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文氏孤女
她就着这么一身藏青的劲装青衫,兀自站立在海风中,尽管长衫上已经布满了征尘和血迹,尽管风霜已在她年轻的脸上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可这无边的海水,浇不灭她那熊熊燃起的怒火,淹不掉她那满腔的仇恨。
她希望这烈火可以燃尽所有的悲伤和离愁,燃尽所有的哀嚎,直燃至大漠深处,燃至哈喇合林的帐蓬外,而火焰下,似有“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几行血红的大字惊心动魄地,无比醒目的闪烁着。
便任这无边的海浪,和着那无尽的仇恨,无边的海风,化作一股坚韬的力量,攒积,攒积,直至最后惊人的迸发。
她不恨她的二娘和三娘,也不恨环娘、柳娘那两个妹妹,身为女子,当家里的男人已经不能保护她们的时候,她们只能学会自保,而劝降父亲或许只是她们月兑生的唯一手段。
她们只是一群小女子,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不懂得什么民族大义,也不懂什么天下苍生。活下去是她们理所当然的选择。
她也不恨她的那个劝降她父亲的叔父。作为一介弱书生,当家主被擒,几个侄子生死未卜的时候,他所考虑的便是如何让文家存续下去,延续香火,并开枝散叶。惟其这样,他才能对九泉下的文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待。
她只恨自己不能生为男儿身,用自己手中的长剑除尽这世间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杀尽这世上贪婪残暴的蒙古人。她不能选择,既然生在文家,却不能生为男儿身,肩负起文家应该承担起的历史责任和使命。
尽管师父早在她七岁那年便断定文家会遭此大难,并要求将自己带出去避难。没想到一和父亲说出此意,当时被正一心杀敌报国的父亲将师父赶出了家门。可没隔多久,就又被父亲偷偷请回了家,并将自己托付师父带走照养。这一走,就是十年了。是父亲也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还是他只是想替自己在这复杂的世间留多一个底牌和筹码?
十年了,十年间,她每时每刻不在思念着父母双亲。可当有一天师父告诉她可以下山的时候,得到的却是父母兄弟下落不明,两个姨娘和两个妹妹,连同一向敬爱的叔叔都投降了蒙古人并来劝降自己父亲的消息。
百丈坡上,几场雨水早已将双方厮杀的痕迹冲刷得干净,善良的百姓们,偷偷地将义士们的尸体埋了。因为他们朴素的思想总是以为,绝不能让这群英雄的小伙子们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虽然他们流下的血并未能保护下什么。但他们的英灵一定在百丈坡的周围飘荡,久久不散,他们一定会保佑我们的百姓们活下去,活到元人们溃败草原的一天。
只有那些斑驳的山石上残余的几片血滴,和不时掠过头上的几只大雁的悲鸣,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段可歌可泣的战事。
天地在强烈地震动,树木在飞速地向后移动,视野中的物体变得模糊,但她知道那不是泪水所致。她只知道,她心中有一股怒火,她要杀尽这世上所有的蒙古人,蒙古狗爪牙,为父母报仇,为死去的同胞们报仇。
她不停地驱动着座下的马匹,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她想将每一个出现在她视线中的蒙古兵砍作两段。在她身后,只留首异处的蒙古兵们的尸体和眼望着她惶恐不安的百姓们的身影。
她听到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树林、草丛、田野在她的眼前飞速地掠过。她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在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杀到广州,杀了张弘范、张弘正两兄弟和李恒、吕师夔诸人,为父亲报仇,为死难的同胞们报仇。她已经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只是不停地挥起马鞭,向前,再向前。
可蒙古人似乎是在躲着她似的,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让她逮住了几个落单了的蒙古兵,当即砍作了两段,以后便再也难到蒙古人的踪影。空旷的路上,只有她的一个人,一匹马,孤单的走着。浓浓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她想大声呼喊,可是没有人会去关注她的悲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马放缓了脚步,她的眼皮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她试图打起精神,但却已因体力不支,扑通倒在了地上。
当她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倒在了一堆松软的草地上,没有月亮,周围是一片漆黑,只有她的爱马,不时的吠一声,忠实地守在她的身边等候。
她强自打起了精神,又就着水喝了点干粮,终于有了点力气,这才扶着树枝站了起来,牵上了马匹,缓缓向前行进着。没有风,没有月,只能依靠着天边依稀闪烁的几颗星星,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
走了大约个把时辰,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之地。远望去,前方似乎有灯光闪现,她不由心中一喜,正欲蹬马飞奔,却隐约听到时断时续的女人的尖声的叫骂声和男人们狞笑的声音。只得系上了马匹,矮着身子,在树从间几个急速地穿梭来到了火把处的某处树后。
视野中的情景和她见到的如出一辙:几个蒙古兵狞笑着围住了两姐弟。姐姐一张清丽月兑俗的脸,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衫。虽然难掩她脸上的惊慌,却仍死死地抱着身前的弟弟。而弟弟约莫十一二岁,虽然显得弱不禁风,却透露出与其年龄不一致的成熟和果敢,冷冷地盯着那些蒙古们,将姐姐掩在身后,慢慢地向后退着。
可是他们已经退无可退。蒙古兵们已经死死将他们围住。
“蒙古狗贼,纳命来。”她再也忍不住了,冲出树丛,跃入圈中,剑锋直指正走向姐姐的蒙古小头目。可刚行到一半时,她突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脚下一软,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躺在了一条不断摇晃的床上。睁开双眼,却发现那两姐弟正急切地看着她。
“我这是在哪里,这位妹妹。”
“我们如今在朱大人的船上。”女子赶忙答道。
“难道是广州朱大人?”她错忙了一下,心想,不会真有那么好的运气吧。
“正是。”
“麻烦妹妹通传一下,我要马上见他。”她作势就要爬挣扎着爬起来。
“姑娘醒了?”却见一个儒雅的中年已经站在她的床前。
“朱大人,可算是找到你们了。你们可一定要替家父报仇啊。”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积攒了多日的泪水喷涌而出。
“令尊何人?”来人不解地问道。
“家父大宋丞相宋瑞。”
“真是苍生之幸,文氏之幸,明哲之幸啊,”朱大人仰天长叹,“总算让文丞相存续一脉香火,贤侄女,你如今的身体还虚弱不堪,先不要管那么多,先好好将养身子吧。有什么需要的,让陆蓉来告诉我们,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从长计议。”
“侄女还未谢过世叔救命之恩。”说罢就要行礼。
“也算是老天开眼,让老夫适逢其会。老夫正带领一群人赶船避战,没想到却遇到陆大人的遗孤陆蓉、陆涛两姐弟和你。”两姐弟亦冲她点了点头。她总算安静地躺了下来。
如今,站在这船头上,她又遇见了父亲当年的战友、同仁,怎不让她百感交集。
尤其是那个穿着怪的男人。当她看到他强自挺直着身体,穿着一身怪异的衣服,轻声细语地安慰一个个躁动的丢失了家园的将士们的心情,一遍遍重复着“我们有一天一定会打回中原,重建家园,为文丞相报仇,为死难的同胞们报仇。”她那泪光闪烁的双眸,逐渐变得明朗和清澈起来。只是久久地注着范伟松的背影,不忍离开。
只是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否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肩负起所有人的期望,带领大家重回故土,报仇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