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米高度的坠落要多少时间?
完全不知道了。
记忆中曾经学过的吧。
前人中有人做过这样的研究呢。
然而遗忘总是要比记忆快的许多。我们为什么存在,我们得到过谁的关怀,谁的爱?为什么不能如同我们的恨意一般持久呢?总是忘不掉伤害和背叛,无论多少年过去,它们永远如同疤痕一般存在着,只会变淡不会消失。
只是存在的凭依终究会腐败。
腐败,变成灰一样的东西。
疤痕终究无处可存。
我们为什么有所怨恨?为了最终伴随着一直走到破灭吗?莫非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所以我们要用恨来弥补么?
在怨恨什么?
在哭泣什么?
在回忆什么?
在坠落的时刻。
思想并不是传说中的空白。
三十六年的生命中,经过这个路角的次数没有办法数清了吧。
然而,以坠落的方式经过还是第一次。
五十米的高度需要多长时间?整个身体摔落到底的速度是多少?每一寸肌肤会受到多大冲击?如果是以前,这些都可以清楚地算出来吧。即使现在,摆开纸笔的话应该也有模糊的印象。只是,在这一切之前,需要先面对的是坠落。
如果还有人说重量不同的东西会以相同的时间落地的话,我一定会建议他试验开一辆汽车从悬崖上冲下。因为如果同样速度的话,我怎么会重重的撞击在车顶棚上然后随着车身翻滚不停的摔打着身体?第一次我坚强的承受了下来,然后我的前胸重重的撞在了失去作用的方向盘上,肋骨也好胸骨也好,我听到他们的碎裂从身体里响起。当我再一次摔倒车顶的时候,碎裂挡风玻璃飞起的碎片插入了我的左眼,血或许并没有溅出,但是随着左眼一片黑暗的同时,我的右眼也看不到了。我不知道右眼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感觉到伤害和疼痛。
在我生命中最后的时刻,是我平生自负的眼睛首先离开了我。由于无法再看见,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的疼痛来自于身体哪一部分,人们总是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失去了这个重要的途径,于是连自身的感觉都开始停滞。
最依赖的东西离开了,反而促使了不怎么动用的大脑运转。
思索的速度有多快?
有人说那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胜过光速的存在。
因为光速是速度的最上极限没错,但是思维本身已经超出了速度的制约范畴。
只要想到了,便已经到了。
所以,即使以我已经僵化的大脑来说,在坠落到底的这段时间里也足以思考很多东西。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一直很奇怪一点: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即将出现的死亡而是已经从我身上消失或者最起码已经决定再不为我工作的眼睛。
这三十六年里的时间里,他们看到过最大的丑陋与龌龊,看到过当街杀人白日抢劫;看到过阴谋陷害笑里藏刀;看到过亲生的父母将残疾的或者甚至就是健康的小孩子——好一点的扔到孤儿院门口,坏一点的直接在夜深的时候——随便扔出,垃圾桶,废品站,草坪都是他们选择的场所;看到过欺骗和背叛,看到过种种原因下选择的堕落。于是,他们累了,他们早就提出抗议,甚至有一天向我要求了一副墨镜。
我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所以那天当我走得累了坐在路边休息的时候甚至有人往我面前扔了几个硬币。那是一个白领一样的中年男子,西裤,衬衣,带了一副金色边的小眼睛,居然还有领带。也许那日他正好被老板涨工资了,或许刚刚成功非礼年轻的女同事,又或者刚刚捡到钱了,总之,他扔了几个硬币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的脸,说,我不是瞎子,也不是乞丐。他不说话,一张欠扁的脸带着惊讶的神情对着我。我认识他脸上写的字,打我呀。
我也满足了他的要求。
他的眼镜很漂亮的碎了。眼角好像流出血的样子。我记得他当时站到离我五米远的地方大骂着,狗血淋头,祖宗八辈。我没有再理他,被骂不会少什么,反正挨打的并不是我。下一秒钟,他踩到路边花坛摔倒在地。我没有笑,原来有些人离开眼镜什么都做不了了。
幸亏那并不是我。我的眼睛不会让我摔倒,他们可以看清几十米外的蝇头小字,可以在百米外认清寻找的目标,可以明察秋毫。我曾经以为他们也可以明辨是非的,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明辨是非更多需要的是我已经僵化的部位,而不只是眼睛。
所以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从记忆中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就开始如此。
我最早看到的世界是一个男人。不,应该说我最早有记忆看到的世界是他。再往前的事情也许就是我沿街乞讨卑微的只为活着的经历吧。我很明智的选择删除这段记忆,只有在金边眼镜之类的人提醒下才会爆发式的想起。男人让我叫他于哥,开始送我上学,并且同时学一些他教的东西。
那一年,我十岁。
我喜欢的事情就是于哥让我做的事情。我想办法找到他要找的一切东西,打倒他要打倒的一切敌人。我永远冲在他前面,挡在他前面,面对一切,杀人也好,被杀也好。
我没有被杀。
我用残存下的记忆加上对于哥的敬仰给自己取名做毛羽。
有人叫我羽毛。
所有人都知道于哥的羽毛所到之处除了对于哥的顺从便是毁灭。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
如果喜欢照镜子的话,也许我会我的眼睛里只有一些本不该存在的凶狠,无情,甚至连奸诈都没有。可惜我从来不照镜子,我不愿意看到自己,卑微的活法,踩踏别人的活法,任何任何活法我都不想看到。活着,是存在的最直接表现方式。而我表现活着的方式只有打倒一个又一个的人,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伤害。这些,我从来不怕。
我只有空虚而已。
有人这样说,你的眼睛好小啊,显得好没有精神。
从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了这份空虚的存在。然后它就不断的长大,从眼睛直通入体内,慢慢的如同肿瘤一般的长大。我惊慌失措,然而正如肿瘤一样,它也是毁灭不掉的,总是在体内不同的地方转移着。于是,我开始今天头脑发胀,明天手足酸软,再后天又是耳鸣目赤。
那一年,我三十五岁。
我是大名鼎鼎的羽毛。
除了于哥,我不必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那一年,我忽然见到了不可思议的美丽。
她像阳光般灿烂,像月光般淡雅,像星光般不可捉模。
只有她,会喊我猫鱼。
真可怜。
最初我的拳在她眼前飞舞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惊慌,只是默默的看着我,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
真可怜,她说,然后抚模着我为保护她所留下的伤口,你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行啊,下次如果你要受伤的话我就不要你保护了。
你不是羽毛,你只是一只小猫而已,我只有爱着你了,因为除了我还会有谁去爱你呢?她说。我忍受不了那种无法形容自己感情的气氛,在心里涌动的却无法去表达,于是我只剩下拥抱而已。
拥抱到彼此都觉得疼痛。
如同黑暗。
笼罩了眼前所有。仿佛疼痛本身就是包含在黑暗之内然后完完全全的包裹到身上一般。是因为黑暗而疼痛呢,还是疼痛本身带来的黑暗呢?
不对。是因为我的眼睛已经不行了啊。
伴随了我三十六年,看到过无数次这个世间的眼睛,他们应该也没有遗憾的选择失明了吧?因为,虽然有诸多造成空洞眼神的事物,同时也有世上最美的女子曾经出现在面前啊。
不需要怨恨。
只是掉下去了而已。
如果怨恨是疤痕,那么思念就是构成我身体的每一个元素。
如同爱那个人,永远不灭。
虽然要到说再见的时间了。
再见的意思往往都是永不再见,以前经常拿这句话来取笑的。
所以,再见了我的爱人和仇人;
再见了,我未曾存在过的亲人。
我笑了。
如果拉动嘴角就是笑的话。如今的我已经做不出一个标准的笑容了,据说传说中标准的微笑都是咬着筷子练习出来的。我没有咬过筷子,我咬的只有刀子而已,筷子练习出来的是打动内心的标准假笑,那么咬着刀子练出来的就是标准的笑里藏刀吧。
我笑了,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我并没有害怕。
坠落的时候要不选择飞翔就只有选择一个相对完美的姿势。
我当然不会飞。
即使会飞也无法从这个几乎压碎了我浑身每一片骨头的车厢里出去了。
在我三十六岁这一年,我,给自己取名做毛羽的存在,将要在几秒钟之后消失了。我用全身的力气挪动着每一个部位,眼前是黑暗,耳边是自己破碎的声音,脑中以超越一切的速度想起了那个在等我归去的女子,在无人观看的车厢里,摆出自以为是的姿势,坠落。
坠落。
坠落。
就这样吧。
虽然死亡本身应该是美丽的。
但是我无能为力更美丽的坠落姿势了。
只希望落下去以后,落下去以后血液能飞溅成我喜欢的形状,不要太铺满整个车厢,也不要碎西瓜一样的满地狼藉。最起码能够有点规矩的图案,如果能够像一朵花朵就更完美了。
坠落……
坠落吧。
以能够做到的最美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