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了眼,不烫,却甚是扎肤,俞念洁转醒时,身下的男人呼息深长,睡得极熟。
她从男人怀里翻身,轻巧地下了榻,绕到贴牙摆屏后方,将自己穿戴整齐,正欲离开寝房时,身后蓦然响起熟悉的声嗓。
“念洁。”
温煦的嗓,暖暖如春,唤出她的名时,总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即便时光荏苒,十年岁月已过,可她永远不会错认他的嗓音。
然而,尽避她认得出这声嗓,却是没有勇气转过身。
经过了昨夜,她怕了;怕失望,怕又是她的错觉。
这一次,她只是僵在原地,静静等着。
“念洁,我,回来了。”又一次,温润的嗓音响起。
泪水已蓄满她的眼,浑身不可遏止的颤抖。
她听见背后传来穿戴衣物的摩擦声,随后是轻巧的脚步声,用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步调,朝她走来。
大手搭上她的肩,缓缓将她转回身,她仰起脸,扬起泪眼,看着那个男子。
他披散一头乌丝,俊秀面庞端着笑,眉眼透着谦冲温和之气,一如当年初见面时那般,仿佛从未离开过。
泪水滑落,她不许自己哭出声,重重咬唇。
男子眼神黯下,笑容染上一抹悲伤,饱含歉意的低声道:“我回来晚了,你可有生我的气?”
她哭着,笑着,唇瓣又张又合,发出的却是沙哑的哭声。
他将她搂进怀中,大手顺着她的背,轻拍安抚。“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她哭倒在他怀里,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仿佛抓得不够牢,下一瞬他便会消失不见。
“别走……不要再离开我。”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鼻音浓重的哭喊。
他没应允她,眼中满是悲伤,面上已不见笑容。
“辰,答应我,别走。”她乞求。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见她哭得心碎,他终是允诺。
“告诉我,昨夜……是你,还是他?”
他沉默未答。
“你究竟是白辰,还是湛子宸?”明明房中只有他们两人,她却颤着嗓音,悄声问道,仿佛这是一个天大的禁忌。
他依然未答,唯独眼中那抹悲伤,越来越浓,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她心跳如雷,呼息急促,润了润唇,用着气音问出更加教人匪夷所思,甚至连她自己都甚难相信,她竟会吐出这种毫无根据的问话——
“白辰究竟是人还是鬼?”
许是那日瑞王提及的祭司治病一说,事后她想了很多,在面对这一个个难解的谜团后,她竟联想到那一处去。
男子微微一笑,笑着,笑着,泪水落了下来,而他自己似乎毫无所觉。
“世上没有白辰这个人,只有想逃离羲王府的湛语辰。对羲王府而言,湛语辰确实如同一只鬼,阴魂不散的阻挡了湛子宸。”
“辰,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焦灼地追问,意欲解开这些谜。
“你明明是湛语辰,为何会成了湛子宸?是不是……是不是湛子宸才是那抹鬼魂?是不?是他阴魂不散的霸着你这具身躯,困住了你的神智,是不?”
他不语,只是笑,笑着流泪。
见他这般,她心如刀割,不由得伸出手为他拭去泪痕。
“辰,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告诉我,好不好?”
“念洁,湛子宸他……他对你可好?”
她怔住,心中觉着古怪,可又不忍见他负疚,便道:“他对我甚好。”
他笑了笑,面上多了一丝欣慰。
“辰,湛子宸在的时候,你都去了哪里?”她小心翼翼问道。
他轻轻摇首,没有给任何答复。
“湛子宸在的时候,你可看得见我?可听得见我?”
他笑容温润,却是答非所问:“我总想着妙心堂,想着你,想着每日晨起你我一同坐在炕上用膳之后,我为你梳发画眉,你为我绾发束冠。”
听他说及过往甜蜜种种,她只觉心头乍喜乍悲,十年岁月诉不尽的委屈,全化作了心甘情愿。
她抬起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漾开甜笑,柔声道:“你且等着,我这就去备膳,用过膳之后,你能为我梳发画眉,我亦能为你绾发束冠。”
说罢,她匆匆离开寝房,来到灶房,动手生火煮膳。
平素只有她一人用早膳,她向来吃得清淡简单,可今天不一样,只因那人回来了。
她煲了一碗红枣糯米粥,又将昨日特地留下的馄饨煮了,再煮上一碗羊肚羹,蒸了几个坎饼,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窗外天色已大亮,她端着托盘,心中着急,小碎步的赶回寝房,将托盘搁在外间小厅的炕案上。
她绕过了红木嵌玉座大摆屏,进到寝房,只见榻上锦褥一片凌乱发皱,房中却不见人影。
“辰?”她秀颜陡然发白,扯嗓大喊。
四周静悄悄的,杳无人声。
她慌了,乱了,只觉眼前一黑,呼息短促,因为换气过急,哮喘险些发作。
她后退一步,伸手搭在一侧的多宝格架上,借以稳住重心,怎料,慌乱间竟弄倒了架上一株雪松盆景。
霎时,雪松砸落在地,盆裂土崩,满地狼藉。
她快喘不过气了……
千钧一刻间,一只手臂托上了她后背,将就要软下的身子牢牢稳住。
她急急喘气,抬头望去,对上那张俊朗面庞,悬至喉尖的那颗心,总算能安然卸下。
她扑进男人怀里,圈紧他精瘦的腰,待喘顺了气,方心有余悸的说道:“我以为你又离开了。”
“我上前堂去找你,可找不着你。”
听见男人低沉冷峻的声嗓,俞念洁登时楞住——
心口陡然一阵绞痛,她自男人怀中抬起头,看着俯首端详她的那张面庞。
只见他眉眼疏冷,眸光炯炯,神情有丝冷酷,唯独眼中那抹关心,泄漏了他对她的在乎。
仿佛一瞬间自高处跌落,俞念洁跌入无边深渊,面色浮现一抹绝望。
察觉她神色不对,湛子宸皱眉,抚上她冰凉的面容,道:“如何?还是很不舒服吗?”
她恍惚回神,压下心底那阵悲愁,微笑回道:“方才一时没喘顺气,方会如此,老毛病,不碍事的。”
她想挣月兑他的怀抱,他却不允,硬是将她圈在怀中,将那张苍白的秀颜,仔仔细细端详了遍。
“你这病,我不信没人治得好,等去了皇京,我会找来京中最好的大夫为你医治。”
她又是一怔,眨了眨眼,问道:“皇京?”
他一派理所当然的道:“我这次来找你,便是要带你一块儿回皇京。”
她震愣不已。“王爷要带我一起回皇京?”
见她难得傻楞的模样,他不由得扬唇笑了出来。“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王爷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就是想带你走,方会连夜赶路回来妙心堂见你。”
“王爷为什么想带我走?”收起面上的震惊,她飞快恢复冷静。
他脸色冷下,不悦地回道:“经过了昨夜,还需要多问吗?”
想起昨夜激情,饶是冷静如她,亦忍不住红了颊。
见她颊上生晕,似浮两朵艳花,更显眉眼娇媚,他看着,不由得入了迷,为之心荡神驰。
她垂下眼,稳住了心绪,刻意躲开那双灼热的目光,小小声的启嗓。
“王爷对我有那份心,我心领了,不胜感激……”
“我要你的感激做什么?”
湛子宸冷冷地打断她,大手勾起她的下巴,逼她迎上自己锐亮的审视。
“俞念洁,我要你的感情,不是要你的感激。”
“可我终究是白辰的妻。”
“昨夜你躺在我身下的时候,早已不是他的妻!”他怒斥反驳。
她咬紧了下唇,目光泛起了一丝委屈。
见状,他才惊觉自己失了言,铁青的面色稍霁,语气亦跟着软下。
“忘了白辰吧,他不会回来了。”
她没吭声,表情依然受伤,眼中隐约可见泪光。
他差点忘了,这个女子的韧性与耐心,十年岁月都能等,不见棺材不掉泪,哪怕还要再等上个十年二十年,她都会等。
湛子宸不傻,羲王府是武将出身,这十年来他督兵领将,能人善用,怎会不懂得看人,他知道对上这个女子,用硬的肯定行不通,得用软的逼她心甘情愿就范。
念头一转,湛子宸语气更软,更掺了一丝劝哄:“你若当真不能死心,那更要随我一同回皇京。”
她不解。“王爷为何有此说?”
“你不是想知道白辰去了何处?你随我去一趟皇京,我便告诉你。”
见他半是劝,半是威胁,以白辰的下落换取她的自由,她心下只觉好笑,同时却也感到伤心。
白辰人在何处?不正是在她面前吗?
她不清楚,究竟是鬼魂附体,抑或是其他方术所致,更不清楚羲王府双生子之间究竟有何矛肤,又有什么仇怨,导致今日如此。
可她唯一清楚的,能够确定的,是她所爱、所等的那个人,此刻就站在她的跟前,却是用着另一个人的身分同她说话。
见她迟迟未语,湛子宸心头一紧,暴躁性情又开始发作。
“怎么,经过了昨夜,你不想知道白辰的下落了?”他说起话来又酸又刺,甚是伤人。
这真的湛子宸吗?湛子宸真是这样的人吗?俞念洁越发迷惑起来。
“我当然想知道。”她终是开了口,顺遂了他的意。“可王爷愿意透露吗?”
“只要你随我去皇京,我便告诉你他的下落。”
为了白辰,为了弄清真相,天涯海角她都愿追随而去。
只是……她环顾四周,眼中浮现不舍。
“我生于此,长于此,至今未曾离开过妙心堂,更遑论是楠沄镇。”
湛子宸知她一时难以割舍,可出于私心,他只能狠下心来逼她。
“你就是在这里等上大半辈子,白辰也不可能回来,唯有跟我走,你才有机会见到他。”
俞念洁闻言,只觉荒谬,他为了让她心甘情愿随他离开,竟然愿意以白辰的去向相诱,甚至连见上白辰一面的话都说得出口,这与先前他一提及白辰便气急败坏的态度,可说是相差甚大。
“可否问王爷一句?”她轻声问道。
“你问吧。”始终得不到他要的允诺,他有些不耐。
“即使知道我心中有白辰,王爷仍然愿意带我回皇京,难道就不觉着这样是委屈了王爷,糟蹋了王爷的尊贵之躯吗?”
就眼前这个“湛子宸”而言,她是白辰的妻,是孪生兄弟的女人,他贵为王爷,又有貌美年轻的瑞王之女主动求好,甚至于,京中肯定有其他贵族名媛愿委身于他,他何苦屈就于一个已不清白的女子?
心思一转,她遂又补上这一句:“莫非,是因为我能为王爷治病吗?”
湛子宸并未否认,反而落拓大方的回道:“你能帮我治病,这是其一。”
“那么还有其二吗?”面对这样的答复,她倒也坦然,不愠不恼。
“这两人”一个温润似水,一个暴躁如火,可在某些方面上,两人却又有着说不清的相似处,她不禁要想:眼前之人,真是“湛子宸”吗?
究竟,十年前来到妙心堂的那个男子,是意欲逃离羲王府的湛语辰,抑或是遭逢不明原因而遭湛语辰鬼魂“附体”的湛子宸?
谁才是人,谁才是那个鬼?这一切的根源,一切的症结,又启于何处?
“其二,那便是我想要你。”
他深邃的眸光,纠缠着她,环在她腰上的大掌,随这席话而寸寸收紧,将她完全掌握于手中,一如跌入蛛网的蝶,纵有翅亦难飞。
“俞念洁,见到你之后,我总算明白为何白辰会选择留在妙心堂。”
“王爷能否同我说说,您明白了什么?”
长指划过她的眉眼,仿佛描绘一般,他专注入神地用眼神勾勒她面貌,却始终没有开口为她解惑。
她的美貌,谈不上绝世,可她打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至诚至善之美,一如朴拙美玉,暧暧内含光,等待有心人惜之。
白辰何其有幸,能遇见这个珍贵的女子……白辰这是设好了局,引他入瓮。
而他明知这是个局,却仍是情不自禁的陷进去。
“王爷?”
他俯身欲吻上她,她却轻轻喊了这一声,似疑惑,似羞怯。
他蓦然打住,就这么弯着腰,只扬起那双墨眸,与她平视。
两双眸光,一者锐,一者柔;一者动,一者静,就这么纠缠着,谁也没躲开。
良久,他垂下眼,在她唇间落下一记吻,方结束了这场纠缠。
“我备了早膳,王爷若不嫌弃,那便尝尝看吧。”
她丽颜略红,态度却不见扭捏或惊讶,似已逐渐习惯他的任性妄为。
他嘴角微扬,站直身,尾随她来到外间小厅,看见炕案上那一碟碟用心准备的早膳,还未品尝,胸口已泛起暖意。
俞念洁手执调羹,搅弄着碗里的红枣糯米粥,忍不住抬起眼看向对座。
湛子宸正尝着羊肚羹,对那碗羹汤颇为捧场,没两下便吃得碗底见空。
竟然是一样的口味喜好……这又该从何解释?
“这羹汤……我总觉得好熟悉。”
寻思间,她忽尔听见湛子宸如是喃道,俊颜满是困惑,深锁眉头。
“许是王爷过去曾经在哪儿尝过一样的手艺吧。”她淡笑,温言解惑。
“是啊,我肯定在哪里尝过这一样的羊肚羹。”他望着已见底的瓷碗,半眯起眼,甚是认真地思索。
“王爷尝尝我做的馄饨。”她将重新热过的那碗馄饨挪至他手边。
望着碗里硕大饱满的馄饨,他这才想起再过半个月,新年便要到来。
这十年来,她一个人守着妙心堂,就这么过了整整十个年头的新年……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湛子宸舀起馄饨,一口咬下,咀嚼,随着对她的不舍一同入月复。
俞念洁掩眸,忍住几欲夺眶的泪,连忙舀起碗里的糯米粥,一口接一口的吃着,否则她怕自己会这么哽咽出声。
盼了多少个年头,她就等着这一刻,平平淡淡,安安静静,与世无争,能与心爱之人,对坐而食。
蓦地,一颗馄饨落在她的调羹里,她微怔,抬眼,对上湛子宸依然狂妄冷然的面庞,却在他闪烁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别扭。
“你自个儿的手艺,不品尝看看吗?”他貌似嫌弃的说着。
“不合王爷的口味吗?”
“嗯,比起王府里的厨子要强得多。”
对于吃食他一向没特别挑剔,王府里山珍海味,琼浆玉液,要什么有什么,可比起那些稀罕珍馐,此刻手边这碗馄饨汤,却是人间少有的美味。
见湛子宸没停下的吞着馄饨,她胸中一暖,舀起方才他捞来的那一颗,张嘴含住,轻轻咀嚼,而后抬眸,笑望对坐人。
岁月曾经淡忘了她,她却不曾忘过等待之人,一直守在这里,静静等待。
等着,等着,终将把他盼来。
“辰,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晓得。”
“总该给我个日子,我好准备为你接风。”
“归期未定,有劳娘子且为我等着。”
等着,等着,怎知,十年青春悠悠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