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婉站在承乾宫院中,仰头看着那棵繁茂的梨树。在成荫绿叶下,仰头看去还是幼年时第一次到了承乾宫时候所见的那样,却不自觉地在心里强调,告诉自己已不再是孩子了。
原来大婚以后等待自己的岁月,果然是从前在宫中所见所闻的不一样。怪不得阿玛一心盼望着自己能够嫁得远远的,就算是夫家在京城一样有壮丽的王府,同样是跟铁帽子王爷家一样世袭罔替,只是那不必拘束的自由是拘于皇城宫内的所有人能够想到的。
“婉儿?”娴雅扶着莲子的肩刚到了宫门口,职守宫中的小宫女便告诉她大公主回来了。娴雅心中因为辛者库的事情正不自在,这句话却仿佛久旱逢甘霖般淋,让娴雅忽然欣喜起来,一扫之前的所有烦躁之感。
“额娘……”和婉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若说和王府的阿玛额娘,虽然多了一分依赖和跳荡不羁的撒娇意味之外,绝无不放心之理。两人夫妻相守多年,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何况阿玛的心,也只有额娘最明白。阿玛事事顺着额娘,也是早就知道的事情。
唯独亲额娘,早先以为自己一旦大婚就能丢开了。哪知道隔得越远就越是将她放在心上,很多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额娘。没有人能够比拟的她在心中无法取代的牵挂,尤其是生了两个儿子以后才知道。额娘当初狠心将自己送到宫外和王府抚养成人,比起别的单单是割舍亲生骨肉就是永远无法磨灭的痛了。
况且在皇宫中,就算额娘是统摄六宫的皇贵妃。可是额娘真的是要这个吗,皇父对额娘的心到底是有限的。否则这么多年以来,额娘受过那么多的委屈,又怎会吝啬给她一个该有的名分。
很多自己曾经看不懂的事情,在大婚以后终于是明白了。额娘不过是宫中诸多妃嫔中算是幸运的一个,能够生下这么多儿女还能平安成人,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际遇。当年宫里的富察皇后和高贵妃,不都是一时之盛。最后也都是流水落花春去也了。
“额娘吉祥。”和婉脚下的花盆底有些不稳起来,想要飞奔进母亲的怀抱。往前走了两步,居然在这么平坦的宫院中都不会迈动脚步。索性就地通的一声跪倒在地:“婉儿不孝,这么久未能侍奉额娘膝下。额娘恕罪。”
“傻丫头,快起来。”娴雅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花盆底踩得又快又准。蹲将女儿揽进怀里:“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跪着。快起来,地下凉。”一面说一面将女儿搂进怀里:“让额娘好好看看你,额娘都有三年没见到你了。”
和婉蓦地抬起头,眼中盛满了泪水。仿佛是盛满水的碗,只要是轻轻一漾就会流出来。只是母女见面本来就是高兴的事儿,况且宫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儿。要是被传了出去,说自己和额娘母女见面,原是久而不见喜极而泣倒还罢了。只是还有更多自己不能说出口的话,那些人会肆无忌惮地说出来。
“额娘,瞧女儿多没出息。才多久没回来,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和婉抱住母亲的手,紧紧贴在脸上。
“来,咱们进去说话。”娴雅脸上依旧是平素那种雍容祥和的笑容,女儿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看在眼里只做不见:“知道你这几天回来,额娘特特预备了你从小就欢喜的各色零嘴。怎么,都做了额娘了还吃那些吗?。”
“外面自然没有咱们宫里做得好,就是女乃乌塔都不好吃。上好的**都给糟蹋了。”和婉紧紧攀住母亲的手,语气中带着一股撒娇的意味,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手抓得那么紧,是怕一松手母亲就不见了。
“做了新出来的桂花糕和你最喜欢的几样饽饽,还有你最喜欢的杏仁茶。”娴雅拉着女儿到东进间的临窗大炕上坐下:“让额娘好好看看,是不是我的婉儿长大了。”
进了寝宫,身边的人变少了很多,尤其是不是最贴身的宫女是绝迹不许进寝宫的。这时候母女两个才能无所顾忌地说话,至于泪水早已经是管不住了。女儿早已不是垂髫之年的小孩子了。绿鬓如云,眉目间带着**特有的光彩。
“额娘,我回来了。”婉儿伏在母亲怀里:“走得那么远,心里放不下额娘。这才知道额娘疼爱女儿,有多么深。额娘,女儿真是不孝。”
“傻丫头,长大了就该出去了。哪有陪着额娘在这深宫终老的。”娴雅抚模着和婉的鬓角:“大了,比那时候归宁回宫的时候长大好些。”
“我都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还能不大。”婉儿红着脸:“要是还跟从前一样,只怕额娘就该发愁了。”
“怎么不见两个小阿哥?”娴雅这时才算是想起来,一直都没见到传说中女儿身边从不远离的两个小娃儿。
“跟着巴勒珠尔觐见皇父,这时候不得过来。”婉儿顺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我在梦里常常吃到咱们承乾宫的桂花糕,真是跟从前的一个味儿。”
“你呀,真是跟小时候一个样儿。只要是看到这些东西,就是什么规矩礼节都忘了。”娴雅手指触碰到女儿额发下永远也不会消失的那道疤痕:“怎么,这几年头痛过么?还是在那儿,有什么好的药彻底断了根儿?”
“额娘不说,我倒是真忘了这件事。”和婉羞赧地笑起来:“这几年都没犯过,昨儿到王府去给阿玛额娘请安。额娘说和敬嫁给了福隆安,是吗?。”
“骨肉还家,是她最好的归宿。到了富察家至少不会有欺负她。”娴雅显然是不想女儿掺和这些事,一旦离了这皇宫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跟它有任何牵涉:“额娘告诉你一件事,就在方才富察氏死了。”
“死了?”婉儿恍惚间在母亲脸上看到了一丝,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神色。
“死了,被人发现死在辛者库的浣衣缸里。说是因为精神不济,失脚掉进去溺死的。”娴雅极其平静地看着女儿:“没想到昔日统摄六宫的皇后,会落到这个结果。人生无常,是不是?”
婉儿终于明白自己陌生的那股神色从何而来,对自己一些也不曾变过的母亲,对于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不会再容情。尤其是母亲说到富察氏皇后失脚落水而死的时候,眼神坚定地仿佛只是死了一只蚂蚁般无干紧要。
“皇祖母和皇父知道么?”和婉沉默了一会儿:“只怕是报信给额娘的老嬷嬷们,也会转奏皇祖母跟皇父知道的。”
“辛者库死个浣衣奴,用不着兴师动众。”娴雅紧紧指甲上的金护指,转过脸看着女儿:“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时候,额娘想你想得紧。”
“是,定然多陪着额娘多住些时日。”婉儿起身给母亲请了个蹲安,这才起身环视着自己梦中都会时时看见的承乾宫:“额娘,这么久了宫里也没变。我怎么回来就没瞧见馨儿,永瑜永珑大了,都住到乾西五所去了。永玧总该在额娘身边的。”
“到南书房念书去了。”娴雅笑起来:“馨儿是皇太后的心头肉,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去。这不,又跟着皇太后到碧云寺进香去了。我也难得看见她。”停了停:“有件事儿,我呀也是闷了这么些时候,心想着你回来倒是能说说。”
“我听着,额娘说吧。”婉儿坐回到母亲身边,娴雅携着女儿的手坐下:“馨儿也不省心,皇太后把娘家的侄孙德枢指婚给她。他自己个儿去跟皇太后不愿嫁给德枢,听你皇父的口气。只怕是看上了一个汉人,还是新近翰林院侍讲。”
和婉莞尔一笑:“额娘,您难道是不相信馨儿的眼光,还是担心皇祖母为这件事动了大气?皇祖母要是觉着德枢样样都好,皇父岂会不知。显见是皇父也觉着德枢不好才准了馨儿的心思。额娘就别操心了。”
“我哪里是操心这个,你不知道这馨儿心里头有多少精致的淘气。我生了你们姊妹几个,就是永瑜永珑再淘气也没有像她这样的。就是跟着皇太后到五台山进香去,都能生出故事来。”娴雅叹了口气:“还说我不疼她,我为了她多少担惊受怕。闹得你皇父都说我厚此薄彼的,我都不知道我哪儿不疼她了。”
“额娘,要是不说这个。您还抱怨她什么,馨儿就是一张小嘴伶俐些,其实说到淘气只怕我那时候还比她淘气得多。”和婉一面笑一面给母亲斟了盏玫瑰露:“难道额娘还不知道馨儿的性子,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说说也就罢了。”
“但愿是你说的这样子。”娴雅细细打量着女儿:“到底是做了额娘的人了,说话行事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那时候在额娘身边的时候,哪一天能够少了你和馨儿胡搅蛮缠一番才好。不过看看这宫中,要是少了你们这些儿女。额娘也不知道这岁月要怎样过去。”
和婉还是第一次听见母亲说起深宫岁月的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