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她的生命中就只有母亲,‘父皇’这个词对她来说太模糊。完颜叔叔对她如慈父一样关爱,甚至有过短暂的瞬间,她会感到完颜宗维就是自己的父亲,也有过小小的幻想,期待着有一天娘会对她说;“蕊儿,这就是你的父王。”
一切都只是玩笑,或是对她的考验,她还是一个有家有父亲的孩子。
夜深了,惜蕊伏在桌子上,一只采的盯着暗淡的屋顶发呆。
媛儿放下手中的女红,目光关切的看着她,问;“郡主,你今天玩得不开心吗?”
“没有。”惜蕊摇摇头;“叔叔教我射箭,还说等到春天带我到草原上骑马。”
“那你怎么还不高兴?”
“叔叔是好人。可是他毕竟不是我的父亲啊!我……真的很想父皇。”娘告诉过她,父皇是英雄,当年曾将生死置之度外,大义凛然的出使金营。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父王的样子。多少个梦里,她都见到了父皇,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醒后,梦里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也包括父皇的样子,一切场景都变得模糊,只有当时那种快乐的感觉,依然残留在意识里。
“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们永远都不能回家了……”她大睁的眼睛里溢着满满的泪光。她的声音很小,如梦呓般的喃喃低语,问媛儿,问自己,仿佛,也是在那个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被她唤作‘父皇’的陌生男子。
听到‘回家’两个字,媛儿的心也不由一酸,但她清秀的小脸上还是勉强撑起一丝轻松的笑容;“你就别胡斯乱想了,总会有一天,皇上会派人来接你和夫人的。”
只是,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她在心中不住的问着自己。比惜蕊大几岁的她已经懂得一些事故,也许,家,就如她们逝去的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皇上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已经无力再上早朝,只能时常召朝中重臣进宫议事。
完颜宗维走出御书房,被身后的一个声音叫住,完颜宗磐走上前,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我说的那件事,贤弟想好了没有?”
皇太弟完颜杲在三年前病逝,皇上在完颜宗翰等重臣的推荐下,立了太祖嫡孙颜亶为皇储。这完全是迫于压力,这些年,他一直栽培自己的长子完颜宗磐,而对皇位志在必得的完颜宗磐自然不会甘心将江山拱手让给一个年仅十四岁,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如今,皇上病重,从前潜于暗处的争斗已经呈现出白昼化。
完颜宗维统领禁军,只要肯站到完颜宗磐一边,便可以成为他们强大的军事后盾。
“该说的上次我已经说了。”完颜宗维的语气强硬;“完颜亶已经深得人心,废了他必然会引起内乱,我不想让先帝与皇上创建的基业毁于我们自己人的残杀中。”
“大金的国土是我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完颜亶有什么资格坐享其成?何况,父皇早就有废他之心了,我劝你识时务,你不去,父皇也会另派别人。到那个时候,等你人头落地的时候,别怪本王没事先提醒你。”完颜宗磐冷笑。
一道寒光自眼中炸裂,他的双拳紧攥,十指关节咯咯作响,当然,以他的武功结果完颜宗磐易如反掌。只是,还有一件事,使他暂时不能不顾一切。
烛光昏暗,只能勉强照着刑妃与完颜宗维两个人,屋里其他角落都呈模糊状。
“这么晚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完颜宗维看表情淡漠的邢妃,声音略带倦意;“赵构早就遥尊你为皇后,在这几年一直在找你。六年前大宋的来使宇文虚中就是赵构派来找你们的。”
宇文虚中几年前出使金国就被扣了下来,现在在金国任宰相。这个人表面上已经变节,而实际上是奉赵构之命打探暮柔母女的下落。
这些暮柔一直都不知道,如果没有这次变故,他会瞒她一辈子。
刑妃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话是真的吗?那个她倾注全部思念与希望的男人,这几年真的不曾忘记过她们?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站起来,声音颤抖。
面对她的质问,完颜宗维只感到仿佛有一把利刃狠狠戳如心口,飞溅的血在体内横冲直撞,如一头头绝望的野兽,歇斯底里的嘶吼着。双手紧攥成拳,关节被捏的‘咯吱’作响。他必须要她离开,就在今晚,此时!这个让他等了十年,不惜倾尽一切的女子,马上就要离他而去,带着对他的恨,永远地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心口的痛无以复加,他看着她,抛出一句比她空洞的眼底更加绝望的话,“现在知道也不晚,回去做你的皇后吧,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他又吩咐一旁的阿鲁;“立刻送夫人和郡主出府。”
“是!”阿鲁领命上前,恭声道;“夫人,请,”
邢妃最后看他一眼,嘴角牵了牵,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飘渺的笑——这是八年来,在金国,在他的领地,她第一次对他笑,然而,却是这么虚无而苍白。
他说得对,这些年,她唯一渴望的人,只有那个远在江南的男子,她的丈夫,她此生唯一的彼岸。
然而,转身的瞬间,她的视线终于模糊,一滴滴冰凉的水珠落在脸上。她明白这些泪是为谁而流,十年了,这些泪已经流在心里太久太久,如今,她终于可以把它们还给他,以后,她不会再为他落一滴泪。
“暮柔——”走出门外,后面又传来他的声音,她的身子一颤,没有转身,却再也挪不动脚步。
“别恨我……”完颜宗维痴痴的望着她的背影,夜幕下的雪地上闪着白色的微光为她周围罩上了一层雾气,那是隔在他们之间的生离死别。他贪婪的看着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子,仿佛要将她看成永-恒。
她纤细的背影很快湮没在凄迷的夜雾中,而他,依然站在原地,痴痴的看着……
如果他的明天仍有一线光芒可以期待,哪怕他们是敌人,他也不会放开她。
暮柔,只因曾经深爱过,我完颜宗维不枉此生。
两匹健壮的马拉着车,在黑夜中奔驰着。
惜蕊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打了一个哈欠,揉着快已经快睁不开的眼睛。
“娘,我们还要走多远啊?”她的声音很小,不仔细听就会被外面狂乱的马蹄声淹没。
“快了,累了先睡一会。”刑妃拍拍女儿的肩,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在她看到女儿的出路的同时,也会看到一条属于自己的不归路。她在金国多年,在所有人眼里,宋室女俘到了金国,是无法活着保住贞洁的,到了江南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清白。即使赵构肯相信她接纳她,可真的能为她挡住那些流言吗?贞洁与生命,她最终还是逃不掉这样的选择。只要惜蕊能平安的回到江南,能够过上平静快乐的生活,她就已经满足了。
太阳从云中探出头来,城郊热闹的酒馆,刑妃和阿鲁坐在靠楼梯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刑妃无神的低垂着眼帘,阿鲁喝着闷酒,他们都没有心情动一下桌上的菜。
完颜宗维在安排他们离府前,就派人送信给宇文虚中,按照信中约定,他们就在这家酒馆会和。三天过去了,宇文虚中毫无音讯。而这几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一直没离开过酒馆,与城里的消息几乎隔绝。置身于喧嚣的气氛里,阿鲁的心却感到隐隐不安,即使宇文虚中不来,他们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放下酒杯,刚想开口,邻桌几个人谈话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听说今天肃王就要被押往午门问斩。”
他的身子瞬间僵硬,纵然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可心依然像被巨石砸到般震痛,在看刑妃,她的脸色也同样是如纸般的苍白。
邻桌的声音徐徐传入耳中。
“据说是谋反,有人告发他在府里私造龙袍。”
“哎,肃王?不可能吧,是不是被冤枉的?”
“小点声,当心被人听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
刑妃的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耳边一片轰鸣,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抓住阿鲁的手,似乎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阿鲁环顾四周,声音沙哑,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夫人,我们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