你徒儿,而你,竟是这般回敬我徒儿?!”
翎花听见这声闷雷般沉狺后,匆匆回眸,见识到翻脸如翻书的血淋实证——方才笑靥如阳的俊美神只,恍惚镜花水月,一瞬间破碎,了无残痕,她没看过这样的“梅无尽”,周身怒焰冲天,似火非火,像焰,更像冰,涌现骇人杀意,眉自淬寒冷厉,朝她师尊吼着的同时,动手与之拼搏。
翎花被瘟神掌风送入屋内,门板碰地合实,阻绝外头扬起的战火波及。
翎花扑跌在地,幸好胖白给她当了软垫,跌得不重,待站稳身势,再度奔到窗扇边去看,夭厉与梅无尽已经开战。
梅无尽正在气头上,夭厉又是不喜多嘴解释之人,一个不听,一个不说,这场架,打得非常沉默,唯一发出惨烈声响的,是孤绝岩上的花草树木、飞沙走石。
梅无尽一掌击碎半面岩壁,收势之间,碎石随神风飞舞,如龙蛇腾飞蠕动,再一并扑咬夭厉。
夭厉体内瘟息先前被战斗天女吸取九成,按理来说,该是不敌盛怒中的霉神,尤其梅无尽毫不手软,招招狠厉,实打实要与夭厉胜负。
翎花心里焦急,又不敢轻举妄动,外头此刻瘟霉漫天,她对前者免疫,对后者没辙,沾染上霉息,站出去被乱石砸死都有可能。
夭厉无心恋战,不愿浪费体力在此,况且,无端遭受迁怒,这场架,打了他都觉得自己蠢!
释出瘟息,抵御梅无尽的猛袭,梅无尽眸色转赤,眉间冰雪凝聚,映衬眸中戾气更炽,更甚至于以额心那处墨痣为中心,浮上大片纹路,盘踞他半截面容——
“你这样,与入魔何异?”夭厉沉声,格下梅无尽探至面前的手,要他看清自己模样。
梅无尽显然更在意另一事:“你为何替她解锁离魂?!你凭什么——”
“我输棋。”
“……”这答案,无懒可击,理所当然得他没法再追问下去,福佑的棋艺他知晓,若她想赢,几乎无人能胜她。可是心头那把火,岂能轻易灭掉,梅无尽换手再来,继续打!
“她在哪?!”出掌之际,不忘逼问,却又不给人喘息机会,出了狠手。
夭厉遭击中肩胛,沉眸望向伤处,衣裳间留有霉神赏来的霉气,也被妥妥激了怒涛,加以回击:“蠢话,散去的魂魄,还能在哪!”
梅无尽包怒,胸臆翻腾的忿恨,源源不绝涌出,几乎欲与夭厉同归于尽,打个你死我话。
孤绝岩上,瘟神与霉神之战,惊动了天界,派下武罗察看。
“统统给我住手!”武罗震天一喝,往战局中央一站,阻止两神对峙,伤疱盘踞的凛容,因皱眉而狰狞两倍不止。“你们两只——到底有没有弄懂自己身体里锁着些什么?!”
这般百无禁忌释放,铺天盖地,是嫌这天上人间太过祥和安乐,不加些瘟与雹作佐料,调和调和才行吗?!
“让开!”梅无尽一脸“不然我连你一块打”的狠样。
“你一一”武罗定睛一看,被梅无尽的模样吓到。
又一个一脚踩偏的家伙……
“这是怎么回事?”武罗问向状况正常许多的夭厉,夭厉正低首,拂去身上沾染的霉息,一脸嫌恶,代他回话的人,是翎花。
她也不是回答武罗的困惑,而是冲着梅无尽吠:“你找我师尊麻烦,根本不对,今天害福佑变成这样,明明是你不好,是你自己让福佑不得不选择离开!”翎花在屋里喊。
眼见梅无尽挪形换位,直往翎花方向去,夭厉拦得更快,瞬间挡至梅无尽眼前,四掌互击,又是一波天揺地动。
有师尊挡前头,翎花没在怕,心里替福佑憋屈,一股脑吐露出来:“反正你也不在意身旁那人是不是福佑,她对你而言,有什么无可取代的必需吗?把她回忆取走,跟重新养个徒儿,有何不同?!若你只觉得有个同样外貌的人,便是福佑,那么她身躯你带走!爱找哪条魂魄就找哪条魂魄塞进去,一样就是个『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
这一回,连武罗都得站出来挡,避免甫归神职的霉神,又一次犯杀戒!
“让你家娃儿闭个口!”此时继续刺激梅无尽,武罗不认为是明智之举。
“为何?她说错了吗?”宠徒宠妻无极限的夭厉,依旧纵容徒妻无礼,甚至与她同一阵营,撇唇冷笑:“自作自受之人,还敢向人讨交代,最该一掌劈碎天灵,是自己。”
“……”武罗好想抹脸叹气,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敌人,共有三个。
“汪汪汪汪汪——”胖白也朝梅无尽吠,誓死扞卫主子。
外加一条狗!
怎知,梅无尽突地敛去周身所有焰息,额间大片黑纹消失,徒剩眉心一点墨,腾舞的衣袂与长发,缓缓歇止,归回原位,再无下一步攻势,他闭眸匀气,久久未动。
直至心绪渐平,他才问向翎花:“她还说了什么?”
“……那具泥躯,你若不要,直接拖去堆肥。”但要是梅无尽耙说一句“不要”,她薛翎花鄙视他一辈子!
“果真是她会说的话,肉身拿去喂虎,泥躯用以堆肥,她对自己的躯壳,总舍弃得如此干脆,毫不在乎……”梅无尽低声浅喃。
当年的他,欣赏她的豁达,亲手送她去喂饱虎崽,仍能无动于衷,可现在,他怎可能任她腐化为泥,去滋养花草?
那样旁观且冷淡的心,荡然无存。
她什么都舍得干净,独独记忆,无论好坏,却半点也不想舍。
“除此之外?”他慢慢张开眼,赤瞳缓缓恢复原有墨色,又问。
这几日里,福佑留给梅无尽的话语,少得可怜,兴许不愿他为难,于是刻意不说,更或许,是无话可说,默默转身离开。
“梅先生,福佑跟我说,梅海雁爱她,但梅无尽并不,不能拿那一世来牵累你……可是你刚刚那模样,说你心里无她,我不相信。”失控的梅无尽、怒的梅无尽、仿佛天崩地裂的梅无尽,只因福佑,若福佑无关轻重,他何以如此?
梅无尽未答,走向福佑泥身,屈膝蹲下,无魂魄在内,泥躯缺少生息滋润,变得死气沉沉,脸腮无半点红润,十指指尖因干涸而呈现龟裂,他将她打横抱起,偎入肩颈的脸蛋冰凉沁冷,再无鼻息轻暖拂过,这股空虚,他难以言喻,该以何为名,而胸臆间,淡淡泛过的疼,又是什么……
他不想因情入魔,魔却早已深植,当他站上冥城寻她的那一天起,便侵心蚀骨。
她不是他的魔,从来就不是,他的魔在心,越是贪婪,越是茁壮,越是无法餍足的心魔。
她说,梅海雁爱她,但梅无尽并不……是吗?
梅海雁是他,梅无尽也是他,对待她的方式,哪有不同?至少他自觉,是一模一样的,宠她、溺她、在意她,梅海雁是爱,梅无尽就不是吗?!
梅无尽低浅一叹,无法再深思,抱着她,离开孤绝岩。
孤绝岩发生过这等大事,翎花怎可能不急乎乎跑来向福佑报告?
将收拾残局的工作,丢给师尊和武罗去做——整座孤绝岩被毁成那样,凭她小小微力,说实话也帮不上忙,不如交由天人更快些——翎花抱着胖白,手握小玉雀,咻地来到樱冢,巨细靡遗、仔仔细细,要听者如临现场,把过程说完一整遍。
福佑不无诧异,尤其是翎花说,梅无尽半截脸孔浮现墨纹,几乎要对她师尊痛下杀手时,她好难想象……
“最后,他什么也没多说,抱着你的泥躯走了。”
“……”福佑默然,脑子中,还在勾勒梅无尽当时的模样。
她不解,他要她遗忘掉那些记忆,等同于否决过往,要一个全新空白的她,她给他成全,他为何还要震怒?
翎花提议:“好不好,福佑,我们悄悄去看梅先生一眼,或许他抱紧你的泥躯,后悔莫及,正哭嚷着要你回来呢,就一眼,小玉雀送我们过去很快。”见情况不对,要逃也很很快。
福佑顿了顿,揺揺头。
“为什么不?”翎花困惑。
“我不知道……但我不觉得我师尊会那样做。”后悔莫及?哭嚷着要她回来?她在梅无尽身边很久,真没见过这类软弱情绪。
“眼见为实嘛,我那时问梅先生,说不信他心里无你,他没有回话,像是默认……倘若,明明心心相印,却这样错过了,真的好可惜。”
这一点,比起她,翎花勇敢许多,当年她师尊弃她,是她锲而不舍,追逐上去,不愿轻易与他相离,两人才得以拥有今时相守,翎花心思很单纯,相信心底那道声音,要她不能放弃。
翎花说服了福佑两日,给胖白贰带食物来时,总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烦了……或是心痒了,终于颔首同意,跟翎花走这么一趟。
由于是悄悄地来,她选了梅无尽边常的午憩时辰,回到这个熟悉之地。
石园依旧清宁,小径未见枯黄落叶,药圃的草药青青茁壮,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变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躯,不是摆在院里便是房里,两处都去瞧瞧,她领在前头,带着翎花先往院里走,突地,一声慵懒男嗓,透过不远窗扇——
“福佑。”
翎花与福佑乍惊,以为被发现,两人迅似飞兔,缩身往石山后头躲。
“来了。”厨房匆匆闪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远远赶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声音——正是李福佑的泥躯。
“倒杯茶来。”不见男人容颜探出窗,只听熟悉的温润嗓音续道。
“……”翎花惊讶之后,不安地转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变,望着走远的那个自己,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静。
泥躯福佑很快折返,手里端稳茶盅,一袭浅绿色长裙滚银丝,女敕苗那般青翠,裙摆拂过阶廊,跫音轻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无尽问她想要什么,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东西,她在世为人时,不曾拥有过一条新衣,总是拾邻人不要的、补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贵之物,弟弟新年穿着新棉袄时,看起来好精神、好开心……
所以当梅无尽开了口,浅笑对她说: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听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皱眉斥她不懂事、不会替家里省钱,反倒笑容加深,说:这么不贪心呀?喜欢什么颜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这件女敕如新芽的美丽衣裙。
她好喜欢,舍不得穿,记忆中只在当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净、哂暖,收妥于箱子里……
现在,穿在另一个“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够好,忘了密实避开日芒,福佑魂魄被晒得有些晕眩……以及刺痛。
同样的日光,落在泥躯福佑身上,却明亮漏耀眼,她发扎辫髻,簪上女敕色鲜花,唇边一抹温驯笑靥,明明与她同样容貌,又清楚能分辨两人不同。
她素来最不擅梳髻,自小没太多闲功夫去细细梳理长发,总是胡乱绑绑了事,那繁复的髻型,是梅无尽好心情时招她过来,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躯福佑端茶进屋,便没再出来了。
“走吧。”
末了,福佑谈淡开口,声音还算持平。
是该走了,这就是答案。
有她没她,有何差异?谁都可以变成“福佑”,谁都能成为他的“爱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没哭了,关你屁事的旁观者却凄凄惨惨直掉泪。
“都怪我——为什么要劝你来——早知、知道就不来了——”翎花好自责。
全是她的错,错在她以为梅无尽会有一些些良心,谁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衅吠语——她的身躯你带走!爱找哪条魂魄就找哪条魂魄塞进去,一样就是个“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实了!
“倒也还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这句话,有几分违心、几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见他日子照旧,舒心慵闲,使唤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觉失落;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此甚好。
她离开他,从来就不是想见他过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没有。
“他仍肯将那具泥躯留在身边,代表我的长相……顺了他的眼缘吧。”至少,她还是有些可取之处。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师尊视为替身,心里痛楚犹存,可今日,见到正主儿遭替身取代,才知道,无论正主儿或替身,都有自己独尝的煎熬。
“不哭,没事儿的。”福佑被她哭到已无伤感之心,明明月兑离了泥躯,魂魄拥有流泪的本能,她却丝毫没有泪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这先发现,福佑半具身躯,在阳光下,徐徐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