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留神啊,可别掉水里了……”
一名身穿青绿色比甲的丫头轻声低唤着,不敢太大声高喊,怕惊扰了倚在栏杆旁的主子。
武平侯府后院有座小湖,湖中有座半亩大的小岛,岛上一座八角听风亭,湖面上是九曲十八弯的小桥。
亭子临湖,低下头便能瞧见成群游来游去的鱼儿,再加上府里的小姐、夫人们勤喂食,条条肥硕得很。
这倒乐了爱垂钓的爷儿们,一有空闲便往小湖旁跑,一人一根钓竿便可消磨一晌午,还饱了口月复之欲。
今日天气晴朗,湖上映着金灿灿的日头,粼粼波光彷佛锦鲤的鳞片,一点一点闪着耀目金光。
湖光潋滟,倒映着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额头上是鸡蛋大小的新伤,伤口仍在微微泌着血,显得有些狰狞,身上穿着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纹褙子,蜜合色半臂衫子,一件海棠月华裙,银边莲纹绣金腰带,袅袅迎风而立。
这个脸蛋、个子都尚未长开的小泵娘,模样看起来也很孱弱,好像轻轻刮起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身板比小她两岁的丫鬟还瘦小,乍看之下还以为只有八、九岁。
单青琬手里拿着鱼食,有一下没一下的撒着,湖中的鱼儿聚拢争食,可除了她自己,谁也不晓得她心里所想。
看着依旧细女敕的葱白十指,她的表情不自觉参杂了微微的喜悦与苦涩,眼中泛着泪光,不敢相信曾经瘦得有如鸡爪的可怖双手还能回到这般模样。
这是拜何人所赐呢?
轻抚着额头上的伤,面有愁色的单青琬再一次苦笑。
还能有谁呢,不就是带给她十来年恶梦的大姊。
武平侯府数代以前曾是本朝开国功臣,与第一代帝王并肩作战,堪为兄弟,有“并肩一字王”之称号。
但是后代一代不如一代,三代降爵之后,处境更不如以往风光,府中儿孙因着昔日光采不思上进,渐渐掏空了原本富可敌国的家底,门庭衰败,渐成末等侯府,传到现任侯爷单天易手中,只能靠着娇妻美妾的陪嫁,勉强维持庞大的开销。
单天易有六子三女,长子单长闻十九岁,娶妻于氏,育有一子单明景,今年两岁;三女单青华十七岁,已嫁人;四子单长风十五岁,三名子女为元配简氏所出。
二子单长松,五子单长柏分别为十八岁、十四岁,生母为乔姨娘,是侯爷的远房表妹,甚为受宠;六子单长明十三岁,由通房丫头抬举的孙姨娘所出。
单青琬排行第七,今年十二岁,底下还有个相差六岁的弟弟单长溯,他们的生母木氏是江南首富的独生女,上有两名兄长,下有一弟,对她呵护有加。
最小的单青瑶今年四岁,为周姨娘所出,周姨娘的出身是扬州瘦马,原本是养在外头的外室,因有了身孕才被接进府里。
这些少爷、小姐们在府中以年岁大小来排行,不分男女,嫡长子单长闻是单大郎,庶次子单长松为单二郎,嫡三女单青华为单三娘,以此类推,而彼此之间的称呼也是按照排行,并未男女分开。
单青琬苦笑着,要不是她爹哄骗着被木家兄弟养得单纯的她娘,她娘怎会糊里胡涂的下嫁空有长相的她爹,还带着她父兄所给的百万两家产,毅然决然的随她爹上京。
谁知这是天大的骗局,武平侯在京中早就有妻妾、儿女数名,他所谓的成亲不过是纳妾,木氏傻乎乎的从正室变成小妾,她彷徨无依,不知所措,失去父兄的庇护,更使得她怯弱如孩童。
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中,她求助无门,想离开却又不晓得何去何从,被手段厉害的简氏扣住,这时发现有了身孕的她想走也走不了,只好认命的留下来当侯府姨娘。
只是她还是小看了人性险恶,在短短四、五年内,她的百万两嫁妆被简氏以各种名目要走,府里的开销用的几乎都是她的银子,等木三舅千里迢迢来寻亲时,才赫然发现木氏傍身的银两剩不到五万两。
为此木三舅大闹了一场,侯府虽失了颜面,但是木已成舟,何况庶民百姓如何与袭爵的勋贵斗,也只能认栽,毕竟总不能把嫁出去的姊姊带回家。
而在这时木氏又怀了单八郎,为了让自家姊姊在侯府过得舒坦,木三舅每年私底下给木氏十万两花用。
只是不到两年光景,简氏就发现不对劲,全府过得苦哈哈,唯独木氏还有余裕给女儿打金镯子、金链子,儿子八两重的长命锁,也是金子做的,简氏便去套木氏的话,惊喜得知木三舅的作为,简氏便收买了木氏身边的女乃娘,从此江南木府捎来的银票全都被简氏占为己有。
木氏渐渐知晓没拿到银子是怎么回事,但她不能叫娘家人别再给了,不然她在侯府的日子会更艰难,幸好在几年后院生活的磨练下,她也算是有些长进,简氏想要银子就给她,但为了一双儿女,她死守着嫁妆庄子和铺子的地契,剩余的压箱银也守得紧。
换言之,在外头仍挥金如土的武平侯府众主子们,花的是木府的银子,若没有一年十万两的支撑,早就衰败了。
“娘,我不会再让妳受苦了,这一府的人休想再予取予求,我回来了……”不为报仇,只为让将来过得更好。
目光蓦地变得清明的单青琬,一把抛尽手中的鱼食,面色坚定得不像个十二岁未染世事的小泵娘,反而有股沉郁的沧桑。
“小姐,妳在说什么,谁回来了?”十岁的豆苗一头雾水,手里拿着一杯蜂蜜水等口渴的主子抿抿唇,解解盛夏的暑气。
单青琬目光一转的同时,敛去了眼底的锐利,软和得有如无害温驯的小猫。“没什么,二哥考科举也该回来了,他这次总该中个举人吧!若是能再通过春闱,往后日子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武平侯府已经没落了,若是子孙辈再无建树,现任武平侯百年后,袭爵的长子将降为武平伯。
如今侯府的世子单长闻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靠着妻子娘家的奔波才在工部捞了个六品主事,俸禄不高,小有油水,不过妻子带来为数不少的嫁妆,在妻子和娘亲的贴补下,他过得倒也相当滋润。
可府里的其他人可就没单长闻吃得开,除了简氏自个儿生的三名儿女外,庶子庶女们在简氏眼中连坨屎都不是,单二郎早该说亲了,乔姨娘急得头发都快白了,简氏仍旧不为所动。
但是单青琬却很清楚单二郎在四年后高中进士,名次不前不后,因无银子打通关节,被下放到偏远地方为一方县令,连任三任不曾返京,而后调往江南,在她死前才升到六品官。
死前?
没错,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时二十四岁。
所以她才说她回来了,回到什么事都尚未发生的时候,一切还来得及挽回,这一次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护住性情软和的生母,以及脾气冲动、日后被嫡母养歪的胞弟,她不允许嫡母再算计他们。
得了所有的好处还觉得自个儿吃了亏,天底下哪有这样滑稽的事,简氏该得到报应了吧。
呵!她一定会尽全力阻止简氏,该她的,她都要拿回来,谁也不能拿他们当垫脚石踩。
“七小姐,妳怎么了?手快松开,这样妳手会疼的。”十三岁的冬麦赶紧上前,揉开了小姐绷紧的小手。
单青琬看向冬麦,微微勾起唇,幸好如今冬麦和豆苗都还活得好好的。
前世,五年后冬麦会被打得血肉模糊,还被罚跪在雪地里,甚至在大雪天里被浇上一桶冷水,后因伤重高烧不断,死于下人房里。
而豆苗更惨,她死时才十四岁,已有三个月身孕,溃烂,鲜血一直流个不停,最后流出个拳头大小的血胎。
而她自顾不暇,根本救不了她们,她连活下去都像跟老天借命,毕竟身为庶女,有几个命是好的?
重生前,她以为和三姊只是单纯的姊妹不和,她离生性跋扈的三姊远一点就没事了,殊不知三姊竟然下药,将她送给性好幼女的姊夫。
那年她才十三岁,快要满十四岁,三姊邀她过府赏花,一杯菊花酒下肚便不醒人事,再睁眼已是隔日,不着一物的她已然失身,浑身酸痛起不了身,被三姊带人捉奸在床。
当时她根本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三姊便发了疯似的对她又抓又挠,拳打脚踢,口出不堪入耳的秽语,让人想死的攻讦一波又一波,她有泪哭到无泪,整个人麻木。
直到被迫为妾多年,三姊某次又来找她麻烦,她才得知三姊的手段有多狠毒。
三姊在她酒里下药,把年幼的她献给丈夫固宠,也因三姊嫁人多载未有所出,想着抱养她所生之子,巩固在夫家地位。
偏偏三姊生性善妒又无容人之量,在她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之后,骗她喝下藏红花汤,打掉了她月复中五个月大的胎儿。
而后三姊又后悔了,想要孩子的意念强烈,而婆母也对三姊久无喜讯心生不满,放话再无孩子便要为儿子迎娶娘家侄女为平妻,三姊这才又请医又进补的把丈夫推进她的屋子,心中恨极的盼着一举得子。
可惜三姊低估了自己的嫉妒心,当她再度有孕时,三姊还是下手了。
在连续三次落胎后,大夫说她伤了身子,怕是难以再受孕,三姊一听,居然开心得笑了出来,还大摆宴席,把她丢入偏僻的小院子里,从此不闻不问,不管死活。
不过那几年却是她过得最舒心的日子,虽然她住的是会漏水的屋子,夏天热得受不了,冬日常常被冻醒,吃也吃不好,可是没人来打扰她,她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处菜圃自给自足,还把多余的菜蔬托守后门的婆子拿去卖,得银不多却也是收入。
她又让人买了丝线和布,绣了不少帕子和香囊,她这一手好女红也让她赚了一些,她省吃俭用,一年也存下了差不多十两银子,在冬天能买点劣等的炭火取暖。
谁知素面朝天的她,竟无意间吸引阅尽百花的丈夫,他居然露天要了她,本该不孕的她,因那一次有了身孕,这一回她很小心的不向人透露,一直到肚子大到瞒不住了才被人发现。
三姊知情后,又气又怒,直指她月复中胎儿乃孽种,非丈夫所有,带了一群仆妇朝她的肚子直打,八个月快九个月大的孩子因此早产,是个男婴,出生时只哭号了一声便断气了,为了此事,三姊被婆母罚了跪祠堂。
而此时的她已心灰意冷,生无可恋,偏偏又听闻木氏的死讯,而唯一的弟弟被人打断双腿,丢入大牢,怕是小命不保,已经是命悬一线的她再也承受不了,再加上流产后的身子孱弱不已,一口心头血一吐,那口气也断了,两眼睁大瞪向横梁,死前唯一的念头就是——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好在老天爷给了她机会,让她重来一回。
拉回心神,单青琬问道:“冬麦,屋子里有冰吗?”
正在替她揉手的冬麦怔了怔。“七小姐,才刚六月,夫人不会那么早给冰。”
“可我热。”她舅舅的银子为什么要便宜别人?她和娘、弟弟才是银子的主人,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他们。
“七小姐忍忍吧,晚一点就凉了,奴婢拧条湿巾子给妳祛祛热。”天气是有点热,但也不是热得教人受不了。
“不想忍,就想要冰。”前一世到死她都得不到一丝关注,还处处受三姊欺凌,她已经忍了许久,不想再忍了。
她额头上的伤便是三姊的杰作,有一回三姊回娘家,得知她舅舅送了她一座附了两百亩土地的温泉庄子为生辰礼,为了在夫家有颜面,三姊竟心生贪念地向她讨,还不许她拒绝。
不过在江南的木家人知晓木氏娘仨在府中的处境,虽说送了庄子,却没把契纸送来,只言庄子的主人已是她,她随时可去住上几天,庄子的出息归她所有。
三姊讨不到温泉庄子,自觉丢了面子,一怒之下竟动手推她,她没料到三姊会动手,一个重心不稳撞上假山突出的石柱,顿时血流如注,晕了过去。
三姊吓傻了,以为把她害死,连忙躲回夫家,避不见面,而她昏迷了将近十天,把她娘吓得日日以泪洗面。
在她养伤这段期间,三姊从没有来看过她,而她清醒后便是重活了一世,性情也有了变化,原本的怯弱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明亮有神的双眼,以及有点任性的坚毅。
“七小姐,夫人屋子也就正午时分才有一块半块冰降热,她怎么可能给底下的人用,连侯爷的书房也不放冰的。”今年有些反常,热得比以往来得更早,连下了三天雨还是燥热不已。
单青琬清丽的面容挂着淡淡的微笑,眼底深处则寒冽无比。“妳去告诉母亲,就说小姐我怕热,夜里没冰怕会睡不着,若是母亲供应不上,我就修书一封给舅舅们,让他们从江南拉几车来。”
“七小姐……”冬麦惊骇得睁大眼,不敢相信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存心向夫人挑衅吗?
“还愣着干什么,那些人花我舅舅的银子,难道不该对我好一点吗?”以前她委曲求全,是为了凡事不为自己争的娘和年幼的弟弟,可嫡母、三姊对她做了什么,她再忍有意思吗?
冬麦狠狠抽了口气。“七小姐慎言。”
哪户高门没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更别说武平侯府如此重视门面,虽然府中已捉襟见肘,可出门在外仍旧极为讲求排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武平侯府家底厚实。
单青琬嘲讽一笑,没有她舅舅的银子,武平侯府早垮了。“冬麦,妳忘了谁是主子了吗?”
冬麦是家生子,她的爹娘和兄弟都在府里干活,她被派来服侍七小姐多年,是个还算忠心的下人,不过在夫人和七小姐之间,她是偏向前者的,毕竟她的家人都在夫人手底下讨生活,稍有不慎,一条小命就丢失了。
“小姐,奴婢去跟夫人说,妳别骂冬麦姊姊了,奴婢腿短跑得快,一会儿就给妳办成。”不知轻重的豆苗天生少根筋,像只兔子似的,一下子就跑得不见人影。
豆苗一离开,冬麦的脸热得像被搧了一巴掌,头低低地看着地面。
“看来我是使唤不动妳了,要是觉得服侍我不开心,改天我把妳送给大少爷,让妳开脸做姨娘。”人往高处爬,她何必挡路?
对冬麦,单青琬还是有愧的,冬麦身为家生子,她的卖身契在嫡母手中,原本不用陪嫁,是她会怕,硬是要冬麦陪她去镇国公府,才会害得冬麦被三姊折磨,含冤而死。
闻言,冬麦刷地脸色发白,连忙双膝一跪。“奴婢不敢,七小姐饶命,奴婢是不想七小姐受到责难,夫人的手段妳是知情的,请七小姐三思。”
“妳听好了,我要的是忠于我的丫鬟,妳若是做不到,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了腻味。”要是她护不了冬麦,便把人送走,说不定冬麦还能有安稳的日子过。
“七小姐……”冬麦心里慌乱。
“我给妳三天时间好好想想,认清哪一个才是妳的主子,本小姐并不缺人服侍。”
七小姐性情大变一事,很快便传得全府皆知,她嚣张跋扈的行径一点也不输已出阁的三小姐,且七小姐受伤醒来还不到一个月,已让嫡母气得肝疼了好几回,嫡母骂了她几句,她还会回嘴。
“我姨娘的嫁妆单子还在,母亲是否要核对核对?”
“母亲,我姨娘的嫁妆铺子这些年的收入该清算清算了吧,不能总放入公中,好像一府的人都赖我姨娘养似的。”
“母亲,三姊的嫁妆似乎是从我姨娘私库中拿的,那青花长颈花瓶是我姨娘的,我舅舅说了日后要留给我的。”
“母亲,不要摆出一副穷酸样行不行?我舅舅一年十万两银子还养不起一个外甥女吗?妳看妳拿了我舅舅的银子打了一副金头面,我要一个玉镯子过分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舅舅养了一个外室……”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单青琬的左脸颊上多了鲜红的五指印,可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还天真无邪地笑道:“母亲,妳恼羞成怒了,莫非被女儿说中了,妳对我舅舅真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为此,她被禁足一个月,罚抄《女诫》一百遍,并且每日在佛堂跪上两个时辰,饭食中不见荤菜。
但是她要回了姨娘两个嫁妆铺子,简氏要不走铺子的地契,就说要帮她娘管铺子,搞得那些铺子活像是简氏名下的,虽然这两个铺子不是最赚钱的,可也位于闹市,每个月租出去的租金不在少数。
简氏未克扣姨娘和庶子女的月银,但也给得不多,还常常迟给,扣掉一般花用和给下人们的打赏,其实所剩无几,若想额外买些东西,像是字画、笔墨、胭脂水粉什么的,那就窘迫了,往往入不敷出。
简氏对自己生的三个孩子就大方多了,单长闻一个月拿到的银子是所有姨娘和庶子庶女们三个月的总和,他花钱从不问价钱,看上了就取走,只丢下一句“回头找侯府账房结算”。
如此差别待遇众所皆知,可众人一直以来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耐,由着元配夫人和她的嫡子女作威作福,独揽府中一切资产。
直到单青琬重生归来。
“青琬,妳又做了什么事惹夫人生气?咱们天生低人一等,能忍就忍,不要强出头。”木氏下半辈子也没什么盼头了,只希望儿女平安的长大,不用经历什么波折、磨难。
木氏有着江南女子的秀丽婉约,嗓音也细细柔柔的,气质有如三月的烟雨蒙蒙,软进人心窝。
单青琬像了生母七分,身形纤弱,娇柔若柳,面容水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似会说话,更添几分灵气和生动。
“姨娘别一见到我就叨念,我能做什么事?还不是乖巧的听话,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有简氏这尊大佛镇着,她一时半刻还真搞不出什么事儿来,只能循序渐进,静候时机。
木氏面带愁容,轻叹一声,“妳这牛脾气就像妳二舅,看着好说话,一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
不走入牛角尖还好,一旦钻进去了,便一路钻到底为止,谁劝也没用,把退路也堵死了。
“外甥肖舅嘛!外甥女像舅舅也是理所当然,我们是择善固执,不做坏事。”看到容貌依旧的娘亲,单青琬心中有点发酸。
重生前她很小就离家了,十三岁失身,生母哭得死去活来,直说对不起她,她十四岁被抬进镇国公府,成为二公子众多姨娘之一。
简氏是镇国公府的庶女,虽然她有意让单青华嫁回娘家给世子为妻,但国公夫人瞧不上,这才退而求其次,让单青华嫁给了二公子,而且这还是简氏的姨娘在国公爷耳边吹了一年枕头风才成事。
虽然她年幼又生得可爱,颇得夫君宠爱,但在后院的地位仍渺小得微不足道,除了二房的妻妾会在意,其他人根本不当她是回事,何况是出身江河日下的武平侯府,一名庶女等同于是给爷儿玩弄的。
因此她一入镇国公府就少有出门的机会,一年能出门一、两回就多了,更别提回娘家见生母了。
她死前五年都未再见到生母一面,只有一回她已成纨裤的弟弟来到府中给她送了五百两银子,说是让她补身子用的。
那时她刚小产,虚弱得连话都凑不齐一句。
“妳还好意思说,前不久不是才被罚禁足吗?抄书抄得手肿,这手才刚好,又想闹腾了。”木氏说是这么说,但语气里满是对女儿的不舍,禁足、抄书都是小事,养养性子也好,但是一跪两个时辰,落下病谤可怎么好?
大人做错事何必连累孩子,当年要不是她被单天易的甜言蜜语所骗,不顾父兄阻拦,坚持要嫁,哪需要过这种日子?只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侯府高门好进不好出,她是被困住了,难有翻身日,可她不希望一双儿女也要如此痛苦。
“娘,我有分寸,不会给妳招祸,何况我拿回了妳的两间铺子。”单青琬有些得意地笑道。
“青琬,噤口,什么娘,不许胡喊,这要让旁人听见了,几十板子逃不了。”木氏一想到这事儿,又是一阵心酸,想当初她和单天易是拜过堂、有过正式婚书的,谁知一入了京,她就成了妾,这样的落差她一度接受不了。
单青琬挽着木氏的手臂,撒娇道:“在我心目中的娘亲只有妳一人,妳生了我,便是我娘。”
木氏苦笑一叹,轻抚着女儿乌黑发丝。“钱财乃身外之物,别太执着,妳要是想要银子,姨娘这儿还私藏了两、三万两,日后妳和溯儿分一分。”
单青琬一听就乐了,两眼笑瞇成一直线。“妳怎么还有银子?怎么没被那老妖婆给搜刮走?”
“妳二舅舅把银子藏在娘旧妆盒的夹层中,他说以防万一,那时娘还说他多疑,杞人忧天,和百万两嫁妆相比根本微不足道,没想到……”就只剩下那些了,二十万两现银和几十万两银票陆陆续被“借”走,她明面上只有几千两银子,以及记在她名下、收入却不归她所有的铺子。
木氏的嫁妆中有两座占地五百亩的大庄子,和两座分别为五十亩、三十亩的小庄子,平时以种粮居多,农收所得大多分给庄子上的庄户和佃农,因为少人管理,收获也不高,有一年十万两的珠玉在前,以及铺子的收入,简氏并没有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
因此木氏每年还是能收到庄子送来的几百两银当零花,至于随银子送来的几车粮食、鸡鸭蔬果等,则是直接送入武平侯府的厨房,让简氏顺理成章的收下。
“娘,那妳可要收好了,别再让老妖婆拿走,弟弟都六岁了,要进学了,我不认为她会给我们长溯找什么好夫子,妳看三哥哥、五哥哥、六哥哥被她拖到十来岁,若是没点上进心的,只怕早就放弃了。”尤其是她六哥哥最可惜,三岁就能背《三字经》,五岁能吟诗,七岁就能写一手好文章。
单长明越来越出色,快把长子单长闻的锋头压过去,简氏就让他“病了”,一病五年,送到庄子上养病,去年才把人接回来,但功课也耽误了,人也明显变得呆滞了许多。
“别再老妖婆、老妖婆的乱叫,传入别人的耳中,连姨娘都要有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好吧,那我改叫她夫人成不成?不过没见过比姨娘还穷的正室,自个儿的银子舍不得花用,别人的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泼。”她娘的嫁妆银子没花在自己身上,却被老鼠搬空了。
“妳这孩子还真是说上瘾了,口无遮拦,为了妳和溯儿,姨娘不会再步步相让了,至少要守到你们都能独当一面。”儿女都是债,还清了,她也解月兑了。
“娘,妳的东西妳自个儿留着,谁也别给,我和弟弟的我会去挣,挣了给弟弟读书、娶妻子,创一份家业。”这一次由她来守护他们,侯府里她在意的人也就这两人,其他人的死活关她何事。
闻言,木氏掩唇轻笑,眼神温柔地看向女儿。“又在说胡话,妳一个姑娘家挣什么银子,翻过年就要十三岁了,也该开始相看人家了。”
唉!日子过得好快,总觉得女儿还在牙牙学语,一步三跌跤地睁着无邪大眼要人抱,没想到一转眼间都大得可以嫁人了。
“娘觉得夫人会给我找到好人家吗?”单青琬说出没人敢说的实话。
“这……”木氏也迟疑了。
以简氏的为人,不下死手的践踏已经是厚道了,是绝不可能为庶子、庶女找个好出路,以她狭窄的心胸来看,庶子会配丧母女、绝户亲,人不丑便能进门,而庶女大概是鳏夫、上了年纪的老头,或是连娶了几任妻子的克妻男,她是见不得庶子、庶女们过得好,他们日后越惨她越开怀。
“求人不如求己,若我们自己够强了,哪需要看别人脸色,只有别人来求我们的分儿。”单青琬反省饼了,她就错在前一世太软弱,三姊说什么就是什么,习惯被人当牛牵着走,这才有接下来的不堪,毁了她的一生。
“变强……”成吗?
“我们已经拿回两间铺子了,这便是我们的资产,暂时先放出去收点租金,等过阵子再找舅舅们要人,让他们派稳妥的掌柜来经营,我们坐收银子。”有舅舅不用是傻了吗?江南首富的称谓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样好吗?又要麻烦妳的舅舅们。”让他们操心一辈子,木氏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嫁出门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娘不麻烦舅舅们他们才难过,妳是木家最疼惜的闺女,太过生分才是见外。”
单青琬记得前世她被迫入镇国公府为妾,三个舅舅被打了一身伤也要带她走,是她不忍心他们被打折了手脚还要护着她,这才撒了谎说自己是自愿的。
其实那时候她多想跟他们走,即使终身不嫁也甘愿,只是镇国公府不放人,扬言他们再不走便要一并打死,她才狠心将人推开,哭着转身奔入后院,再也不见舅家的人。
舅舅们也看得出她的用心,你扶我、我扶你的离开了,从此渐行渐远,少有往来,只有偶尔会收到表哥们托人捎来的银两,不过她知道他们仍默默地关心她。
木氏一听,嘴角浮起怀念的笑容。“是了,妳大舅舅、二舅舅最疼我了,打小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头一个先给我,妳小舅舅小我六岁,等于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们感情一向很好……”她越说越想念江南故乡,期盼着有生之日定要回去一趟,看看水绿山青,渔船满岸,暮鼓晨钟是否依旧。
“娘,妳是和爹拜过堂、明媒正娶的妻子,凭什么到了侯府要矮人一截?妳可要坚强起来,别让人小瞧了,这事若揭出来,没脸没皮的是武平侯府,咱们可是带着大批嫁妆、风风光光进门的,看看,有哪家姨娘是自带嫁妆的?”
重生前她不懂,以为姨娘就要伏低做小,打骂由人,等她经历了一些事才知晓,原来她和她娘都被骗了,一般的姨娘都是签身契,死活捏在主母手中,一个看不顺眼就能发卖,而她们母女俩是自由身,随时都可带着嫁妆下堂求去。
镇国公府在银钱方面是比武平侯府宽松了一些,但禁不住人多,五代人将近一百位主子,每个月的月银就是笔可观的开销,加上爷儿们普遍都,爱拈花惹草,在上的支出更是大钱,即便身为京中三大国公府也有些吃不消。
不久后因为天灾,木家亏了不少银子,得要好几年功夫才能恢复江南首富的荣景,但他们仍送了她一间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当陪嫁,一年最少二十万两的收益,全被国公府取走了。
若不是木家突然遭逢大难,简氏和单青华不敢算计到她头上,她们母女俩可都巴巴惦记着她的铺子呢。
“青琬,娘真的不是姨娘?!”木氏的心情有些激动。
她一直以身为姨娘为耻,当年她好歹也是众多名门公子求娶的大户千金,却因为误信了风度翩翩的单天易,情窦初开的她克制不住汹涌的爱意,与单天易结识不到三个月便允婚,有媒有聘还行了六礼,事急从简仍拜了天地,席开百桌。
当然,婚礼由女方一手操办,单天易谎称出门在外没带那么多银两,先由女方代垫,宴请了地方仕绅和官员,宴席办了三天,贩夫走卒、乞丐都可入席。
不过木家有钱,没和单天易计较银钱之事,成完亲后他也未再提起,在木家别院住了月余便启程返京。
可惜骗局也有被揭穿的一天,一回到武平侯府,一切真相无从隐藏,木氏被迫由妻沦为妾。
“不是,但是爹已有元配妻子,所以妳只能是平妻。”至少在身分上不丢人,有立足之地。
“平妻……”木氏鼻头一酸。
“爹骗了我们,夫人也压了我们多年,他们以为我们不懂,以势凌人,其实若把事揭发出来,站不住脚的是他们。”单青琬一步步谋划要如何翻身。
木氏也看出了女儿的转变,而且女儿确实想得比她多、比她远。“青琬,娘听妳的,妳说我们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