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香楼是棹都生意最好的酒楼,听说这里的大厨曾经是御蔚。
身为平民百姓,对皇室总有那么点好奇,能和皇上吃一样的东西,就算贵了许多,大家也甘之如饴。
便是看准这点,卫总管才鼓吹王爷从宫里挖几个御厨回来。谁不晓得当今皇上和王爷是亲兄弟,什么东西都能分享,不过是几个小小御厨算什么。
文二爷底下有两个人,姜总管和卫总管。
姜总管原本是造房工匠,受贺关重用之后,负责规划新都城。卫总管是个道地道地的商人,负责王府几百间铺子的经营和土地屋宅铺面租赁。
卫总管把帐本递上,对主子爷道:“去年的帐目已经出来,位于五都、六百二十三间铺子当中,有三成新铺子收入打平,一成半赔钱,换过掌柜之后,若生意还不见起色,属下打算改做新营生。去年铺子的总利润,加上出租铺面共得银一百三十四万六千一百五十七两。”
贺关点点头,连帐簿都没看。
卫总管退下去,姜总管上前。“靖都最慢明年三月可以完工,去年底已经开始预售铺面和屋宅、土地,卖出两成,获银两百六十八万两。这笔钱足够让属下再觅土地,另建新都。”
“增加人手的话,能赶在年底前盖好吗?”
姜总管不解,主子爷怎么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他们行事一直是照着计划,一步步踏稳踏实走的,不过他还是回道:“可以,但属下得派人走一趟济州招工。”
这些年,蜀州的工匠几乎都被招揽到自己手下,想赶H就得从外地找人。
贺关道:“就这么办,争取年底之前建好,明年你得进京。”
一年时间,依皇兄的手段,定能把马家人给拉下来,京城的扩建更新就能顺利进行。
“进京?主子爷的意思是,要把咱们的新都盖到京城去?”姜总管喜出望外,这是要到皇上跟前露脸了。
文二爷摇头轻叹,工匠就是工匠,在世为人呐,还是得多读点书才行,主子爷是蜀王,把自己的新都盖到京城,是想要篡皇上的位吗?
“不是咱们的新都,是皇上的新都。”文二爷更正他的话,转而对贺关问道:“爷,皇上想都更还是扩大都城?”
“都要。”贺关回答。
文二爷续道:“这样的话,和咱们盖新都城不一样,所有的水利设施、市容建设都必须在不扰民的情况下进行,再加上旧屋宅的整建……如此一来,工程必定会延宕两、三年,爷,目前蜀仲规划的是十二座新都,姜总管不在,剩下的城都还建不建?”
“盖。”贺关回得斩钉截铁。
十二新都城的计划,早在棹都起草建设时,就已经召告百姓,身为蜀王不能言而无信,
听说已经有不少各地百姓眼睛盯着,想要移居蜀州。
“可是姜总管要进京。”
贺关想也不想,看着卫总管道:“你接着。”
卫总管一张脸立即像苦瓜,管那么多家铺子,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再摊上老姜的事儿……他求救地望向文二爷。
还没见过卫总管这副模样,文二爷笑道:“主子爷,我手下有四、五个年轻人,颇有几分才干,本就打算重用的,不如让他们先跟着姜总管历练历练,加上姜总管那里也有几个用得上的小伙子,待明年,两批人分别在蜀州和京城行事,再劳烦姜总管辛苦些两边照看,两不耽误,如何?”
“可行。”贺关道。
见主子爷同意,卫总管终于放下心,可也暗忖着,手边的人才得尽快备起,否则早晚累死自己。
姜总管又问:“爷,靖都要不要也留百来个铺面做营生?”
贺关没应声,瞥一眼卫总管那张包子脸,人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再给他添差事,他就要跳楼去了。
卫总管苦笑,自己和文二爷眉来眼去,全让王爷看在眼里,他红了一张老脸,解释道:“禀主子爷,我手下也有几个得用的,再历练一段时间,待他们足堪大任,属下就能腾出手多接点差事。”
“确定?”
“确定、再确定不过。”他硬着头皮,这事儿怎么样也得顶起来。
贺关这才对姜总管说:“留下百间铺面、五十间宅屋,暂不营生、先租赁。”
这么做,是为着让外来客有地方落脚营生,城都需要不断有新血注入,越多种不同的商行,越能促进地方繁荣。
“是。”领下主子爷命令,两个总管起身离开。
都城之事处理完毕,文二爷接道:“这些日子,季方发现棹都多了不少新面孔。”
“都是些什么人?”
文二爷看一眼季方,上前把名单交出去。“都是些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听到这四个字,贺关的精神来了。
先帝对贺盛的母亲明妃宠爱非常,对贺盛也格外偏心,当时不管后宫或朝臣百官都认定,最后必是贺盛入主东宫,于是其他皇子在面对贺盛时往往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
许是被宠溺过度,养出贺盛一副纵情骄恣、急躁暴戾、好大喜功、目空一切的性情,兄弟姊妹看见他,若不是上前逢迎奉承,就只能绕道儿走。
唯贺关不吃他那套,虽然相差六岁,可两人一见面就斗得厉害,然而令两人真正结下解不开的仇恨,是因为贺镇。
年轻的贺镇一门心思想在父皇面前表现,好教弟弟、母妃能过上称心日子,他天资聪颖、勤奋向学,在少傅面前展露光芒,这让贺盛心生不满,竟花钱买凶,欲斩杀兄弟。
幸而那次有陆羽端与高乐水相救,一场手术,将贺镇从阎王爷手中抢救回来。
贺关在手术房外哭得不能自已,他自怨自责,当年认为若非他和贺盛结仇,贺盛怎会对哥哥动手?
高乐水从手术房走出来,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伴着他的曝泣声,高乐水说道眼泪无法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力量才可以,你必须让自己变强。
一句话,贺关和陆家的渊源由此开始。
接下来两年,他几乎把时间耗在陆家,所幸他是不受宠的皇子,反倒少受管束,而高乐水是个了不起的师父,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她教给贺关的,是令他受用一世的本领。
之后他出远门求艺,再回京,他自请远赴边关打仗,以解朝廷燃眉之急,父皇允了,却匆匆给他订亲迎亲,试图让他留下子嗣,可见得当时战况多么危急,连父皇都不认为他能够全身而退。
没想到他一战成名,成为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只是也让贺盛因此担心他立下大功,是以对他的妻子下毒,派人刺杀陆羽端,为了那把龙椅,他完全不顾朝堂国家利益。
亡妻之恨,让战胜返京的贺关决定放手一搏。
贺关、贺镇兄弟合谋,令贺盛疑心父皇宠爱不再,谣言父皇有意让贺关入主东宫,骄傲暴戾的贺盛岂能忍受?
终于,贺盛决定逼宫。
逼宫过程中,贺盛误杀明妃,皇上对他失望透顶,然明妃死前求皇上留贺盛性命,最终皇上立贺镇为太子,将贺盛圈禁。
痛失爱妻,不到半年,先帝驾崩,贺盛逃了出去,照理说有近百人看守着贺盛,他原该插翅难飞,怎么会……
侍卫说:不是普通人,他们的身手像是江湖人士。
这句话一直存留在贺关脑袋里,数年过去,他没停止过寻找贺盛,直到消息传来,贺盛曾在济州现身。
为逼出贺盛,贺关令人编造“三皇子杀母弑父、惨绝人寰”的故事,他撒大把银子,让说书人传播故事。
当年他会因为谣言杀母弑父,如今就会因为谣言现身灭蜀王。果然……在地底下藏了那么多年,也该出来见见太阳。
接过名单,贺关一个个看过,笑了,还以为贺盛有多大的本事呢,原来聚集的也不过是些二、三流角色,只要少林、峨嵋、武当等大门派没加入,事情就不难解决。
“爷,别小看这些人,他们武功普通,可都是惯用下三烂技俩的。”季方提醒。小人不比君子,得提心防范。
贺关点点头道:“走吧!”
他要去点兵点将,既然他们能用下三烂技俩,他也不打算太君子。
季方、文二爷跟着主子爷走出厢房,贺关往楼下大堂望去,高朋满座,品香楼的生意果然不是泛泛,御厨对不少人而言,确实有大魅力。
目光一扫,贺关的目光定在左下方的席面。
季方随着主子爷的视线望去,看见陆溱观、水水和一名男子在大堂用饭。
贺关猛地倒抽气,问题不是用饭,问题是相谈甚欢,问题是……面对自己时,陆溱观从未有过如此欢快的表情。
“可以。”陆溱观应了一声。
对方把所有的事全揽在身上,她只负责配方和教人制药,就能分得两成利润,够划算的了。
在济世堂堂一个多月,足够她看明白黄东家的为人。
黄宜彰实诚,对贫困病患经常施以援手,这种事做一个月叫作沽名钓誉,但黄家从第一间济世堂开张到现在,几十年过去,都是这般行事,她相信黄家的家教,也相信黄宜彰。
“陆姑娘够爽快,回去后我立刻拟好契书,送到府上。”
黄宜彰看着她,越发欣赏她的聪明自信、落落大方,这样的女子少见,她颇有几分祖母当年的豪气,对于她,他胸口那股子喜欢越来越难以压抑,倘若与她有缘有分……想至此,他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那倒不必,等我明天去济世堂再签字就行。”
“也可。”黄宜彰添一碗汤给水水,小泵娘嘴巴甜甜地说声谢谢,眉开眼笑的模样,让人见着就喜欢。
他想,这孩子长大肯定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沉吟须臾,陆溱观道:“有件事想问问黄东家。”
“陆姑娘请说。”
“听说蜀州秋汛,每隔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严重灾害?”
“不错,但王爷建的新都城排水良好,棹都已经历经三次水涝,都没淹得太厉害。”
回想第一次水灾,所有铺子想尽办法把商品往二楼搬,却发现连下十几天大雨,雨水连门槛都没淹进去,百姓高兴得四处传扬。
听说后来新建的几个都城,铺子能够这么快卖光,这是很重要的因素。
“但偏僻地区的百姓就没那么好运气,对吧?”
“没错,尤其是水涝过后,经常会发生疫情,济世堂是在蜀州起的家,从祖父在的时候,每隔几年就得投入不少人力物力治疫。”
“效果好吗?”
“还得再尽力,总会有不少百姓死于疫病,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八年前,蜀州死了将近两万名百姓。”
两万听起来似乎不多,但蜀州人口本就稀少,损失两万是大事,他不少家人也死于那场疫疾,那段时日……直到现在他不愿也不敢回想。
幸好贺关封蜀王,建新都、推新政,为蜀州重新带来繁荣光景。
陆溱观沉吟道:“其实瘤疫是可以事先预防的,我想把这个观念推广出去,可是我的力量太小。”
愈疫可以事先预防?黄宜彰在微愣之后迅速回道:“那就让济世堂来做。”
“太好了,我打算开班授课,把做法教给百姓。”
她想过,既然每个乡里都有私塾,就借用私塾向村民宣导防疫方法,越多人懂得防疫,便越少人得到疫病,传染的速度减缓,大夫便有足够时间治病,必能将死亡降到最低。
“离秋汛不过六、七个月光景,就算姑娘不制药、不看诊,把所有时间都拿来授课,怕也无法教会每个人。”
“所以……”
“不如姑娘把防疫法子先写出来,我让人印成单子或书册,由姑娘先教出一批学生,再让他们下乡指导。”
“很好,就这么办,黄东家想得比我更周全。”
陆溱观笑了笑,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水水碗里。
水水皱眉,她不爱鱼腥味儿,她抬眼,巴巴地望着娘亲,见娘亲笃定的摇头,她噘噘嘴,还是乖乖吃掉。
黄宜彰见状,模模水水的头发说:“水水真是个好孩子,我家里面的那几个,一个比一个娇,说不吃,怎么哄都劝不动。”
“东家也有女儿?”
“两个,一个七岁、一个九岁,娇气得不得了。对她们大点声儿说话就泪眼汪汪的,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欺负她们似的。”
“女孩子自然娇气些。”
“儿子也一样,让他们念书像要命似的,怎么打骂都没用。”
“多大?”
“一个十三、一个五岁,长子还好,但小儿子……唉……”
“五岁的男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难免。”
两人就这么聊起孩子的话题,讲到高兴处,笑得眉弯眼眯,同叹一句,“养孩子不容易。”
“那人是谁?”贺关的表情彷佛凝着一层冰。
贺关没有指明哪一个,但身为最了解主子的季方,听见主子爷隐含怒气的口吻,自然明白问的是谁。
“黄宜彰、济世堂的东家,这段时间姑娘在济世堂坐堂,姑娘医术高明,已经建立起几分名气。”
“很熟?”
两人熟不熟,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熟会把水水带出来一起吃饭?不熟会两人面对面吃饭,相谈甚欢?
姑娘在京城府邸的那个月,和主子爷……好像也没到这等程度。
季方斟酌再三,小心回答,“离京时,姑娘曾经在柳叶村巧遇黄公子,救了黄公子的祖母。到蜀州之后,姑娘以铃医起家,可诸事不顺,直到再度巧遇黄公子,进济世堂行医之后,才渐渐顺利。”
想到陆姑娘卖药,每天都是几十两、上百两的收入,羡煞人呐,那可不是普通本事。
“巧遇?一次两次?”贺关的嗓音出现浓浓的质疑。
季方的额头顿时滑落几道黑线,有这么阴谋论吗?如果是安排好的,一个气胸临时发作的病人,那也太难为黄宜彰了。
只不过主子爷的脸色很难看,再加上黄宜彰又听不到他的公道话,更不可能给他什么好处,于是他很识时务地闭嘴当乌龟。
“怎样的人?”贺关问。
季方把对方的身家在脑袋里转过两遍后,谨慎回道:“黄宜彰,年三十,蜀州人,祖上开医馆起家,几年前蜀州瘟疫横行,不少百姓染疫身亡,黄宜彰的父亲、祖父、妻子也死于那场疫疾。他恪守祖训、一肩挑起家业,短短几年,将济世堂往外拓展,如今济世堂已遍布全国,光在蜀州就有八家。
“妻子死后,他未再续弦,但身边有两个姨娘、两个通房丫头相伴,还有一个嫡子、三个庶子女。他孝顺长辈,将祖母照顾得很是周到,许是因为如此,对陆姑娘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时有照顾……”
贺关听得认真,看得更认真。
陆溱观温柔的笑靥在他眼底不断扩大,可他的心却越来越闷。
在京城时,她对他恭谨有礼,哪有这般自在轻松,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想过问,一心打着银货两讫的算盘,他就这么不如黄宜彰?可黄宜彰有姨娘通房啊,她还想再经历一次与人共事一夫的痛苦吗?
越想越气,在几次深吸气、缓吐气之后,明知道现在不宜见陆溱观,他还是迈开长腿往三人桌边走去。
季方被贺关的动作吓得一愣。
爷不是因为不想在姑娘面前现身,才不肯让小世子……想到正在和两只鸡奋战的小世子,季方为他一掬伤心泪。
文二爷看看主子再望向季方,若有所思地问:“你就是为了那位姑娘,死命折腾魏旻?”
“我哪有,我只是说出……实情……”
实情是主子爷让人去保护陆家母女,没说非要魏旻不可,他只是假公济……
不对不对,是主子爷、小世子看重人家母女,他当然要挑选爱里功夫最好的过去,他有什么错?非但没错,还做得对极了!没错,这就是实情。
看着季方挣扎的表情,文二爷意会。
这家伙很懂得忖度主子爷的心思嘛,这么会捧王爷马屁,知道要从哪方向捧、用几分力气最恰当,比起这点,魏旻那个愣头青,实在需要学学。
文二爷拍拍季方的肩膀,笑道:“做得好。”
“文二爷也觉得我做得好?”
“自然。”
“文二爷也觉得主子爷待陆姑娘不同?”
“何止是不同,根本就是大大的不同!依老夫的火眼金睛看着,这位陆姑娘很快会成为咱们王府的女主人。”
对于这一点,季方却有不同的看法。“不可能,文二爷难道忘了,那马家的马茹钰很快就会嫁进王府大门。”
“不是还有个正妃位置吗?”
对自家主子,他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身分不重要,是不是弃妇不重要,喜欢才是王道,他肯定会把人给娶进门。
“陆姑娘之所以和离,便是因为丈夫娶了个马氏女做为平妻。”傻瓜才会重蹈覆辙,何况王爷再能耐,总不能强娶民女吧?
“程祯是什么人,能与咱们王爷相提并论吗?”
“我不清楚程祯是什么人,但陆姑娘是什么脾气,我倒有几分明白,我看,这事儿难……”季方认真思考,怎么想都觉得不会成。
文二爷顺顺八字胡,笑眯两只贼眼道:“且看咱们爷的本事吧。”
理智告诉贺关,他不该出现的。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的身分,还没找出恰当说词,让陆溱观不至于做出多余联想。
但黄宜彰的笑脸太猥亵,黄宜彰的举止太做作虚伪,还有,陆溱观过度灿烂的笑脸……碍了他的眼。
所以他忍不住,所以他不考虑后果,直接走到她跟前。
这不像贺关,不像走一步看三步,不像行事举止都要确定再确定的蜀王会做的事,然后……事情的发展跟想象中一模一样……
陆溱观愣住、黄宜彰惊吓,两人有志一同地盯着他的脸,眼睛都忘了眨。
幸好,水水对他发出首波热烈欢迎。
她的眼睛闪亮,如同两颗闪烁宝石,把他硬硬的心肝盯成软棉花。
水水朝贺关伸出手臂,热烈呼唤,“叔叔!”
贺关想也不想把人抱起来,她女敕女敕胖胖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小小的头颅在他颈窝间钻着,钻得他的表情柔软。
“叔叔,水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水水连声喊道。
她说得陆溱观生出微微醋意,也说得贺关满肚子欢喜,至于黄宜彰……谁在乎他怎么想。
“叔叔想不想水水?”水水捧住贺关的脸问。
贺关笑了,回道:“想。”
养孩子就该养这么可爱贴心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十个阿璃换一个水水。
直到这时候,黄宜彰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躬身道:“草民拜见蜀王。”
蜀王?这话往陆溱观的醋意里加了料,让她直接升级为惊惧。
他是贺关?蜀王?皇上的亲弟弟?是……害死她爹娘的家伙?
惊涛骇浪在胸口拍打,无数情绪在搅和,一时间她只能愣愣地盯着贺关,说不出半句话来。
怎么会……相隔多年后,又有了牵扯?
她是打死都不愿再见这个人的啊,她阻止不了自己迁怒,就只能逼自己不看、不想,她与他本就是云泥之别,本就是永远碰不到一块儿的两个人,为什么又撞到一块儿?
他知道她的,对吗?
所以让她上马车,所以让她医治阿璃,所以季方强力推荐蜀州,所以……半价购得屋宅?
从见到他之后的所有事全是他的手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感激?不需要,她治好阿璃、他为她办妥三件事情,两人是等价交易。
弥补?更不必,爹娘的命,不是他做任何事可以弥补的。
她知道天家无亲情,夺嫡争位很血腥,但爹只是个大夫,没道理卷进去,而娘在爹死后,身子早已支撑不住,却为着抢救他的妻儿,耗尽心血。
当然,不是他的错,要怪就该怪那些不择手段的坏人,只是她的爹娘何辜?她又何辜?为什么他们谋位夺利,却要害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她必须找个人来发泄、来怨恨,她不知道坏人是谁,只能把所有怒气集中在蜀王身上。
不理智?是啊,爱恨这种东西本就不理智,何况她为什么要逼自己理智?她就是要一路恨着他,就是要以此为力量,不停地往前跑。
她怀着这股怨恨,顺理成章地过了这么多年,谁需要他的弥补?
陆溱观很生气,气他出现、气他是蜀王,她怒瞪着他,眼底浮起一抹可疑红丝。
没想到贺关居然说:“回家。”
回什么家啊?回谁的家啊?干么把话讲得那么暧昧,好像他们是亲人,或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似的。
他的话,惹得陆溱观更加怒火中烧,她直觉又任性地回道:“不要。”
贺关看看陆溱观,再看看黄宜彰,他看着陆溱观的眼神是无害的,但看向黄宜彰时,让黄宜彰不自禁打起寒颤,彷佛身子被锐利匕首划过似的。
“不合适。”贺关冷冷地又道。
不合适什么?合伙制药?他派人暗中盯着她?
可恶,关他哪门子事,谁需要他多嘴!
“合适得很。”陆溱观回得斩钉截铁。
莫名地,她的话再度惹恼了贺关,让他的胸口闷上加闷,他再说一次,“回家。”接着他抱着水水,直接走出品香楼大门。
看着贺关的背影,陆溱观傻了,他是不是忘了,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可是她的女儿!贺关脚步飞快,因为她那句“合适得很”,他心里窝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
他听不见陆溱观在身后大喊,看不见路上行人对自己侧目,他就是走着,似乎想藉由双脚的快速移动,平抚胸口那把火。
陆溱观傻了,他这是在做什么,是要绑架水水逼她妥协吗?
凭什么啊?他凭什么决定她要做什么,凭什么改变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经因为他改变一回还不够?
“陆姑娘,水水她……”
黄宜彰的声音将陆溱观从茫然中唤醒,她连忙道:“明天我再到铺子里签契书,今儿个多谢黄东家。”丢下话,她追上贺关的脚步。
正在和文二爷说话的季方见状,也飞快下楼,追在陆溱观身后跑出品香楼。
文二爷看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嘴角微勾,事情发展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叔叔,我们要去哪里?”
离开品香楼后,发现陆溱观还没出来,贺关在距离十尺处等着。
“回家。”
“回我家吗?”
“嗯。”
“叔叔,你肯定得到我家看看,我家可漂亮了,前院有一棵树干很粗很壮的老桃树,茵姨说,要让魏旻给我做一架秋千呢。我家后院养了一窝鸡和两只兔子,娘又让人盖三间猪圈,我们家养猪可不是为着贪吃哦,娘说要练习剖月复产……”
她唠唠叨叨地说着话,即使贺关半句都没接,她一样讲得精彩热烈,于是被陆溱观的疏离冷冻的心,又因水水的热情消融,使得他心头的憋闷稍微舒缓了几分。
陆溱观从品香楼跑出来,看见她的身影,贺关转身就走。
水水朝娘挥挥手,拉出一个甜笑,继续同贺关说话,“哥哥身子好些了吗?”
这才是月余不见应有的亲切热络,贺关硬硬的嘴角微弯。“好多了。”
“他有没有每天运动?”
“有。”
“有没有吃多一点、胖一点?”
“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叔叔最会照顾人。”
老实说他还真没照顾儿子什么,最会的就是嘲讽儿子、激怒儿子,但水水真心实意的夸奖,让他觉得好窝心。
接下来水水告诉贺关她这阵子做了什么事,家里、学堂的生活……鉅细靡遗。
“娘叫我别和李成功较劲儿,可他就是爱找我比赛啊,我也很烦,只好一直跟他较劲。叔,你有没有法子呀?”
“有。”
明天让人去找李成功“谈谈”,谈不拢的话,他会直接让他变成李失败。
“那可太好了。他老说他家银子多,可银子多了不起吗?”
“没有。”
“我也这么觉得,我有个了不起的娘,了不起的叔叔,了不起的哥哥,了不起的茵姨,了不起的魏旻,我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了不起。”
“是。”
水水一串儿、一串儿地说,贺关一个字、两个字的回答,两人倒也“相谈甚欢”,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被气到快冒火的陆溱观。
他凭什熟门熟路地往她家方向走?难道她是半价买下的,他就拥有半座宅子的所有权?想都甭想,那是她的房子、她的家!
她越走越快,走得气喘吁吁、狂飙汗,可惜脚比人家短,贺关走一步,她得跨两步,就算小跑步,也只能勉强跟在他身后。
就这样,陆溱观跟着贺关,季方跟着陆溱观,一串人飞快往前走。
季方没有火眼金睛,却也可以轻易看见陆溱观头顶冒出熊熊烈火,他很不想这样说,但他真的觉得主子爷……惨了。
就在贺关走到陆家大门前时,陆溱观再也忍不住,扬声大喊,“贺关,你给我站住!”她打死都不让贺家人踩进大门一步。
贺关停下脚步、转头,对着满面怒火的陆溱观。
她提起气加快速度冲到他面前,扬起头,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贺关皱眉,疑惑地看着她,他并没有什么意思啊……过了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在品香楼对她说的话,原来她指的是那个啊。
他认真地又说了一次,“你和黄宜彰不合适。”
又讲这个?她爱跟谁合作,他有什么资格干涉?
“适不适合你说了算,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是你的属下还是奴才吗?”她抬高脖子,用力一哼。
“黄宜彰有姨娘通房,庶子庶女,黄家后院比程家更麻烦。”贺关用尽耐心,说起来他以往从不对任何女人做任何解释。
自从他出现、自从知晓他的身分,陆溱观的脑袋已经不敷使用,这会儿他又丢出这么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来。
她思索半晌,花了大把功夫,好不容易才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他以为她和黄宜彰……真是见鬼了!
陆溱观气到胸口痛、胃涨气、肠下坠,气到后背有烧焦的感觉,她想也不想,一根手指狠狠戳向他。
贺关不避不让,只担心水水受波及,很有爱地把水水挪开几分,让她的手指顺利抵达自己硬邦邦的胸膛。
“黄家后院关我什么事,谁规定女人只能待在后院,我就要在前厅、在铺面、在厂房里,不行吗?”
贺关看着她的怒火,听着她的怒言,然后……冷硬的表情柔软了下来。
不是他想的那样啊?那就好、非常好,郁气从他胸口消散。
“可以。”贺关回答。
他可以给她盖前厅、买铺面、修厂房,她开心想待在哪里,他统统给她弄出来。
“所以呢……你是什么意思?”
贺关再度一头雾水,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不是已经讲清楚了吗?
季方的太阳穴微微抽痛,主子爷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变得这么——蠢?
闪过陆溱观的臭脸,季方上前两步,在主子爷跟前解释,“爷,姑娘的意思应该是,爷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水水抱走?”
人家方才正和乐融融地吃饭,爷这动作……确实突兀了些。
贺关的浓眉微蹙,居然是问这个?很难理解吗?
“回家路遥,水水沉。”贺关再度对女人解释。
意思是路太远、水水太重,他好心好意帮她把水水“扛”回家?还真是谢谢了!陆溱观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杓了。
用力叹气、用力咬牙,她朝水水伸出手,但贺关不放。
她瞪他,加强语气,“把女儿还我。”
贺关见她气成这样,乖乖让步,把水水交还给她。
抱过手,陆溱观把女儿放在地上,低声说:“水水先进去找茵姨和魏旻玩,娘跟叔叔说几句话就回家。”
水水点点头,接着有些犹豫地问:“娘在生气吗?”
“没有。”她笑着,但牙仍旧咬得死紧。
“娘别生叔叔的气,哥哥嘱咐过,水水重、娘抱不动,别老往娘的身上挨。”
阿璃的话,水水修饰过了,原话是——你胖得跟猪似的,别老让观姨抱,观姨膀子细、会骨折的。
“谁说的,水水一点都不重。”
“嗯,水水不重,可娘别骂叔叔,水水喜欢让叔叔抱,喜欢跟叔叔聊天。”
水水不放心的模样,助燃了陆溱观心中的怒火,该死了,他给水水吞了几斤迷药?深吸气、强行按捺住怒气,陆溱观说:“好,娘不骂叔叔,水水先进屋。”
水水乖乖转身,却是一步三回头,满眼担心地望着贺关。
贺关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心里欣慰的想着,真好,难怪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那儿子咧?甭怀疑,儿子就是讨债鬼。
大门关上,陆溱观迅速转身,瞪着贺关问:“鼓吹我到蜀州定居,是你的意思?”她问的是贺关,但季方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不是。”他不说谎话,尤其是对她。
主子爷的回答让季方猛点头,证明主子所言无误。
“宅子是你以半价让给我的?”
“对。”
“为什么?”
“……”
“在你为我做完三件事之后,恩就报完了。”
“我报的是陆叔叔、陆婶婶的恩。”
陆叔叔、陆婶婶?爹娘跟他很熟吗,攀哪门子亲戚啊?“不必,这宅子我不会还你。”“没要你还。”
“再过几个月,我会把缺的银子奉上。”
她的话让他垂下眉毛,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可陆溱观却在他身上看见……可怜?
可怜个什么劲儿?他是蜀王耶,是最最尊贵的王爷,是被人民封为战神的英雄人物,他可怜?那天底下男人还要不要活了。
“既然你提到我爹娘,很好,让我们把话说清楚,第一,我非常讨厌你,若不是为了救你的妻儿,我爹娘不会死,我的际遇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懂吗?”
“懂。”
“第二,我明白不是你的错,大夫治病是天经地义的事,扯上夺嫡之争与你无关,我也知道迁怒是不道德的,但我无法做到不迁怒,所以不愿意见到你,不愿意让自己变成不道德的人,能理解吗?”
“能。”
“非常好,我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虽然都住在蜀州,但我希望能够尽量避免见面,即使不小心遇见,也装作不认识,行吗?”
这句话,贺关没应答。
她没耐心等他反应,直指着自己家门说:“这是陆家大门,我热切盼望,任何和贺家有关的人,都不要进去,办得到吗?”
贺关又无法回答了。
他办不到,因为里面已经有两个“与贺家有关”的人。
她与一脸严肃刻板的他对视,通常他这号表情会令人害怕,但她不怕他,她死命盯着、认真瞪着,只要他敢做出一点点反对的表现,她就会让他好看。
可是,他迟迟没做出会让她满意或生气的表情,就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还有几分呆。
在外人眼里,他这眼神叫作深情款款,叫作落花有意,可在陆溱观眼里,却叫作打死不认错,惹得她更加火大。
“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陆溱观寒声问。
“听清楚了。”贺关回答,乖得像个被夫子教训的孩子。
“很好,走吧,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撂下狠话,她转身走进“陆家大门”,心里还想着,有种就给她进来,她一定会让他后悔。
幸好,贺关没有后悔的机会,在她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也走了。
他的心情很沉重、很不好,他早就晓得她痛恨自己,早就知道自己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亡,他必须承担过错。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怎么就非要撞上南墙?只不过即便撞墙,他也……不想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