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当时并未跟着出宫,所以当听见自己的宫女过来回报,说皇后破水了,皇贵妃大吃一惊,赶紧带了宫女和内侍追出去。
到了外头,却只见宏宣帝半托着皇后,将她放进抬过来的御辇里去了。
皇贵妃还想跟着过去,宏宣帝却匆匆阻止了她,道:“你别过去了。看着内宫的门禁,不许任何人进出。”
皇贵妃领了旨,使了自己的心月复手下,看着各个宫门,还有内宫通向外宫的大门,谨防有人闯进来。
幸亏几位皇子去了宁远侯府给宁远侯太夫人贺寿,不然若是皇子闯内宫,皇贵妃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拦住。
想到皇后那里情况凶险,皇贵妃又特意叮嘱自己的手下,离皇后的凤翔宫远一些,千万不要靠近那里的宫门半步。
皇后是从自己这里出去后发动的,皇贵妃也有些惴惴不安。
又想到宏宣帝不知在门口听了多久,看样子,她和皇后说得话,宏宣帝是都听见了。
皇贵妃在自己宫里一阵烦躁,便使人将四皇子带过来,教他描红习字。
四皇子却喜爱弓马拳脚,拿了宏宣帝赐给他的一个黑木小弹弓,四处打弹子玩。
皇贵妃让他坐下来描红,比杀了他还难受,写几笔,就抬起头皱着小眉头冲皇贵妃“哼哼”两声,表示他很生气,倒让皇贵妃看得笑了起来。
只是母子俩的平静时光没过多会儿,就听见宫里敲响了八下丧钟。
皇贵妃脸色吓得煞白,一把将四皇子抱在怀里,搂得死死的。
四皇子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宏亮的钟声,也吓了一跳,乖乖地窝在皇贵妃怀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宏宣帝那边的内侍过来,传了皇贵妃去养心殿。
皇贵妃见是宏宣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便放心地跟着他去了,来到养心殿里。
宏宣帝坐在铺着金黄色锦被的长榻上,脸上的神色如古井无波,眸子里以前蕴藏的神采都不见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皇贵妃。
皇贵妃心里一紧,慢慢走了进去,蹲,对宏宣帝行了大礼。
宏宣帝没叫起,皇贵妃只好跪在地上,仰着头问道:“陛下,皇后娘娘那里到底如何了?”还是存着万一的侥幸心理。明明上一世,皇后可是活得比自己都长……
宏宣帝看了皇贵妃半天,见皇贵妃眼里并没有躲闪和窃喜,只有一丝藏不住的恐惧和不安。——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华丹她,去了……”宏宣帝终于说出口,脸上流下两行清泪。皇后的闺名华丹。
皇贵妃怔怔地看着宏宣帝,心里头想得却是,那一世,他也为她流过泪,不过是在下旨将她打入冷宫的那个晚上……
难道这个男人,只有在跟女人彻底了断的时候,才会流泪吗?
“陛下节哀。”皇贵妃劝道,“小皇子……怎样了?”五个月早产,大概是活不了了。皇贵妃在心底里慨叹一声。
听见皇贵妃问起小皇子,宏宣帝的身子晃了晃,又坐直了,顺手拿起一旁榻上的一块帕子,往脸上擦了擦。须臾间,已经恢复了冷静:“……小皇子,已经火化了。”声音虽轻,却有金属的铿锵之声,像是蕴涵着无限的恨意,又像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
皇贵妃窒了窒,再看看宏宣帝脸上,已经收起了悲戚之色,默默地看向了自己。
“陛下,如今皇后新丧,宫里诸事不齐,要赶紧预备才是。”皇贵妃慢慢地劝着宏宣帝。
宏宣帝抬了抬手,道:“你起来吧。别跪着了,地上凉。以前在西南的时候,天那么冷,你还要去洗衣裳。下雪天,你在外面滑倒了,也不跟我说,偷偷回来自己换了外面的袍子,却忘了将里面的衣裳换下来,就用湿衣裳捂着。后来一到天冷,你的膝盖就发酸……现在还疼不疼?”
皇贵妃刚刚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宏宣帝提起他们刚到西南时候的往事。
“陛下,您还记得……”这些事情,在皇贵妃心里埋藏了很多年,藏了两辈子。她一直以为,能记得这些鸡毛蒜皮小事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宏宣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惨笑,呵呵笑了两声,道:“怎么可能忘……”
皇贵妃倏然想起自己先前在凤栩宫跟皇后的争执。看来,圣上真的是全听见了。
“陛下,臣妾刚才不过是一时气愤,才和皇后斗了几句嘴。——都是臣妾的错,请圣上责罚臣妾降臣妾的位份,将臣妾打入冷宫都行只要让臣妾亲手将四皇子带大,臣妾可以以死谢罪”皇贵妃感觉到宏宣帝情绪的变化,一时惶恐不已,拼命给宏宣帝磕头。
宏宣帝看见在自己脚边卑微到极点的女子,两眼闭了闭,将涌上来的泪意又忍了下去。
伸手扶在皇贵妃肩膀上,阻止皇贵妃继续磕下去,宏宣帝叹息了一声,道:“你刚才在凤栩宫里说得话,朕都听见了。”
皇贵妃没有惊讶,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又想接着哀求。
宏宣帝在她肩上按了按,沉声道:“你说得很对。——何罪之有?不过,”宏宣帝顿了顿,“皇后一向是个糊涂人,你又何必跟她计较?”说着不计较,两眼却紧紧地盯着皇贵妃。
皇贵妃脸上已是泪痕狼藉,伸出手抓住了宏宣帝的胳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一样,对宏宣帝泣道:“……陛下,臣妾不是要跟皇后计较。臣妾是,是,难受……皇后有娘家,有皇子,还有圣上的信赖和宠爱,可是我……臣妾,什么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四皇子,圣上就当发发慈悲,让臣妾有机会将他抚养长大……”生怕宏宣帝一怒之下,立时赐死自己。
皇贵妃十分害怕,宏宣帝会将皇后小产致死一事,推到自己头上。——虽然自己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皇贵妃真的不想因为此事,给皇后陪葬。
宏宣帝见皇贵妃误会了他,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你别想多了。皇后小产,罪魁祸首并不是你。”说到“罪魁祸首”几个字,脸上都有些狰狞起来。
皇贵妃又惊又喜,就如死里逃生一样,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连手上都是汗津津的,便偷着在外袍上擦拭了两下。
宏宣帝沉吟半晌,听见外面内侍回报,说镇国公简飞扬求见,便赶紧道:“宣”
简飞扬进来之后,皇贵妃只好起身告辞,低着头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凤栩宫,皇贵妃发现先前自己派出去守着各个大门的人都回来了,说是宫门门禁被圣上的暗卫接管了。
皇贵妃心里一沉,打消了使人出去打探消息的念头,命人立即将凤栩宫大门紧闭,不许人出入。
凤栩宫的宫人觉得皇贵妃有些小题大做,可是过了不久,外面就传来喧哗奔跑声,似乎又有人跑过来拍门求救的声音,皇贵妃都命人死死抵住大门,除了圣意亲临,任谁叫都不开门。
凤栩宫的人后来才对皇贵妃那日的果决深深佩服。若没有皇贵妃拦着她们不许出去,她们恐怕也要变成外面的刀下亡魂了。
这一天,皇宫里的杀戮,一直持续到深夜,似乎空气里都飘荡着血腥的味道。所有在丧钟敲响之后,接近过皇后寝宫的人,都被一一清查出来,由宏宣帝亲自监刑,一刀致命,包括两个封了婕妤的高位妃嫔。
内宫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皇后是被人害死的,所以宏宣帝宁可错杀,也要为皇后报仇。
这个传言,在上位者的默认之下,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其实真相如何,只有包括宏宣帝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
谣言是止不住的,与其让有心人传出匪夷所思的谣言,还不如用一个比较靠谱的谣言,来掩盖事实真相。
第二天,宏宣帝正式下旨,皇后薨逝,举国哀悼。庶民守制三月,官员守制一年,不得宴饮婚嫁。
京城里的高门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换装、挂白、举哀。很快宫里又发下旨意,命四品以上的京官及其夫人入宫跪灵。
皇城外面,简飞扬带着大批禁军全副武装,仔细搜查着每一个进宫跪灵的官员。外命妇那边,有刑部抽调来的女差婆,帮着搜身监察。
三位皇子在外宫城担忧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才得已进宫,拜祭自己的母后。
来到皇后的凤翔宫里,三位皇子发现皇后已经大殓入棺了,居然都没有让他们看上最后一眼。
三皇子年岁小,情绪最为激动,从地上爬起来就跑到棺椁旁边,非要旁边守着的内侍打开棺椁,让他们看皇后最后一眼。
那内侍吓得给三皇子跪下,磕得头上都出了血。
还是大皇子见机得快,拉住了三皇子,也对地上磕头的内侍道:“起来吧。不关你的事,去洗洗额头去。”
那内侍谢过大皇子,却只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并不敢退下,垂着手道:“谢大皇子体恤。”
三皇子还要说话,大皇子在他肩头重重一捏,三皇子赶紧闭嘴,不说话了。
宏宣帝带着皇贵妃从外面进来,看见三个大儿子站在这里,问了一声:“给你们母后上过香了吗?”。
大皇子率先跪下,对宏宣帝道:“父皇,儿臣想在这里给母后守灵。”
宏宣帝点点头,上前给皇后的灵位前上了一柱香。
皇贵妃也上前,给皇后的灵位磕了头,又上了一柱香。
三皇子看见皇贵妃,两眼要冒出火来。还是二皇子死死得拉住他,才没有暴跳起来。
宏宣帝背着手站在一旁,对三位皇子道:“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灵。等五七出殡之后,再回去。”
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应了声“是”,唯有三皇子,偏偏大喊一声:“父皇,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宏宣帝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看着三皇子道:“你母后小产而亡,一尸……两命。”
皇贵妃听见宏宣帝的话,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低眉垂目地立在一旁,一身银白的素服看在几位皇子眼里,格外碍眼。
三皇子不信,大声道:“……母后明明是被人害死的”显见是相信了流言。
宏宣帝顿了顿,瞥了三皇子一眼,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问道:“你们认为呢?”
大皇子沉声道:“母后小产而亡,是果。就是不知因,到底是什么?”既没有迎合宏宣帝,也没有轻信谣言。
宏宣帝颇为欣慰地点点头,道:“还算有脑子。”又吩咐皇贵妃:“将其他的皇子和公主都叫过来,给皇后守灵。”
皇贵妃应了,使人出去传旨。
没过多会儿,皇后所出的大公主,皇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和赵婕妤所出的五皇子,都由乳娘带着过来了。赵婕妤早就没了,如今是岚昭仪养着五皇子。
皇后的丧仪,除了皇子、公主要跪灵答礼以外,诸多妃嫔都要同外命妇一起跪礼烧纸。
到了正午时分,皇后凤栩宫的正殿里,已经跪满了人。
皇后灵前的左面,是皇子、公主们的地界儿。右面,是宫里妃嫔跪着的地界儿。正面地上,便是外命妇们。
贺宁馨穿着素服跪在一群勋贵夫人中间,不时抬头瞥几眼跪在最前头的宁远侯夫人裴舒芬。
裴舒芬两只眼睛哭得肿起来,如同两只桃儿一样,很是悲戚的样子。
贺宁馨在心里冷笑几分,将捏在手里的“多子丸”药瓶放回了袖袋。先前入宫的时候,贺宁馨在车里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刑部的女差婆只是忙着搜查夫人们的身上衣裳和袖袋,却没有查看双手。便将“多子丸”从袖袋里拿了出来,握在手里。
等搜查到贺宁馨的时候,果然就让她将这瓶“多子丸”顺了进来。
可是她跟裴舒芬隔得那么远,真是不太容易“物归原主”。
想了半天,贺宁馨摇摇头,打算放弃了。——反正皇后已经小产身亡,圣上也不想让人知道真相……
就在大家跪了半天灵,都有些倦怠的时候,裴舒芬突然站了起来,往皇后的棺椁处冲了过去,大声哭叫着:“娘娘……娘娘……您怎么就这样去了……丢下几位皇子和大公主……”
大公主跟着大声哭了起来。
三皇子也在抹着眼泪。
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面露愠色,盯着大舅母裴舒芬,两眼要喷出火来。
旁边跪着的外命妇见了,赶紧跟着起身,要将裴舒芬拖回来。
旁边伺候的宫女也赶紧过来站在灵前,不让别人碰触到皇后的灵位。
灵堂里一时乱糟糟的。
跪在后面的外命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伸长了脖子往前面看。
贺宁馨灵机一动,推开前面的人走了过去,来到裴舒芬跟前,弯下腰,再站起身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一个药瓶,递到裴舒芬面前,道:“宁远侯夫人,是不是你的药瓶掉在地上了?”
裴舒芬被两个勋贵夫人拉住了,正不得月兑身。
听见贺宁馨说话,裴舒芬低头一看,心里大急。——这个药瓶她明明记得放在中澜院的内室里,怎么又带出来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从贺宁馨手里要接过药瓶。
贺宁馨故意将手挪开,并不直接给她,问道:“你确信是你的?”又拿着药瓶看来看去,道:“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别是弄错了吧?”还问了跟前几个人,“是不是你的药瓶掉在地上了?”
当然没有人说是自己的,只有裴舒芬,急着要将东西拿回来,急切地道:“说了是我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快还给我”
贺宁馨只好磨磨蹭蹭地递了过去,嘴里嘟哝道:“一个破药瓶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裴舒芬接过药瓶,赶紧放入自己的袖袋,心下大安,对贺宁馨不屑地撇撇嘴,低声啐了一口:“多事”
贺宁馨冷笑道:“也不知是谁多事。大家给皇后娘娘跪灵,你就偏偏要爬起来,还要冲到灵前。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难道是想在皇后娘娘灵前一头撞死,跟着服侍皇后娘娘去?”
裴舒芬大怒。——这人说话怎么这样恶毒?口口声声咒人去死
“好了——都给本宫跪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谁要再乱动,直接让侍卫进来拖出去,打十大板子再说。”皇贵妃走了进来,威严地道。
外命妇们赶紧回到原位跪下。
裴舒芬盯了皇贵妃一眼,又看向三位皇子和大公主,叹息着摇了摇头,回到原位跪下了。心里暗暗骂那几位拉着她的勋贵夫人多事,若不是她们,她就可以冲到皇后的棺椁那里,亲眼看看皇后最后的遗容。
裴舒芬一直觉得皇后的死有蹊跷。本来她以为是自己的“多子丸”出了问题,后来听圣上派来宁远侯府传旨的内侍偷偷说起来,说皇后是“一尸两命”,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跟“多子丸”没有干系。自己还是能继续吃下去的。
可是裴舒芬又不信皇后会自然小产。皇后又不是头胎,生了四个孩子的人,就算胎儿再大,也能生得出来,更何况才五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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