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心中坟英雄如烟
家家的幸福是如此的相似,而痛苦却不尽相同。谁不盼望自己的家庭永远幸福呢?然而,事实难料却是一道最普通的法则。
——《两地书》
春节期间,全家人相聚,是件幸福的事情,但在初三那天还是被打破了。
那一天,任一民和弟弟、国霞和孩子们一起去祭拜任一民爸爸的坟茔,想不到他们在到达地点后,那片墓园影子也不见了。
父亲离开他们已经二十年了,那细高的身影离他们似乎越来越远,然而,留于任一民、弟弟、国霞心中那不可磨灭的往事却能一件件地,在头脑中越加清晰可见起来。
任一民知道,爸爸是在月波湖水乡长大的,小时在村东头的大家庙里读过四年书,也曾听他说,那是安州城内落难秀才,满月复经纶,却遇上一个*的年代,民不聊生,为求得一口饭吃,不得不为三斗米折腰,才来教书的,可惜的是时运不长,日本人就打进了华北,他就逃命去了。
四年的私塾,让他爸爸练就一手好毛笔字,其苍劲,有力;一直让任一民难以忘怀。他小时候的毛笔字就是爸爸手把手教的。
那时家穷,买不起纸墨,就用削尖了的小树枝在一块摊平的沙子上画,挺腕端笔,画来画去,要不是后来在*时期,他在空闲时,学习毛主席的草书,改了笔性,再也不能规规矩矩写毛笔字了,说不定真能写出一手好毛笔字来。
他还记得,小时候经常围着爸爸,让他讲故事,那时爸爸总是笑着,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有的还极为吓人,让任一民一直向他怀里钻……
不过,最后爸爸总是笑着说给他们:“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鬼神,不要害怕。”
爸爸的手很巧,给孩子们做过好多玩具,尤其是那个用细钢筋做的铁圈,推起来好极了,引来任一民的伙伴们不少羡慕的目光。那个铁圈伴随他渡过了童年时光。
夏天来了,在那条清凉河,爸爸教会了任一民用各式各样姿势游泳,只是踩水没有学好,让爸爸嘲笑他,就如是个“笨小鸭”,一直成为任一民的憾事。
冬天,他给孩子们做好了冰车,让一民和弟弟在河面的冰上,划来划去,快乐极了。一民还带着妹妹去滑冰,把妹妹放在冰车上,他推着向前跑,吓的妹妹大声地喊叫……
那时的快乐总是记得那么清清楚楚,似乎现在的冰面上还在飘荡着笑声。
爸爸是个砖瓦匠,有好高的技术,砌砖、抹灰快极了。后来在建筑公司主持工程,总是关照他旧时师兄弟,多少人一直夸他是讲“义气”的大哥。
尽管,那时任一民还在上学,而且学习也不错,但还是让他叩头拜了两个师父,说学门手艺,将来总会有饭吃的。
想不到,后来,爸爸的话还真的应验了。在报社的建设工程中,任一民利用过去所学的手艺,和工人们混在一起,打成一片,为争取工期起了很大作用,真是艺不压身啊!
爸爸病倒了,离开了他们,如参天大树轰然倒塌下来,让全家人喘不过气来。
送葬时,任一民披麻戴孝,把碗底摔破了,后来有人说,要因他引发一场劫难,想不到还真的发生了……
难道说,这一切全是冥冥中的安排?
“*”前,每逢祭拜的日子,他和弟弟就一起来这里祭奠,然而,如今这片土地似乎从地球上无声地消失了,苍天茫茫地荒凉,牵肠挂肚的,那座城南的坟茔,那里是爸爸最后一片遗骨之地啊。你去了哪里?
任一民想起回家乡,祭拜亲生妈妈时,许下的诺言,如今愿望成了泡影,他的心猛然剧烈疼痛起来,觉得天眩地转,倒在地上……
吓的弟弟、国霞和孩子们全惊叫起来,在国霞的救助下,他才缓慢地苏醒过来,让她们架起他,离开了曾经的那片墓区,在公路上,拦截了一辆出租车,驶向医院……
春节期间的医院是冷清的,经过检查,任一民的身体尚无大碍,只好打车回家休养。这时,国霞才发现任一民身上的担子、压力有多大?有多重?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让读书的孩子们返回美国,而她要留在任一民的身边,她从心里感到有一片阴影,有些害怕,如果她再次离开任一民,不知哪一天也会失去他……
在家里,她把自己的想法和决定说给孩子们听,希望孩子们能支持她,尤其对任萌说:
“萌,你爸爸的身体太糟了,你是家中的老大,是姐姐就要担起照顾好弟弟、妹妹的责任,我把家交给你,要做好哟!”
“妈妈,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好好照顾爸爸,他太辛苦了。”
任芳和任鹏也向妈妈保证,回美国后,一定听姐姐的话,好好读书。只是希望,如果爸爸身体恢复,有时间要去美国看她们,她们也会想念妈妈和爸爸的。
当国霞把此事告诉任一民时,任一民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只望着那两个小家伙,问:
“你们能行吗?”
国霞笑着说:
“美国的教育和中国教育的不同点就是让孩子们独立自主,明白吗?”
任一民点点头,说:
“只要他们努力去做,世上没有什么事完不成的,放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国霞没说话,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
晚上,她给在美国工作的地方医疗协会会长写了一封信,主要内容就是她请求批准她的辞职申请,因为她必须要照顾自己的家庭和身体欠佳的丈夫。
信件写好后,她交给任萌,做了些嘱托。
春节后,任一民身体刚恢复好一些就去上班了,并开始向有关部门打听,询问那片失去的坟茔,可惜的是,他寻问了好多人,好多部门,毫无讯息。
他不明白,为什么向民政部门交了五十年墓地的钱,却再也找不见了。人非昨日,让他唯有仰天长叹息,泪双行。
星空无语月如霜,月光给他披上了一层银裳,隐约间感触到了一种顿悟,好像这一生,已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一步步、一程程,所有的生命之光都在这短暂的安逸中停留,心刹那时静得出奇,只有月色横斜的清浅,片片飘落。
“人生如白驹过隙,只是忽然而已,烟花盛开,我们离去”。他记不起是从什么地方曾读过的这句话。思忖着:没有不落的圆月,正如没有不落的花期。
他知道,美丽总是转瞬就会终结,可他仍然愿意相信,瞬间便是永恒,心之曲也应有暗香盈袖。
静夜如诗,明月如画,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月夜,时光缓缓的流向天际,静静的心中溢满了柔情,曾经沧海的往事一幕幕地在跳舞,不作任何的雕饰。
留于任一民心中的总还有爸爸当年的音容、笑貌。总还有那座再也不能从他心中抹去的坟茔。
初十刚过,孩子们就要启程赴美国,继续读书了。
那天阴沉,似乎有下雪的预兆,任一民从单位找来了辆车,和国霞一起到机场给孩子们送行。
在检票后,就要走向登机通道时,孩子们分别和他们拥抱、辞别,每一个孩子如同约定好了一样,对他俩说:
“爸爸,妈妈,我们会想你的,你要多保重!”
在她们挥手转身向里面的时候,任一民的眼泪落了下来,国霞挽着他的手臂,挥手和孩子们辞别。
孩子们走了,似乎一切又恢复到过去的流程中,国霞当然也是闲不住的人,在任一民领导的帮助下,国霞进入卫生部保护妇女儿童司工作。
生活一切如常,进入了平淡期。
孩子们在美国上学读书,时而寄信来,说明她们那里的情况。对于这些汇报,任一民完全让国霞处理,而自己只在国霞复信中附上他的嘱托话语,表达自己的关心。用国霞的话说就是完全的“大撒把”。
他却笑着说,对孩子们的情况不了解,她们在美国的环境也知道的不多,说了也是废话,没什么用途。
如此一来,孩子们的来信,任一民看的越来越少,国霞也懒得对他说。
但对于孩子们将来的选择,他俩还是商量了好多次。任一民的意见是读书后,全部回国工作,而国霞却说,争取让孩子们能全部留在美国工作,说那里收入高,生活、工作质量好。这一点让任一民极为不快。总觉得中国人的孩子学业有成,不回自己的国家效力,不是个事情,甚至于有背祖宗的伦理。
争吵的最后是双方退后一步,让孩子们自己到时候决定去留。他俩届时必须无条件支持就是了。
任一民除了正常工作外,还要在空闲时间处理两件事情。
一个是他必须尽快地学习一些法律知识,用于工作上的需要。所以往往他要参加一些专家、学者以及法律界人士的讲座。
另一个是他一直研究的油墨改良的方法,能否真正在印刷厂使用?
第一点工作,国霞无话可说,工作需要嘛!第二点,她就难说有多少支持啦!尤其是任一民为了试验新型的油墨,不仅买来了小电动机,制作了电动搅拌棒,其他物品的花费且不说,而是把洁白的墙壁上和他的衣服上喷溅的全是黑色的墨迹,身上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让她讨厌。为此,她可真没少数落一民,但他仍然我行我素,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国霞的工作虽说不上轻闲,但要比任一民的繁杂事情要好多了,看报表,下基层,前呼后拥,哪儿的医院领导不是笑容满面地迎来送往?其实,她也看得出来,对这些阿谀奉承也不欣赏,然而,官场就是例行公事,旧的习惯早成自然,焉是她一人之力所能改变的?但时间长了,她也就不以为然了。倒也落得轻松、自在。
而任一民却经常对她说,要保持共产党人的本色,不要做官老爷。开始说这话时,国霞也应承着,后来,她反问任一民,说:
“是你入党早还是我?想当初,我让你写入团申请书,你都不写,还拖泥带水的,现在说起我来啦?”
任一民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一笑。
1987年底,任一民的油墨制造新工艺获得成功,印刷厂同意让他试用在机器上,但各式各样的印刷机是不同的,比如说在办公室印制文件,用的电动网状腊纸,手推的速度慢再忙忙碌碌也跟不上,这所需要油墨的粘度是不一样的。大型印刷机种类就更多了,就以速度来说,相互间的差距就相当大,还有需用的版面不同,有铅字印刷,有胶板印刷,还有拓印……
种类繁多,数不胜数。这些问题摆在面前,让任一民真是伤脑筋,但倔强的性格让他没有服输,而是越加鼓起勇气,顽强拼搏起来。
他一家一家地跑印刷厂,向有关领导说明情况,大多数印刷厂都对他的研制表示出巨大的支持,给他腾空机器,让他无偿使用纸张,对效果一起点评,给了他不少的启示。
在试验中,他还发现不同的水源,不同的温度对油墨的制造有着不同的差别,这成了他以后技术成功的秘密。
在这里,我们不是探索任一民发明新型油墨的制做方法和使用,而是知道,任何一项人类的发现或发明都是要付出巨大代价和辛苦的。
任一民的成功让国霞对他真的另眼相看起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没有再对任一民冷嘲热讽,一改以往,对他表现出相当大的支持和帮助,她为自己拥有这样子的男人感到骄傲自豪。
恰时,正是1988年,她们单位组织上泰山旅游,还可以带家属同行。国霞毫不迟疑地给任一民报了名,她想,两人一起去好好游下泰山或者其他地方的山山水水,消除疲劳。
自从那一年,她俩去了一次烟台观赏日出,还没有一起出去游玩过,这次机会难得啊。任一民把工作安排好,向社里请了假,提前和国霞出发,想先到M城祭拜国霞的爸爸、妈妈后,回程时再到泰山,跟国霞单位的同事们一起登泰山。
他们在M城下车后,天空飘落着蒙蒙雨丝,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湖的水面,路上的行人打着天堂伞匆匆忙忙地奔走着,汽车在湿润的路上缓慢地前行……。
几年前,任一民曾来此寻找她们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任一民的眼前,他和国霞挽手,在伞下,漫步在林荫路上,向她慢慢地述说,当初他来的情景。
这时候,国霞为当年自己的不辞而别,给任一民带来的苦痛有多么大,后悔的一个劲地向任一民道歉,说,*的株连政策让她和爸爸、妈妈感到害怕,她来M城本来想看望孩子们后,还想回去工作的。后来传来任一民下落不明的消息,家人和她担心极了,估计十有*,任一民看病回来就出事了,因为当时的M城也是风声鹤唳,一片白色恐怖……。
正好,当时来了位美国律师,带来她在美国时曾认的一个老妈妈的遗嘱,让她能带孩子们离开。那时候的她也有多少无奈啊!她说:
“一民,你知道吗?革命几十年如一日的爸爸当时都动摇了,支持我们离开,逃出一条生路。为了保护孩子们不受牵累,我才离乡背井,远赴大洋彼岸的。”
离开爸爸、妈妈、一民,她的心都要碎裂了,可看到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她才坚持活下来。不敢写信、发电报,直到有一天,爸爸给她打电话,说妈妈走了,让她们多保重,她才大着胆子回来一趟,本想和爸爸生活一段时间,想不到爸爸一头倒地,发现时,已没了呼吸,安排了爸爸的后事,她是哭着再次出国的,当时还认为远飘大洋后,再也不回来……。
不知不觉,他俩踏进了烈士陵园,他俩双双跪在坟墓前,摆放好鲜花,放声哭了起来,述说着她们已经回国了,全都安排好工作,孩子们在国外的学习也不错……
然而,她们哭喊声音再大,爸爸、妈妈也听不到了。正如任一民说的:
“一杯黄土一丘坟,天人永隔泪纷纷。黄泉无路谁知晓?纸钱化灰欲断魂。”
“天无棱,地无痕。荡气回肠于天地间,仍是不朽的魂灵。”
爱,重复了千百年来的历史绝唱,一直在激励着心潮澎湃。
让我们用痛苦的泪水再为他老人家唱一支歌吧!
魂兮!不复兮!逝者如斯夫,叹息!
魄兮!空散兮!世间能记兮?嗟呼矣!
英雄如烟,随风而散,风烛残年,耄耋斯焉!
慈航云仙,静念佛巅,千机三绝,释者遮天。
尊敬的爸爸、妈妈,你们能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