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珠帘撩起细碎的声音,完颜雍转过身。
“玉娴,你怎么来了?”他警觉地看着突然走进的女子。她怎么回来?而且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乌禄,我有话想单独对惜蕊公主说。”玉娴迎上他的双眼,苦涩一笑,声音中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你放心,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件事连皇上都不追究,我又有什么资格?何况,惜蕊公主,”她将目光投向惜蕊,眼波微微荡漾,心,被那张苍白的脸孔闪的生痛。懒
这个他用生命来呵护的女孩,果然是与众不同的,正如她想象中的模样,冰骨玉髓的晶莹,乌发如墨,每一根,都系着出尘月兑俗的高贵。她就如同天山上的雪莲,采摘他的人,必然要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哪怕是一分无心的折损,都会给她带来致命的伤害。
“你现在真的还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又将如何处置你吗?”她看着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那本应该是她见过的最美的眼睛,现在,因为里面沉淀着太多的痛苦,那种隐忍,让她心止不住的抽搐。
惜蕊凝视着她悲戚的脸孔,倾城的容颜,认出了她就是在乾清殿中,一直在太后身边的女子。她看着玉娴,摇了摇头,又将目光投向完颜雍,“乌禄,我没事的。”嘴角无力的牵动,勾起的弧度,勾出心底的一丝丝凄凉。虫
不管玉娴对她说什么,除了有关他的事情,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完颜雍的双目痛苦的晗上,虽然仍然不放心她,但还是带着满心的不安,走了出去。
惜蕊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罩在她的身上,淡金的颜色,让她想起了他平日穿的龙袍,闲适而从容,却又弥漫着一层沧海苍天的雾气。眼前又浮现出他的轮廓,沉浸在淡金色的光晕中,渐渐变得清晰……她看清了,他也正在看着她,嘴角噙着微笑,向她伸出手……
她将手伸向他,却抓不到他……只差一点,触到的,只是一片虚空。
他的影子也不见了,她也恍然清醒,那只是幻象,只是幻象……
她转过头,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玉娴悲哀的看着她,“现在还在昏迷中,昨天,所有的御医都断定他不会挺过十二个时辰,其实,他身中那么多箭,而且每一箭都是要害,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她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痛苦,让声音听起来更加平和。“也许,你才是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力量吧,只要你活着,他就不会死。”
惜蕊的眼中涌出一片晶莹的光,“既然他已经挺过来了,那么是不是以后,也不会再有事了?”
“御医说,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也许,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就是你,只要你活着,他就不会死。”
他没事就好,她点了点头,终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泪水夺眶而出,她紧咬着嘴唇,无语凝噎“为什么不问我是谁?”玉娴问。
惜蕊怔怔地看着她,又听玉娴道;“我是太后的义女,吴国长公主纥石烈-玉娴。”
“是太后让你来的吗?”她的声音依然没有一丝生气。
“是我自己想来看你。”一抹凄楚的笑衔在嘴角,玉娴的声音已经发了涩,“他的伯父生前和我的父亲是至交,他的父母早逝,被他的伯父收养,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我来看你,只是想看看,让他倾心甚至不惜豁出性命保护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为她付出的太多,早就已经多到令她无法承受,只能用最残忍的伤害来排斥。面前的女子,在痛恨她冷酷和残忍的同时,也一定在心中嘲笑他的执拗罢!
脸上的泪痕在阳光下渐渐干涩,她们久久凝视着对方,痛苦与痛苦*的相对,悲伤在沉默中肆无忌惮的蔓延着。
“你知道吗?他小的时候很调皮。很爱捉弄人,一点都不像现在的样子。”玉娴打破了冗长的沉默。带着一丝恍惚的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仿佛是从光阴凿开的裂缝中溢出的。
惜蕊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小时候的她与现在也是不同的,那时候,尽管从小她的记忆中就没有父亲的样子,她的天空与大宋的江山一样的残破不全,可是,那是的她毕竟还有亲人,还有一个回家的梦。
小时候与现在……当然不同。那么,他的童年又是什么样子?她靠在软踏上,听玉娴讲着他的过去。
“他的父亲,是在他五岁那年离开的,在他的父母都尚在的时候,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他父王是太祖的第五子完颜宗峻,也是嫡长子,他的母亲唐括氏也是贵族世家,性情温婉贤良,他还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弟弟……那曾经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他也是在父母的羽翼下,沉溺在幸福在中再简单不过的孩子。天真的认为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到永远,可是命运偏偏和他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玩笑。”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浸湿了她原本轻柔徐缓的声音,尽管是在竭力的压抑着,却依然透着微弱的哽咽。“后来,他父王在与辽军作战中战死,这都是先帝设计好的,他们只有几千人前锋,被几万辽军团团围住,当时的大皇子完颜宗鬓率领的主力就在后方,却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孤军奋战,最后,他们还是杀出了重围,可是,几千人……全军覆没。五太子去世不到一年,王妃也抑郁而终,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世界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一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变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后来,不过几年的时间,他的两个叔叔也相继去世,二太子宗望战功显赫,手握重兵,也在攻宋后班师的路上一场风寒送了性命。而亶,他是太祖的嫡长孙,那时只有六岁,在父母去世后被太祖长子辽王宗干收养。等着他的,是更残忍地成长。在他真正意识到这种危机的时候是六岁那年,完颜晟带着他去城郊田猎,其实田猎与真正的狩猎并不同,只是将预先准备好的猎物放入围场,在纵马猎杀。他先是被一头梅花鹿吸引,独自一人追到树林中,可是,却没想到会遇见猛虎,那只虎的毛色是长白山特有的,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进去,又怎么会出现在城郊的森林里?要不是肃王完颜宗维及时赶到,他恐怕早就已经惨遭不测。”
“从此以后,他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在他和完颜宗维共同杀死那只老虎的同时,他也杀死了之前那个每天只知道玩的自己。他每天不是读书练剑,就是站在一处发呆,他身边唯一可以推心置月复的人,也许只有一个韩康,那几年,他就是在生死边缘中挣扎着出来的,有太多冠冕堂皇的死因在等着他。他初登皇位也不过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原本可以结束一切,却不想又许多人对皇位虎视眈眈。他推广汉化,革新旧制却遭到了无数旧贵族的反对,甚至那些曾经拥护他的人也都站出来反对,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是一个人在支撑着。他登基后并没有立即杀完颜宗磐,而是先利用完颜宗磐对付完颜宗翰——这个曾经助他登上皇位的人,在他即位后,却背叛了他,成了他政治上最大的障碍。你认为他冷血也好,寡恩也罢,但是,那些人……他们谁又会成全一个孩子的善良和天真?他早就知道韩康是韩世忠的儿子,韩康的背叛是在他预料之中,却是让他最痛心的。他即位这几年,借酒消愁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但是他从未喝醉过,而允许你和韩康见面的那个雨夜,他却将自己灌的酩酊大醉,他的位置,注定了他要习惯一生的孤独,直到你的出现,他才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但是,他追求的爱总是离他那么远——”
这个有关他的故事,一段残忍地成长,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挣扎在灵魂中最深的痛苦,它们由玉娴传递给她。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带刺的鞭子,玉娴对她说的太多,那根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她的心上,速度又密又急,血,溅了出来,染在鞭子上,和鞭子一同挥向她伤痕累累的心。
一滴滴冰冷的泪水打在脸上,惜蕊颤抖着用手捂住脸,一串串,一行行流淌着,在她的手心,脸上,汇成汪洋。她仿佛听见了一个男孩的哭声,在尸横遍布的战场上,在血与血火交融的肃杀声中,那个男孩一直在哭……
完颜亶……他的童年原来是一场噩梦,就因为他的父亲是太祖完颜旻的嫡子,就被完颜晟害死。就因为他是完颜旻的嫡长孙,尽管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完颜晟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他成长的每一步,都是行走在刀锋血刃上,他没有死在那些锋芒利刃之下,可是,令一种比锋芒更犀利的狠辣却已经长进了他的骨子里。他对敌人冷酷无情,对背叛他的人却比对敌人更加残忍,因为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背叛。
玉娴已经不再继续说了,可她的心依然痛苦的抽搐成一团血肉,却还是逃不开灵魂的鞭打,直至痛到麻木。
“他也对我说过……第一次猎虎是在六岁那年,城郊的田猎中……”她哽咽着,循着回忆,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
那日,他们策马漫步在长白山的密林中,当她问及他第一次猎虎的经历的时候,他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分明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沧桑的味道,她原以为那只是一段普通的幼年的回忆,却怎么也想不到其中竟然潜藏着这么多的血腥与杀戮。可当时的他才只有六岁,六岁啊……
“完颜亶,他是世上最孤独的人。”
“我在风头浪尖上生活太久,是你让我看到了平静的港口。”
“我只想要一个相携共赏日出日落的人。”
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记忆疯狂的放逐,她勉强支撑起的天地又在瓦解。她的身子不住的颤抖,双手突然被玉娴一把抓住,泪水中,玉娴的样子与世界一样,都渐渐的扭曲,变形,化成她眼底最绝望的洪荒。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如果他能活过来,你会不会抛开所有仇恨,真正的宽恕他,接受他?”玉娴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恳切地问;“你肯吗?”
她……真的可以吗?
“不可能!”她猛然挣月兑开玉娴的手,大声说;“他是我的敌人,我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生命,她有太多的亲人因他而死,他的过去太沉重,她担不起。可他们之间隔着无辜生命,还有国恨家仇……这些恩怨,他一样也偿还不起啊!
重新燃起的希望,让她在刹那间又有了力量。那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他。他们毕竟是敌人啊,她可以陪他一起赴死,却不能和他一起承担他的世界。
“就因为他是金国的皇帝?你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回到他的身边,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试着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着想呢?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活的这么累?”玉娴站了起来,激动的说。
“作为皇帝,他并没有做错。”她看着惜蕊在泪水中越发决绝的脸,语气缓了下来,由激烈转为恳求。
“他有他的立场,我就要为他完全舍弃我的立场吗?换做是你,你会接受一个将你掠到异国,对你的父亲百般凌辱,又对你的亲人赶尽杀绝的人吗?”惜蕊的声音无波,平静地近乎于死亡般苍白的绝望。
玉娴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嘴唇微微蠕动,一滴滴冰冷而咸涩的泪水融入口中。喉中仿佛塞着一团哽咽,再开口,声音已经沁入了泪水,“对不起……其实我没有资格怪你,只是请你……试着原谅他,他真的爱你……你死了,他不会活下去,你活着,他就不会死。”她拭去眼角的泪水,那张浸在泪水中,哀莫大于心死的苍白脸孔深刻的烙在她的眼底。她突然感到不安起来,如果再和这个女孩一起待下去,她不敢保证心中隐忍多时却再也无力抑制的歇斯底里的痛是否会爆发出来。
“所以,我求你善待他,也善待你自己……我们毕竟,都是为爱而活着的……”断断续续的说完一句话,她哭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