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披了绯红色绣金披风、发髻高绾的林谨容领着丫鬟,提着食盒,抱着衣服匆匆朝听雪阁走去时,引起了路过的仆妇丫鬟们的注意。
这位新女乃女乃,一直颇具争议。且不说未进门之前的种种是非,就说进门之后的事情。才进门几天呢,就惹了很多事出来,先是一句话就动了三房的宝贝疙瘩六少爷,惹得三太太那样温吞性子的人又哭又骂,还打上她的门去,接着又和自来性情严苛,说一不二的大太太生气闹别扭,然后又生病,请大夫,惊动老太太派人去瞧。就在大家都以为她还要再病几天才会好的时候,她却顶着风雪出来了。
被各式各样的目光打量着,荔枝颇有些不自在,林谨容倒是目不斜视,走得稳稳当当,并不多看谁一眼,有人上前行礼问安,也不过是淡淡一笑,不倨傲,却也绝对不好亲近。
听雪阁,为了方便观景,四面八方都是隔扇窗,任从哪个方向推窗望去,都是美景。一楼通常是用来待客的,二楼才是陆缄读书所在。
林谨容一行人进了听雪阁,长寿就从荔枝和樱桃手里接了东西,道:“二位姐姐就在楼下火炉边候着罢,二爷读书时不喜欢屋子里的人太多。”
荔枝见林谨容没表示不同意见,便依言领了樱桃在楼下坐了静候不提。
长寿领了林谨容上得楼去,只将东西轻轻放在一旁,便垂着两只手,轻轻下了楼。
陆缄坐在窗前低头写字,听见声音头也不回地道:“衣服拿来了么?”
林谨容抱了衣服走过去:“拿来了,但不见你要的那件,只有这个,你看可勉强用得?”
陆缄停了笔,回头看着她:“怎么是你来?”
林谨容非常诚实地道:“找不到你要的衣服,长寿不敢来见你。”
陆缄默了片刻,道:“你好了么?”
“好了。”适可而止,就算是他不使长寿来唤,她中午时候也要出门晃一圈的。林谨容将衣服打开,放在熏笼上烘着:“二爷是要将它穿上,还是要把外袍褪了换上?”
陆缄默不作声地解开腰带月兑去外衣,林谨容上前去接了他月兑下来的外袍、腰带等物,又递上那件石青色的锦袍。他却站着不动,并不去接。
长寿说得没错,陆缄今日的确是有些不好相与。林谨容便替他穿上了,低头系好腰带,又系玉佩和锦囊:“这屋里有些冷,让人再加一个炭盆罢?”
“我不冷。屋里太暖,不容易集中精神。”陆缄垂眸看着林谨容,她的神色很专注,葱白的手指灵巧地在他腰间飞舞,把玉佩和锦囊系得稳稳妥妥。他的手指动了动,想模模她的脸颊,犹豫再三,终是没有放上去。
既不冷,那为何总要添衣换鞋?林谨容劝道:“太暖和是不行,但太冷了亦会生病。给你带了热汤过来,先饮一点,省得受了凉。”言罢取了汤递过去:“还热着的。”
陆缄接了碗捧在手里,不经意地道:“你还看书吗?那边书架子上有几本游记。”
林谨容低头收拾书桌:“今日先不看了。我打算先去母亲那里,再去看看老太太,也省得她们挂心。三婶娘好些了么?”
陆缄将汤一饮而尽:“好多了。”
林谨容接过碗放入食盒中:“问你要几枝红梅拿去送人,舍得么?”
一碗热汤下去,陆缄觉着身上是要暖和了许多:“你要送谁?”
林谨容低头一笑:“挨个儿走一圈,算是他们来探我病的谢礼。”她准备将陆家从老到小,挨着走上一圈。这中间的重点,是她从前从没有主动去接触过的陆老太爷和陆老太太。万千妖魔,总有一尊佛镇得住。
陆缄扫视了一下被林谨容三两下就收拾得干净整齐的书桌,起身道:“走吧,我带你去挑。”
林谨容忙道:“你不看书了?”
“正好累了。”陆缄不看她,垂着眼往下走。
林谨容下了楼,吩咐长寿:“再添一个火盆,放在角落里,楼上太冷了。”
长寿偷觑着陆缄,见陆缄没表示反对,脸色明显比先前让他去取东西时好太多,便笑着一溜烟地去处置不提。
二人在梅林里转了一圈,见了那好看好插瓶的红梅,便命看林子的婆子砍下放入提篮之中。林谨容指了一枝极大极美的红梅:“这个如何?”
陆缄道:“只有祖父那里才有这么大的瓶子。”
林谨容笑道:“就是准备送到聚贤阁去的。”说完就有些后悔自己漏了口,忙道:“你是否有空同我一道去?”
陆缄的唇角往上勾了勾:“可以。”有他陪着去聚贤阁,想来不会是说那什么陆家媳妇难为之类的话了。她若是能得到陆老太爷相护,他去了诸先生那里也放心得多。
陆老太爷正检查陆纶的功课,看到不高兴处就叫陆纶伸手出来打一戒尺,吹胡子瞪眼睛:“你怎么就没点长进?”
陆纶涨红了脸道:“我尽力了。”
陆缮含着一管笔,眼巴巴地看着他二人,每每看到戒尺落在陆纶手上,总是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有心想替陆纶求情,却总也不敢开口。
陆老太爷打得累了,陆纶还是那么一幅样子,也不反省,也不叫疼,更不表示说以后会更努力,只一口咬定说他尽力了。无奈至极,只好道:“皮糙肉厚,你以为我就拿你没法子了?”
陆纶小心翼翼地道:“哪里,祖父英明神武,法子当然是很多的。”眼看着陆老太爷的戒尺又高高举了起来,吓得闭了闭眼,却是又把手往陆老太爷面前递了递:“祖父您要是打着高兴,就打罢。”
陆老太爷就打不下去了,狠狠地将戒尺砸在桌上,扔出一本书,冷哼道:“三天之内,把这书抄十遍。”
陆纶的黑脸便黑了几分,正想反驳撒赖,就听外头有人道:“老太爷,二爷和二女乃女乃过来给您请安。”
陆纶一下子来了精神,撸了撸袖子,张口要笑,被陆老太爷一个眼风扫过来,顿时蔫了,懒洋洋地拿了书坐回去,认命地道:“我抄书,抄书,抄书。”
陆老太爷见陆纶老实了,便又看向陆缮,陆缮匆忙将笔取下来,也不论倒正,就将笔头胡乱在纸上画了几笔。一对活宝,陆老太爷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背手往外行去。到了厅外,并不立即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往里看。
但见林谨容捧了一枝鲜艳的红梅,脸上带了个浅浅淡淡的微笑,俏生生地站着,陆缄在一旁低着头翻书架上的书。二人互相离得不远,但并不交谈,更谈不上新婚夫妻之间那种眉来眼去的小动作,看着总是有点不对劲。一个太闷,一个太淡,这样下去不是好事。
陆老太爷思忖片刻,迈着方步进去,笑眯眯地道:“阿容的病好了么?”
林谨容忙上前行礼,将梅花双手奉上,笑道:“一点小病不碍事。因恐长辈们担忧,所以借着送梅花过来的机会,好叫长辈们放心。”
“好了就好。”陆老太爷豪爽地笑着,接了那梅花递给陆缄:“二郎,一事不烦二主,你媳妇儿送了我花,就由你去替我插好。”
待陆缄去了,陆老太爷在宽大的紫檀木椅子上坐下来,指指下首的如意纹六面开光圆墩,和蔼地道:“阿容往炭盆边来坐。难为你大清早的就去折梅花送过来,真有孝心。二郎是个呆子,天天守着一林梅花,从不懂得折了来做人情,就是没有你聪慧知事。一枝梅花,不值钱,难为的是心意,这可比什么都宝贵。”
林谨容忙道:“让祖父见笑,就是二爷帮着挑的。”
陆老太爷抬了抬浓密的眉毛,故作惊讶:“哦?真的?你是故意护着他的吧?他的脾气我还不知道,锯了嘴的闷葫芦,不是逼急了什么都不说的。他这几日有没有得罪你啊?”
林谨容一笑:“没有。二爷他待我很好。”
陆老太爷笑道:“那就好。我啊,最担心他得罪了你都不自知,最怕就是你们小夫妻不和。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女子,再能干也要有男人支撑,否则就是浮萍,没有根基,随便一阵风,就给吹得不知到哪里去了。”哈哈笑了几声,捋着胡子道:“当然,阿容是有名的才女,这些东西当然比我这个老头子懂,无需我多说。”
林谨容早就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听训,待他说完方低眉垂眼地道:“祖父谬赞,孙媳只不过是懂一点点些末伎俩而已,还得靠着您老人家点拨才是。”
陆老太爷沉默片刻,直截了当地道:“你要什么?”对付林谨容这种人,绕圈子没有一丝,不如直截了当地戳穿她,才能让她心中生畏,有所顾忌。
林谨容沉沉叹了口气,抬起眼来看着他,朗声道:“根基不稳,左右为难,左右伤人,想抱佛脚。”
胆子真大。陆老太爷不由坐直了,认真地看着林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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