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非但没吃完就滚,还在她家喝了壶热茶——茶,当然由他亲手泡,谁教某人素行不良,有往茶水中下药的恶例,活该不被信任。
鎏金悠悠哉哉温火煮水、置茶、温壶,她家茶叶一般般,称不了上品,他仍耐心待之,步骤并不马虎,看他动作利落间,不失风雅,为彼此分茶,再端至鼻前细细品香,金眸轻敛,侧颜弧线完美,从眉眼,到鼻梁,再至抵在杯缘的唇形,无一不美,她眼里瞧着的这番光景,远比嘴里尝到的茶香更浓韵。
茶嘛,毕竟不是好物,泡得再专注,仍然只是一口粗茶。
喝完茶,他还不走,硬拉着她遍观她家小破屋环境。
小破屋有啥好逛?
一间老屋子,风吹雨淋便揺揺欲坠,几十步路就逛遍了,倒是她最喜欢躺平午睡的小草圃,那方独享的秘密天地,被他染指,当他听闻她闲来无事最爱往上头躺躺、晒日光,他竟也有了兴致仿效。
他躺在上头,金发铺敞绿茵间,但因夜色深浓,不若白日清楚,可月光柔柔,落在他发间,衬得每一缕金丝淡淡泛光。
他闭眼小憩,同色长睫覆盖双眸,模样慵懒,教人不舍打扰,只好放任他睡,途中她还拿了被子替他盖盖。
分辨不清他真睡假睡,她只能一旁干坐,等他自行开口说躺够了。
等呀等,等不到他张眼,她坐累了,索性跟着躺下。
躺草地数星星能有什么下场,数着数着,当然就被睡意给侵袭了。
意识渐迷糊间,谁人梳了梳她鬓边散发,朝她耳后勾,隐约听见一道好轻好低的嗓,问了她什么,她又含含糊糊答了什么。
那嗓,特别迷人,带了些喑哑,贴在她耳边,好听得让人无法招架,就算那嗓音叫她去替他摘粒星子下来玩玩,她可能都扛不住这种酥麻请求……
等她睡醒,小草圃只剩下她和被子,还有笼罩满身的温暖阳光,鎏金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本能驱使,她探手去模袖里的秘藏之物,却遍寻不着。
鎏金走人就走人,临走前,竟还拿走她自虚境带出来的木钗!到底是有多想要呀!
好吧……疑似是她自己拿给他的,可他也忒卑鄙!趁她半睡半醒半昏沉之际,使出迷魅嗓音攻势,勾引了她,让她糊里糊涂掏出木钗,双手奉上……
人家放轻声,随口哄诱两句,什么都掏给他了!幸好肚兜还在!(结果人家要木钗也不要你的肚兜!〕
那木钗,不是贵重之物,先前还血淋淋插在别人胸口上,此类凶器,她半点都不想拿来盘发妆点,失去它不痛,痛的是她对自己意志力薄弱的苛责呀!
苛责之后,一抹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溢漫上来。
打一开始,他就是为取木钗而来,现在到手了,也不需要再勤送拜帖,只求见她一见……
想通了这件事,那股失落,越发汹涌,没法子压抑下去。
日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竟无法消融心底渐升的空洞冰凉……
她软软躺回草圃间,浑身倦懒,没有半点气力,费劲抬起手,覆盖在眼前,阻挡阳光刺痛双眸,也阻挡眼眶渐起的酸涩及迷蒙。
她没有料错。
从那一日之后的数个月,她与他,不曾再见。
本是意料中的事,真正发生了,不免仍有些唏嘘。
也只能唏嘘。
那一夜,是她贪来的,于他,不代表什么。
有时她发呆时会想,那一夜,会不会只是她在作梦?
事实上,她和他,压根没有过缠绵纠葛,全是她妄想出来的……不然,怎么会说断就断,一干二净,没有半分藕断丝连?
可若真是妄想,她能勾勒出那么火烫烫的男欢女爱,到底是有多垂涎他年轻的呀?
穷神怀财在落寞中思起yin欲,一面觉得恍然若梦,一面又觉得,既然是梦,为什么不让她多梦几场才够本……
发间缠系的那绺金丝,一再提醒她,彼非梦耶。
她也不是很纠结的个性,夜阑人静时,偶尔觉得有些感叹,除此之外,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两人短暂交集,又各自错开,这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
她与他的缘分,大抵只有一丁点,财神和穷神,本来就是死对头,妄想相亲相爱什么的,才是不切头际。
只是扳指算算日期,肚皮没有动静,看来想有个璨璨金发的穷神第四代,也是件不切实际的事儿呀……
若改找别人当破财的爹……不行,她完全提不起干劲,没有顺眼的家伙出现。
不是很纠结的穷神,闲着也是闲着,就继续纠结了一下下。
心情明明不欢乐,嘴角却不由得使劲上扬,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刻意用手指给硬顶上去,形成她此时双眼死气沉沉,唇角挑高高的诡异样。
“你少烦我,我现在没有心思笑!”她凭空拂手,作势拨开什么脏东西,与某人对呛。
“怎么可能没有心思笑?每一日,明明都是如此幸福美好呀!”几声轻灵咭笑相随,像清风中的悦耳营鸣,尔后才见彩云间跃下来一道身影,纤纤娉婷。
围绕在身影周遭数尺的仙泽,洁白胜锦,泛有一股糖饴甜香,异常温暖,比春风柔软,比甘霖泌凉,几乎在触及仙泽的一瞬间,任何不悦的心境,都自动被驱逐,徒留满心悦乐……
去他的满心悦乐!
连心情想恶劣一下的自由都不行吗?!
劣神榜上,有一个最微妙的名单,乍见此神名上榜,无人不为之震惊,可是静下来细想,又觉得这榜上有名,真是天经地义,老天有眼,缺她一个就没有公信力了!
此为何神?喜神是也。
喜神明明是讨人喜欢的神只,谁不盼望喜神入门来,怎会排上了劣神榜?瞧她容貌秀丽,和蔼可亲,永远笑脸迎人,谁见了无不欢喜,加之她嘴甜,从不口出恶言——
简单提提两个血淋淋实例,大家就懂了。
西海龙王当年丧子,悲痛欲绝,喜神一身粉女敕,如娇花初绽,上门致意,开口就是一阵银铃轻笑,悦耳好听,加之一脸容光焕发,拍拍西海龙王,好意送他几分喜气,振作颓靡精神,又补上一句:“死就死了,也不是坏事呀,他不过是比您早了一点点,以后您也会死,大家便重逢了呀,哈哈哈哈——”还没哈完,西海龙王爆怒,命虾兵蟹将乱根打出龙宫去。
又一次,土德真君的婚事告吹,起因是未过门媳妇儿爱上自家好兄弟,求土德真君成全,这双重背叛,尝过之人才懂得多痛。
土德真君大醉一场,恨不能就此醉死,永不清醒。
喜神听闻此事,抱持着要替土德真君打气、送些好心情的高尚情操,急匆匆到来,土德真君醉醉醒醒,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落下珍贵汉子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时此刻,他一颗心被至爱恋人捅一刀,又遭兄弟再补一刀,痛得想号啕大哭,畅快宣泄,在大雨倾盆中放声嘶吼——
喜神天尊一到,喜鹊缭绕,伴随粉色喜泽弥漫,暖风徐徐,虹彩熠熠,哪来的倾盆?!哪来的大雨?!
低沉阴霾被破坏光光,就连欲滚出眼眶的泪,也让喜神一掌拍回去。
“眼前大好风光,哭泣掉泪什么的,多浪费生命呀!听!喜鹊报喜声如此悦耳,看!七色虹光如此炫目,来,把泪水擦千,与我一起仰天长笑呀哈哈哈哈哈——”
这次喜神很欢畅哈完,没被打断,倒是土德真君一口浓血憋不住,噗地喷呕而出。
当一个欢快乐观的神只没关系,当一个欢快乐观到影响周遭旁人,不管人家死了儿子、跑了娘子,迳自散播欢乐散播爱的白目神只,就不能怨大家不顾情面,在劣神榜的排名上,狠狠投她一票。
对于自己上榜一事,喜神则是这样看待的——若因我舍身牺牲,占住一个名额,将一位仙友挤出榜外,少掉一个伤心人,功德圆满,甚好!甚好!
土德真君呕那口血的心境,怀财深深体会,此情、此景、此个只想蹲在墙边领牾高深仙道的自闭时分,最最不想看见的家伙排行,喜神稳坐榜首。
喜神一整尊亮灿灿,不是鎏金那种因金发而辉煌的光芒,是源自于她真诚的笑靥、明媚的欢腾,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耀眼,同怀财说道:“我给你一些喜乐仙泽,包你马上开怀大笑,烦恼忘光光!”喜神之所以上榜的原由,继续在此时发扬光大。
“我赏你一些穷酸仙泽要不要?!”来呀!来互相伤害呀!
“我是看见这处漫天黑鸦鸦,阴沉得像要打雷下雨,才下来看看需不需要我相助嘛。”喜神出自一片好意,她向来最见不得旁人凄风苦雨。
“我很需要你相助。”怀财懒懒瞟她一眼,神情有些蔫蔫的。
“对吧!对吧!穷神天尊请说!千万别同我客气!”喜神一脸光彩绚丽,乐意之致,不怕被麻烦,只怕没人要麻烦她。
“滚得越远越好。”怀财冷冷道。
狠话一撂,喜神听完也没露半点沮丧,依旧粲笑嘻嘻,翻手变出两杯热茶,凑热闹地坐了下来,一杯递给怀财,一杯给自己,只当穷神是不好意思,没关系,她懂的,她乐于在一旁静静陪伴,等待穷神心情好转,再朝她吐尽心事。
怀财觉得喜神误会颇大,但眼下实在没多余力气吼她。
既然赶不走喜神,索性废物利用,拿她来吐吐苦水,问些颇苦恼自个儿的大难题。
怀财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沉默一阵,喜神在身旁放光明、溢喜泽,怀财再喝一口,才作势不经意开口闲聊:“……若有个人,与你一夜风流,之后长达数月像仙界蒸发,碰也没能碰上一面……咳,我这是听友人抱怨,我当然并非当事人哈哈……”最后这句,绝不能忘了补充,撇清关系。
“挺好呀,不,是特别好呀!一夜风流后,断得干净利落,谁都不拖泥带水、啰哩叭唆,最好路上碰见也装作不相识,看来对方是个懂事上道的!炳哈哈哈——”喜神没怀财笑得那般僵硬不自然,她天**笑,一笑天下无难事,满面春光。
怀财一愣:“……所以不懂事不上道的,是我……呃朋友?”
“一夜风流四字,不就是这么回事嘛,你要好好开导你朋友,放宽心胸,目光放远,不管那夜多荡气回肠,就应该要遵守游戏规则,下了床,穿回衣裳,彼此不能死缠烂打,看开点,必要时,我乐意送些喜泽给她,助她早日走出阴霾。”喜神弯着眸,搭搭怀财的肩,一脸“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本天尊一块帮!”的古道热肠。
许是喜神这一拍,拍散怀财些些茫然,神识清明不少,很多日前纠结的小地方,豁然开朗:“开导倒不用,我……呃朋友自己也知道,只是脑子空闲下来时,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你说的对,一夜风流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他是被强迫的,这辈子不想见我……呃朋友,的心情都有了吧。”
喜神嘻嘻笑:“那就别让脑子空闲,学学我,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呀,哈哈哈哈——”
喜神向来乐癫癫的,十句有八句废言,不值得参考,不过这两句话,怀财颇受用,不禁频频点头。
好主意,忙到没闲工夫去想,自然不觉得这几个月……甚至接下来的几年、几十年再与他见不着面,能有多煎熬。
一夜风流,他做得到,她当然也可以。
怀财精神为之大振,双手抡拳,给自己打气,这还不够,她需要更多干劲、热忱以及旺盛的乐观,好干出一番大事业:“喜神,赏我满满一掌喜泽,我要重振穷神声威!”
“咦?不是你朋友吗?”喜神柳眉挑扬,真心求解。
穷神声威弱了一弱,怀财心虚道:“……我再转手赠给呃……我朋友。”
领了喜神的仙泽,改变心情,穷神威风凛凛下凡。
穷神的天命很简单,不涉及命盘施予的一生财富多寡,看见仗富欺贫之辈,出手把那家伙的财气拍散,收工。
哪里的富人最多?当“帝城”莫属。
帝城又称孔方城,起因是此城鸟瞰下,似极了一个铜钱造型。
城正中央圈出一方内城,四条主要大道铺设高价玫瑰石砖,颜色似鲜花绽放,长道两端以玉珠为炼,形成栅栏,寻常城民是不敢踏上玫瑰石砖,生怕碰坏道上一砖一石,只能绕道其余小街行走,四条大道俨然成为富家马车专驶之用。
帝城的内城地价高、屋价高,物价也高,钱囊没几斤重还真住不起。
自古以来,有富必有贫,有主必有奴,富人很难不靠人服侍而独活,帝城当然也有提供劳务之人,而且为数还不少,可他们不被允许留在内城,全数安排于帝城最外圈,那儿没豪奢园林、没有金贵饭楼、没有丝绸布庄,有的只是遮风蔽雨的简单瓦房,以及极其便宜亲民的小摊小贩。
内城最富丽堂皇的饭楼,楼高五层,朱红漆柱雕刻凤鸟,花草纹饰镶嵌螺钿,楼瓦以金泊增添奢华,楼内桌椅皆是最好实木订作,所用青瓷碗盘或为莲叶形状、或为荷盏模样、或为蚌壳外形,生动似真,盛起佳肴美食,多出七分雅致。
象牙箸,银制匙,夜光杯,连吐瓜子壳的漆木容器,都拿了玉石嵌缀几朵兰花。
穷神怀财正坐在五楼靠窗处,窗扇雕工何等精细略过不提,系来当窗幔的绸纱料子,可不输她一身羽衣柔软,楼高风大,窗幔轻柔翻腾,带出一波浅蓝纱浪。
她本没打算在凡间现形,无奈看见邻桌所点糕物太诱人,她若不显出真身,就没法子点上一盘好好品尝,思索了两个眨眼光阴,她立马决定冒充凡人。
说冒充也不算,她当神的时间,远比当人的两三年更长,可她老觉得,自己身上“人性”强过于“神性”,凡胎血统根深柢固。
手持香扇揺揺搧搧,另只手拈糕往嘴里塞,她一连吃掉两盘,边吃边往街景上瞟。
内城算来颇冷清,并无太多闲杂人等穿梭,偶有人马经过,也是富家排场,马车镶金嵌银,悬挂玛瑙珠玉,行驶间,翠玉交击,玉响玎珀,不难听出每一颗珠玉,皆要价不菲。
帝城富人重外表,鲜有低调内敛之人,家有多少财富,也得穿戴在外,供人欣羡一番,一如她过度奢华的精致打扮,在此处喝茶吃糕,全然无违和感。
凡人眼中的她,正吻合内城居住的基本要求——贵气逼人。活月兑月兑就是个无所事事,上华丽饭楼,撒大笔银钱,尝一顿高价甜品的有钱人千金,谁能从她身上察觉半点穷神气息?
很显然,她真被误认成富家千金,获某人青睐,命饭楼伙计送上几盘赏心悦目、精巧玲珑的甜品,讨她欢心。
随伙计手指方向望去,一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冲她颔首微笑,手中茶杯微举,作势相敬。
甜品是好甜品,色香味俱全,平盘里,捏了两条白白女敕女敕的小鱼,带些半透明感,糕身似乎以花汁染色,仿效鱼鳞纹样,下方一朵莲花糕绽放,盘内浇淋着糖浆,仿效一泓池水荡漾。
另一碟是兔状糕,在盘中的竹林里赏月,绿竹与月皆是可食的饼。
又一碟,数朵富贵牡丹糕,花瓣仿真,有红有粉有黄有紫,于青玉盘中争妍绽放。
她也没客气,银匙舀了小鱼糕往粉唇里送,这动作,千娇百媚,振奋了公子哥,好比你在街上拿饵食喂猫,猫儿肯吃上一口,你便会得寸进尺,把手探出去模一把……
公子哥行径如出一辙,喂完她,要来模……不,是来更进一步攀关系。
她没碰过这类事,只在戏本子上瞧过,她记得是叫……搭讪。
在人间,她死得太早;在仙界,也不会有谁傻傻想搭讪一尊穷神,她略觉新奇,美目微敛,等着看他下一步。
“姑娘应该不是帝城本地人,否则魏某定当识得姑娘。呀,失礼了,在下魏倾城。”
报上姓名,没获得预料中的反应,一抹淡淡失望,浮现公子哥眼底,想来应该是个一亮出名号,便会得到“您是魏倾城!久仰久仰”之类的泰承,可惜穷神孤陋寡闻,当真不知“魏倾城”是什么货色。
怀财解决第二块小鱼糕,糕体沾满糖浆,甜得颇得她喜欢,她微微一笑,算是给魏倾城良好回应,他不请自坐,自然熟的手段颇高,挺有交际本领。
“好吃吗?这是富贵楼的新菜色,隐藏版菜谱,非熟客想点还点不到。”短短几句,抬了抬自己身价,能与富贵楼是熟客,身分绝非等闲。
“还行。”她并非唱反调,只是她先吃了两盘糕,又灌了茶,饱食感自然会降低美味感。
魏倾城轻笑,仿佛认定贵气美人自有其骄气,不以为忤:“姑娘吃惯了更好的,才会觉得富贵楼糕品一般般,不知能否请教,姑娘是哪户人家的明珠,魏某斗胆,改日登门拜访?”
“要见我得送拜帖,接不接,看我心情。”说完,想起自己曾经连退某人五张拜帖的丰功伟业,不由得又笑了一下,艳且美丽。
“哦?姑娘好大的面子。”魏倾城欣赏美人一笑。
“还行。”又是同一句回答。
“接不接是姑娘决定,送不送则是魏某诚意,还望告知拜帖当往何处送?”
“……你这是调戏吗?”人龄不及三岁的穷神,接缺的世间之物太少,目光浅短,眼里难得存有一抹单纯天真,充满兴味。
她问得太直白,不拐弯抹角,饶是魏倾城这类火里来浪里去的巨商公子,也难免一呆。
“呃,不能算是吧……在下绝无轻薄之意,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同蝶儿恋花,在下这行为应该称之为,追求。”
“追求?这个词儿也新鲜,好,你继续。”她吃着兔状糕,赏给了他这等殊荣。
魏倾城越瞧她越有趣,哪户人家的娇千金,一副高傲模样,骨子里却像孩子,不解世事。
“你出门没带丫鬟或护卫?独自一人,不怕遇到危险?”
“危险?这里有狗?!”她银匙一顿,艳颜镶嵌警戒,左右张望。
危险只让她联想到狗?这世道,比狗还要可怕的危险,不知多上多少。魏倾城失笑。
“你怕狗?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比起我一帮属下,还要更教人信任,我养了不少,外人看它们凶悍,一玩熟了,只只乖巧可爱得很!”魏倾城诸多兴趣之一,就是养狗,一论起狗经,神情明亮发光。
“……你可以滚回去你那桌坐吗?”她毫不客气赶人。
可惜有人听不懂,依旧乐呵呵地说:“你若怕大狗,我家还有初生狗崽,小小的,软软的,咬人像在挠痒痒。”双手比画着狗崽大小,说到“软软的”时,十指作势捏了捏,仿佛掌心真的捧了只蓬松女敕犬,怀财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她决定不给他调戏和追求了,彼此兴趣天差地别,谢谢甭联络。
魏倾城终于发现美人对狗话题多无趣,因为她百无聊赖,拿银匙去戳碎碟里的牡丹糕,好好一朵精致花形戳得不成样。
他干笑,想着要快些转移话题,说说姑娘会感兴趣的玩意儿……嗯,对街的金饰铺近来好似有些新货色,没有姑娘不爱金银珠宝,从这儿着手好了——
他启唇正要说,她停下辣手推花的动作,慵懒掀起长长羽睫觑他,先行开口:“这帝城算是你地盘吗?有没有听说哪个富豪素行不良,老爱欺负穷人、强抢民女、苛待下人之类的?”
魏倾城沉吟:“帝城我相当熟稔,但这类劣行,我还真没听过……”
“那你呢?你曾放狗咬人不?”她手中银匙指向他鼻尖,凛冽逼问。
“我怎会做这种事,呃,我家的狗……是咬过偷儿没借,但平时没我命令,不会胡乱伤人。你问这做什么?”
“随便问问。”她收回银匙,继续戳花糕。
“若真要吻合你提及之人,倒也不能算没有,金老爷对待下人就挺严厉,若办事不合心意,动辄打骂是常事,冰天雪地里将奴仆剥个半光,罚跪门前更是家常便饭……”
怀财来了精神,抬眼的神色掺杂了兴趣,又听魏倾城笑笑说:“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啦……习奴欺主,太惯宠只会让下人骑到头上,难以使唤,我府上也立有数条严规,若有违反,总要教他们尝些苦头,得了教训才晓得乖嘛。”
乍听下是个道理,无规不成矩,管理家业与治国一样,要维持正常运作,自然须有准则,用以规范人之劣性。
天底下,没有不教训奴仆的主子,不过“教训”两字,挺微妙的,教训到哪种程度算恰好,也是门学问,太过则严苛,太浅则无法杀鸡儆猴。
“说说你都怎么教训下人?”她对魏倾城那句“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很有深究,尤其他口吻惩般风轻云淡,说得一派恬淡。
就她所知,对于处罚人一事上,态度越闲散,越不会去在意旁人死活,下的手也更重……魏倾城是这类的人吗?看他此时诚恳笑脸,倒不太像。
管束下人这种闲杂事,魏倾城向来不管的,于是招手唤来随身小厮,要小厮回复她的疑惑。
小厮恭敬揖完身,眸光不敢飘移,定定落在自个儿脚尖,连站姿都直挺挺,细数道:“府里规矩甚为严明,最忌奴仆手脚不干净,若人赃俱获,绝对不容续留府里,大概就是杖打一顿再扭送官府;二忌奴仆顶嘴,没得主人命令,不能随意插嘴,当然更不可私下评论是非,若犯,重打一百掴耳光,再赶出府邸;三忌奴仆自作聪明,耍些手段伎俩,讨主人欢心……”
她喊了声停:“三这个不太合理,讨主人欢心怎么了?”她倒觉得如此忠仆该赏,大大的、用力的、好好的赏。
替她解惑的是魏倾城,他啜饮香茗,笑道:“我讨厌太有心机的下人,忠心不该掺杂算计,计较今天做这事,能得多少收获、多少赏赐,意图太不单纯,想了就烦。”
她打量他好一会儿,颇有心得:“你虽然满脸笑意,实际上很是严厉嘛。”
“严厉是对下人严厉,但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魏倾城又是唇角一勾,平时这么一笑,帝城多少芳心唾手可得,偏用在她身上,半点用处也无。
“若是今日心爱,明日不爱了,你是严厉还是不严厉?”
“这个嘛……”他笑了一笑,似乎觉得颇难回答,答个不好,倒沦为变心后郎心如铁之辈,可他方才的答案,确实存此矛盾。一时答不了,自然想随意揭过,他顺势挑开话语:“姑娘倒真有趣,不似一般富家小姐,只谈衣裳首饰香粉,更像个明察暗访的女差爷,真被你查到哪人为富不仁,你打算惩治他吗?”
“这你都看得出来?”太神了这男人,将她的来意看透透?
魏倾城当她这惊讶反应是作戏,给足了面子笑出声:“若是如此,魏某欢迎姑娘来查我。”
“被我查上的人,下场不会太好哦。”
“魏某愿为姑娘所擒。”
“……”我不想擒你,我只想拍散你的财大气粗。不过前提是,魏倾城得踩中她的底线,否则他也不值她浪费时间。
美丽杏眸往魏倾城身后的小厮瞟去,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绝非一日两日养成,他态度很恭敬,恭敬间,隐隐充满惧意,很深沉、很违和,僵硬如木头,颤抖如筛子。
按理来说,魏倾城笑脸迎人,言谈中颇带风趣,不应该让随身小厮散发这种恐惧,就连呼吸声也刻意压抑,像是担心扰了主子安宁。
怀财玩味观察,托腮,瞟回魏倾城,这男人,没那么简单。
再者,他身上财气满溢,相较其余凡人,似乎多了过头,若不是他累世积福惊人,便是另有蹊跷。
受财神如此眷顾之人,被穷神盯上,也不过是刚刚好而已。
纤指在桌缘敲了敲,不多不少恰恰六下,代替嘴里没吐出的一句话——就决定是你了!
挑上魏倾城,理由不算充足,怀财只是闲得慌,想尽快找些事做。
若事后发现魏倾城构不上“恶富”等级,了不起拍拍**走人,改去找什么金老爷银老爷,她又不用负责任,算算不吃亏。
这也正是她谢绝魏倾城送她回家的提议(仙界他也送不到),一转身又拈诀隐身,跟上魏家马车,一路回到巍巍魏府。
此时,她坐在巍巍魏府的凉亭飞檐上,红裙摆下露出白玉luo足,迎空晃荡,踝上金铃玎珰作响,清风拂撩,铃声悦耳舒心。
魏府占地惊人宽广,几园几院几厅几轩省略不提,她也没想逛遍,邸园多碧水山石、葱郁常绿,俯拾皆具诗意,处处自成美画。
至于魏倾城为自家爱犬圈画一大块草地,供它们奔跑活动,那一区域,远远就能听见狗吠,狗每叫一声,她胸口都跟着重震一分,她死也不会靠近半步。
此处凉亭临水而立,亭前一片池塘,塘上石桥倒映,小小一隅植满芙蕖点缀,风平时,水面如镜;风起时,银邻如鳞,一侧又有翠玉杨柳起舞,横看竖看趴着看躺着看,都能看出一番风雅情趣。
怀财试过各式看法,日景夜景无一遗漏,观察了几日,除了赞魏家好财力之外,倒没瞧出其余端倪。
魏府里平平静静,仆众各司其职,扫地的乖乖扫地、除草的认真除草、洗衣的用力洗衣,没看见争执或陷害,虽偶有管事责骂下人,声量不会太大,言词也不算恶毒习难,句句在理,下人颇受管教,频频颔首应诺。
她盯了魏倾城数日,只看见一个勤奋工作好青年,大早出门谈生意,夜深才返家,回家还得进书房忙一阵,看看帐、批批文书、听听管事覃报府内琐事什么的。
魏倾城尚未娶妻,美丽侍妾倒已纳两名,各自安置院落,相距颇远,相安无事。
什么深宅内斗,什么算计心机,什么茶里下毒,什么你肚里怀的那块肉绝不能让他出世……全是浮云,魏府安逸得毫无波澜。
怀财深觉自己看走眼,打定主意改找金老爷去,还未自飞檐起身,另侧的山石后方,传来几句逼问,夹带哭腔,引她瞥眸而去。
说话那女子她识得,是魏倾城侍妾之一,她不知姓名,姑且称之侍妾甲,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楚楚可怜,咬唇模样柔弱,教谁能不怜惜。
显然她这旁观者多事,当事人魏倾城倒真的心狠,平淡面庞挂着笑,双眸却极冷,睨向美人落泪,文风不动,连抬抬手为她拭泪也没有。
原来魏倾城也有这副表情,似笑,非笑,眼中一片森寒。
怀财来了些精神,坐挺身姿,右手托着下颏朝下看,她这处地理位置好,全无浓荫枝叶阻碍视线,瞧得很是完整,听得又清楚,最佳观赏座位,可惜没模包瓜子上来嗑,真真失策。
惹哭侍妾甲之事,莫过于失去男人的爱情,在这世道,豢养深闺的女子,所盼所求,也仅仅男人宠爱,或许一辈子难成正妻,然受宠的妾,受男人羽翼保护,获取一世安稳倒非难事,若再生个儿子,母凭子贵,地位便更稳固了。
可惜,男人的宠爱——多不安稳的玩意儿——无法取决女人自己,得赌赌运气,看所托是良人或狼人,侍妾甲遇上的,属于后者。
“别哭哭啼啼了,你知道我讨厌听女人哭,以前我最喜欢你明媚笑颜,以及动人舞姿,这副狼狈模样,太破坏我曾爱过的你。”魏倾城眸里除了冰冷,更有嫌恶。
“为、为什么现在不爱了?……是我哪儿做得不够好?你、你说,我愿意改……不,我一定改,你希望我变成哪种模样,我就变成哪种模样……求求你,别不要我,倾城,失去你,我活不下去呀……”
侍妾甲揪着他衣袖,泪珠成串,落在他衣料上,晕开点点泪花,恍若墨梅。
美人如泣如诉,怀财听了都心软,心想魏倾城应该也快扛不住了,侍妾甲再嘤嘤哭两声,八成就能得逞……
原来女人哭起来能这么美,她得好好学习学习,下回有机会,也在鎏金身上用用——
她啐了自己一声,哪还有机会?!这几个月的教训,还不能让她清醒点吗?!
老是鎏金鎏金的,人家连你姓啥名啥都懒得去记,你还想为他学习怎么撒娇哭泣才美丽吗?!你的穷神尊严呢!你的天尊高度呢!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的逼问:就算不能用在鎏金身上,学起来也算个好经验,难保下一个(交往)物件用不着,哼哼!
可惜,怀财好学可嘉,然而正欲偷师的美人儿,下一个眨眼瞬间,被男人冷冷推开,几步踉跄不稳,跌坐在地,她与怀财全傻住了。
魏倾城敛笑,脸上依然没多大情绪变化,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神情判若两人,与怀财在饭楼所遇见的那位,天差地别,根本是双胞胎兄弟吧!叫什么魏祸国之类的?!
“我说了,我讨厌女人哭,更讨厌女人死缠烂打,我并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命令,我给你三天,让你离开魏府,你若做不到,就由我派人帮你做,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缺了笑意浸润的嗓,也能恁般冰冷。
他那时同怀财说——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当初,他必定也爱过侍妾甲,为她摘月折星亦不觉辛苦,当他心底有你时,要多少呵护都行,甜言蜜语说再多也不嫌腻,一旦爱逝,他愿意给的,只剩这般冷冷言词。
侍妾甲仍旧落泪,却当真不敢再开口央求,纤纤双肩哭得颤动,强忍啜泣声溢喉。
魏倾城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怀财飞下凉亭飞檐,跟在他两步左右的距离,身形自然仍是隐蔽,说出来的话语不会被他听见,可她太有感缺,不发不爽快:“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有些狠呐……我要是被你追到手,几年过后,你八成也是这样待我吧,啧啧啧啧……”配上连连揺头,感叹人心隔肚皮,人狠隔脸皮,人前彬彬公子哥,人后冰冰铁心郎。
魏府管事迎面而至,躬身静候吩咐,魏倾城步伐未停,丢下几句简洁,仿佛说着一件芝麻缘豆大的小事:“给她一笔安身费,送离帝城,我不想再见到她。”
“是。”管事一揖,立马去收拾善后,看来是个伶俐人,不知见识过主子如此处置失宠侍妾几次,早练就一身淡定。
她又瞅了魏倾城几眼,继续有感:“比起你先爱后狠,倒不如鎏金从头到尾的冷脸相对,起码他态度如一,女孩子心情也不至于一会儿天庭一会儿地狱……呃,都在地狱好像也没什么好,算了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真是人面兽心,若没有隐起身,我可能还看不到你的真面目。”
虽说魏倾城这样,着实构不上“恶富”之流,但怀财认为,给负心汉些些小惩,倒也无妨,他这般对待旧爱,分毫情面不讲,教他受些小挫折,以示天谴。
穷神的功用,此时不发挥,更待何时?
她撩袖抬手,决定一掌落下,拍断他一整个月的财气,让他走路掉钱、买东西被坑,谈生意桩桩失利,财库入不敷出,嘿嘿。
玉荑举高高,指甲上的花红色泽鲜艳好看,这一只柔弱无骨的纤手,教人直想握进掌心,好好呵疼厮磨,谁能料想到,它杀伤力如此之大,一起一落间,就是几张银票灰飞烟灭的威猛——
威猛的手掌欲挥下,腕际遭人牢牢扣住。
她惊讶,明明她是隐身,凡间无人能看见她行凶才是呀!
猛然往身后瞧,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坏她好事——
视线转过一半,先看见迎风飞扬的金色发丝,阳光照射下,炫目程度多了十分不止,她记忆中,这样奢丽的发色、这样柔软的发瀑,漫在肌肤上挠人发笑,深埋其间还能嗅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只属一人所有。
视线再偏后一些些,顺着金丝挪去,鎏金那张冰雕出来的俊颜,落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