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书院的插曲并没有给邓瀚造成什么影响,不过他那篇貌似随口而作的梅雪争春,却让众人眼前一亮,院主庾乘自是明了,邓瀚所作诗句的含义,虽有自贬之意,不过是有些尊敬主人的意思,两方所学不过是各有短长,但是所谓院中的佼佼学士们似乎也仅仅是迷恋着邓瀚的文词造句之法,至于诗中的含义知晓着寥寥,不过这其中却有一人于邓瀚诗文所作当日便默记于心,回转了许昌,其人名叫荀恽。
翌日按照行程,邓瀚一行人却该早日启程,临行时,邓瀚却是没有想到颍川学院的院主庾乘居然前来相送,两人的相识不过从昨日开始,而交情也不过时点头之交而已,邓瀚于此却也有些奇怪,不过既然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来送他,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邓瀚自然恭然而受。
“老院主如此,小子何敢可当,实在是折杀小子了!”邓瀚自是下马施礼道。
“邓瀚你却是客气了,老夫此来却也不仅仅是送行于你,昨日书院中,俗事纷扰却是未能深谈,不过一篇争春却也可见邓瀚之才!”
“昔年老夫与水镜先生德操公却也曾把臂同游两都,不过如今物是人非,两都颓废,我等却也是垂垂老矣!今有幸一见故人之高弟,倒也可解了几分旧日之情,想当初你师傅欲赴荆州,我未曾相送,今日之事也算聊以自慰吧!”庾乘这般说道,年轻时与故人满腔热**将一身文武艺,授予帝王家的他们如今已经没有机会了,党锢之祸不仅消耗了大汉朝的运数,却也打散了他们的报国之心,平生之志,唯有留待后人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此去许都,老夫无一物相赠,想必朝廷自由赏赐,唯有一语相告,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得民心者自可为天下百姓之主!”
不管如何,邓瀚却也知道老先生也曾有着一番报国之心,对于这样的老人,他却是要尊重的。
“谢先生指点,邓瀚自当铭记于心!”
上马启程,邓瀚却是高声吟道:“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峭蒨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弱叶栖霜雪,飞荣流余津。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
阴阳顿挫的诗句伴随着冬日的凉风四散于野,望着邓瀚渐渐消失在大路远方的身影,庾乘却也在下人们的陪同下,哼着小调回去了,迎面的寒风却也吹不走他脸上的笑意。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积雪压了一树的寒梅,那些光秃秃的树干木楞楞的指向天空。连偶尔会破空嘶鸣的孤雁都在峰峦尽头隐匿了身影,只有从天到地的白,乏味单调,甚至刺得眼睛有些生硬的疼。
许都城中,荀彧一个人站在树下,看着那墙角数枝梅,默念着方才儿子荀恽给他念诵的那首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石桌上放着青雀流云镂纹的香炉,造型简单别致,从中腾起的青烟像是要把人拉进一个袅袅的梦境,蓝田日暖,云起成涛。不似烈酒,却引人痴醉。
荀彧敛衣坐下双手扣弦,十指间顿时流出一串清越之音。焦尾韵淳而意厚,音清而质雅,栗色琴厢透着古朴沉郁的光泽,龙池纳音,锁着欲出之声经久沉吟。
岁过四十半的他虽然平日里政务繁忙,可是在他的手下,那些事情却也如同掌上观纹,被他处理的有条不紊。自从当年他月兑离了好名务虚优柔寡断的袁绍,到现在成为大汉的尚书令,而来已是一十六年了,少年时心中的那份振兴大汉的理想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实现,倒是随着他的官位的提升便得越来越模糊了。
这十几年来,他却是看到,有了他尽心竭力的辅助,他眼中的明主先后征袁术,败袁绍,挟天子以令诸侯,统领了北方,可是随着曹操的实力变的越来越大时,他却也是有些变得看不清了曹操的心思。有时候,荀彧他也曾在心底里询问着自己,自己的一腔为国之心,究竟给大汉换来的是一个太平天下,还是又造就了一代权臣。而他心中的那个明主究竟会是一个周公,还是另一个王莽呢,这一切,却是没有谁能够给他答案。
记得当年有名的相士许劭曾为曹操评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对于这种评价,荀彧初始却也不觉的奇怪,以他的见识,自是知道,在乱世中,要和形形色色的奸臣枭雄相抗衡,即便是明主也当有奸雄的资质,这样他才能立足,才能有平乱世的根本。可是现在的他却是有些害怕,许劭的话一语成谶,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如今的朝廷,却是早就不再是天子为政,朝中的重臣却大多是曹操提拔而来,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不论是内廷还是外朝,闻天子之命者,却还需多请示曹丞相方得施行。只因天子不忿,与国舅董承抱怨,却便使得董氏一门数百口人头落地,更可恨的身怀龙种的董贵妃虽有天子求情,却也被逼凌而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么!?”荀彧暗自问着自己。
沉吟中,却是一生轻呼唤回了他的神思,“父亲,大兄来拜访了!”却是荀恽进来禀报。
“哦,是公达来了么,为父这便前去,看时辰,想必这会你大兄该是从丞相府而来,你这便去安排饭食!”荀彧吩咐道。荀恽自是应下不提。
厅中,荀彧和荀攸叔侄分宾主而作,虽然荀攸年长,可是却辈分小,荀彧当下开口道,“公达这次却是要升任尚书令了啊!”
“嘿嘿,叔父还不是要升为三公之执事,侄儿这才能代叔父之职!”荀攸却也见外,毕竟此时的这对叔侄在曹操手下却是一内一外并重,一管民政一谋军事相得益彰。
“我本不以官位为荣,所求着不过是为了天下的太平,百姓的安康,如今虽仍天下汹汹,毕竟我等治下百姓还算过的去,我心却也安乐了!”荀彧道,方才的那一番心思终究还是萦绕在心间。
精明如荀攸,自非常人,“丞相不过还是丞相,这天下毕竟还是大汉,叔父的辛劳自是当得起现下的官位的,何必再苦苦推辞不就呢?”
“丞相以我为劳,以高官相谢,这怎么会是我的本意呢?”
“叔父,你的心思我岂不知,不过若无当今丞相,这乱世中,诸侯割据,天子暗弱,这天下凶凶中,未知会有几人称王,何人道寡啊!”
一时无语,荀攸之言,荀彧却知,“士虽难免为酬知己者死,可是天下为公,叔父还当善养己身,为天下计!”
正在这时,却是得闻荀恽的话语声,“父亲,大兄,饭菜已好,还请入席!”
“哦,长倩啊,这成了亲却是思虑周到了许多,竟是知道我的肚子已是空空,早就安排了饭菜,却是正好!叔父,这便去吧,莫要再寻思了,且看眼前事!”
席上,却是无人言语,书香门第的荀氏家族自然谨遵着圣人教导,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这样一来,虽然有些索然无味,可是这吃饭的速度倒是蛮快的。
撤去了饭碗,端上了餐后饮,荀攸却是先开口问道,“听闻,昨日长倩回了趟颍川,一路之上可好,这大雪之后,路途泥泞,前段时间还曾听闻幽并之地,还有不少人给冻死,我们那边却是如何?”
“好叫大兄得知,颍川之地却是无这等冻死伤人之事,若有这般事情,岂不是败坏了父亲的名声。”荀恽的话,一下子倒是让年近五十的荀攸有些脸红。
“不过昨日回乡恰好遇上了今年的学院校比,虽然大多学生士子都是籍籍平常之才,临了时分,却是让小弟我见到了那位写了洛神赋的邓瀚!”
听到这里,荀彧和荀攸却都是眼神一亮,“哦,以你所见,其人若何?”两人倒是一般心思,同时问道。
“观其样貌,虽然年少,自是英气勃发,行动间却也礼数有加,不过看起动静之间,让人有种甚合自然之感!”
“甚合自然,这是何样的感觉?”荀攸身为曹操的军事谋主,心内智慧多是机巧多变,加之屡经战事,身上却是自带一股血气。而荀彧虽无血气,却是多了几分书卷气,整日里埋头于文卷政务之中,还沾染了些劳心的疲惫。
“具体而微,我却是描述不出,不过看着很是舒服,就如其文中描述的,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你这般说,我却是有了几分感觉了!”荀攸道。
“公达,长倩还带回来了那邓瀚的一首七言!”不待荀彧吩咐,荀恽便开口吟诵了那首争春。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虽名争春,却是不争,因其不争,故而莫可与之争!这小子还真是别有心机的!叔父,还有长倩,我们且看,待来日其人抵达许都时,却是会有不少的精彩呢!”荀攸却是这般说。
许都城西的大道上,一队行色虽匆匆,却衣甲严整的军师正护卫着一辆马车和一名骑白马的少年士子。
他们自然就是邓瀚一行人,马车上的祖弼望着渐渐显现的许都城,对着的卢马上的邓瀚道,“邓公子,路虽长,却也快到终点了,前途不知,却须提防啊!”
“小子无知,这一路上,倒是多谢祖大人的照料,至于前路如何,小子虽懵懂,却是心下无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不过,日后小子若是有求大人时,还请大人到时候多多帮忙才是!”
一直有这份心思的祖弼自然连连应是,“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呵呵,我身后自有天子在,于你自是极有臂助!”祖弼心下暗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