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言来时就做好了思想准备。
她听老夫人说起过吴老夫人的旧事。她一生要强,对子女管教甚严。因此在来之前,就简要的在头脑中勾勒过吴老夫人的形象。
今日一见,虽不完全相同,但相去不远矣。
见吴老夫人看自己的眼神,无一处不带着打量、审视和评判,便知道自己在她心目形象已经大打了折扣。
不过素言的形象说起来算得上无懈可击。她原本就不喜艳丽的色彩,因此虽是穿了一件粉蓝相接的外袍,却并不显的艳俗。
她又不爱浓妆艳抹,素净的脸宠任空多了一份无辜的天真和纯净。头上戴的是玉钗,白白净净的在冬日暖阳中泛着光泽,耳下那珍珠耳钉就更显得本份了。
吴老夫人不由的点了点头。眼前的米氏素素净净,伶伶利利,实在是与“狐媚子”没有半点关联。那么,也就是说的确那日是自己的不孝子喝醉了唐突了费家大少夫人。
吴老夫人从不护短,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况且米氏是费家的儿媳,再怎么闹的欢腾与她并无冤仇,又这么恭谨的低头敛目,一副谦诚的姿态,她有什么理由发作?
脸上浮起了一层浅笑,吴老夫人开始闲话家长:“老姐姐身体可好?”
素言知她问的是费老夫人,忙答道:“老夫人身体很好,最近睡眠不错,饭量也比从前多增了一倍,只是因为年下府中事多,素言又不堪为老夫人分忧,是以老夫人无暇来看望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点点头,叹道:“我也是不喜热闹的,按理说两家是世交,本就该趁着世庭在家的苏夫,把耀谦兄弟都叫过来聚一聚。可我懒的动怠,这世庭又没有娶亲,家中事无人照料,未免荒疏,请了人来多有怠慢,倒辜负了两家情份……”
素言倒心下一动。吴老夫人提起吴世庭尚未娶亲,看来不是无意。
果然,吴老夫人又道:“世庭和耀谦兄弟自小一起长大,虽说这几年他在边关,可是一直念着兄弟情份,论起来,还得叫你一声嫂子。他顽心甚重,又不听管教,我又不爱走动,他的亲事便一再耽搁,若是有好的小姐,还请少夫人多替世庭留意些。”
素言欠了欠身,道:“是,老夫人的托付,素言不敢忘。”她倒是想说一句“好男我志在四方,娶妻生子是小事,不必特别挂怀”,可是交浅言深,只怕触了吴老夫人的霉头,不如乖乖应承了事。
又说了些闲话,素言便说明来意:“素言久病,最近才有起色,老夫人便特意趁着年下叫素言多出来走走,一来给长辈们请安问礼,二来也让素言偷懒散散心……久闻吴老夫人与朱太尉家交情甚厚,不知朱大小姐可许了人家没有?”
吴老夫人直盯着素言,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问:“可是老姐姐有心要与朱家结亲了?”
素言被盯的如坐针毡。这吴老夫人饶是生性耿直吧,可这话问的也太直接了些。素言只得笑笑,道:“是,正有此意。”
她直来,自己便直往,也算不输阵。
吴老夫人便若有所思的打量了素言一眼,没作声。
素言被她这一眼看的身上发冷,只觉得寒气直从脊梁骨由下到上,连寒毛都乍了起来,一片冰凉。
这眼神,怎么像是在看奸夫yin、妇的眼神?好像她说这话是大大的不应该一样,又好像吴老夫人笃定了自己和费耀宗有什么一样。
素言心下着恼,却不肯露出怯意,极郑重的迎回去,并不介意她那严厉的眼光肆意的评价。
吴老夫人微微挑了挑唇角,道:“唔,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她也这么说,当日费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难不成,费家配朱家,还有些高攀不成?
吴老夫人没有替素言解惑释疑的义务,很快的道:“这是好事,我却之不恭,等我问过了朱夫人,即刻就给老姐姐回话。”
言尽于此,素言便完成了此行的目的。按说吴老夫人就该端茶送客了,可她岿然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眼神尖利的落在素言的脸上,如同小北风一样刮的人生疼。
素言便微笑相陪。
吴老夫人先开口道:“米少夫人,老身在此要向您告个罪。”
素言腾一下起身,道:“您言重了,素言不敢当。”
吴老夫人只是微微一笑,眼神依然犀利如初,抬头示意素言坐下,屋子里服侍的丫鬟和妈妈们也都识趣的相继退下,空旷的厅里就剩下了她们二人。
这厅极高极阔,想来应该是先前吴大人的书房。东边带摆着一溜书架,几案明亮不染纤尘,现在是做了吴老夫人待客之用。
只有几个火盆静静的散发着暖气,可是跟这空旷的厅比起来,那点暖意就显的有些微不足道。素言只觉得脚上的热汽一点消散,凉意泌上来,又不能乱动,脚竟然冻僵了。
素言心下越发不悦,脸上却不肯带出一分怯意来,越发坐的笔直,她倒想听听吴老夫人要怎么向她请罪法。
吴老夫人开口了:“上个月是米少夫人的芳辰,本该亲自过府敬贺,只是老身染了风寒……”
素言心下冷笑。以病做推辞,这实在是一个好主意。不过,诚不诚心,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世庭正好在家,与耀谦又许久不见,因此去了府上……”
素言终于意识到了吴老夫人对自己的称呼:“米少夫人。”她叫费老夫人为“老姐姐”,叫费耀谦也亲切的称之为“耀谦”,只有对自己用这种官称,也显见得她与费家情份深厚,却非常不喜欢自己。
那倒也罢了,从前的费少夫人本就不是个讨喜的角色。只是,再怎么可恶,那是费家的儿媳妇,与她吴家又有什么关系?她这番毫不掩饰的厌恶,竟是因为厌恶未出阁的米大小姐吗?
因着这个推论,素言忽然心惊肉跳起来。越观察吴老夫人的态度越觉得自己推论实在是正确。
她的话里话外,不就是想要引到当日她和吴世庭见面的情形上面去吗?
也就是说,她这个做母亲的,表面上是在自悔自省教子失职,实则在讽刺嘲弄自己已为人妇却不知检点,勾引她的儿子?
甚至这勾引,还要推导到很久很久的未嫁以前?
她该不会和这个吴世庭也有一段孽缘吧?
如果真的有,她这样理直气壮,装做事外人一样,在吴老夫人眼里只会更加的可恶。如果她真的长成狐媚子的样子,她虽气,却也觉得不算冤枉了自己,可偏偏自己一副良家妇女的样子,也就逼得她不得不承认是她儿子的错……
素言脸上的笑忽的就收了,眼神里也多了点冷意,迎着吴老夫人的视线回望过去,不自禁的就带了点鄙夷。
从来男人调戏女子,在素言这都不是女人的错,谁叫她是大女子主义呢。就算是女子有勾引之嫌,男子也该顾及方方面面,从责任心出发,以无上的定力让勾引告之以终结。如果他反受其乱,那就是他咎由自取。
吴老夫人为人母,一心只牵挂着自己儿子的名誉,她难道不知自己也是别人的子女,凭什么要受到她这样的旁敲侧击?
素言沉寂下去,脸上换了认真倾听的姿态,听吴老夫人说道:“犬子多喝了几杯酒,竟然误入内院,冲撞了米少夫人,老身听说后十分震怒。世庭不知规矩,擅闯内宅,实属不赦。”
素言抿嘴,一字不吐,她就要看吴老夫人要怎么样把这罪名推到自己头上。
吴老夫人说了半日,觉得口干舌躁,再看眼前的米氏,坐的越发稳如泰山,脸不红心不跳,竟然还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瞅着自己。
她就没有一点羞耻心么?大庭广众之下与外姓男子私会,她不该去寻死以谢天下么?
可就是那见鬼的清亮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和懊悔,仿佛她只是来听故事的,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这女人……
吴老夫人倔强上来,不肯端茶喝了示弱,便生硬的继续下去:“老身本意是要登门亲自谢罪,不想世庭接到急报,边关告急,因此提前回了边关。又逢今日米少夫人登门,所以老身代世庭向米少夫人道一声抱歉。”
说完了?素言看一眼吴老夫人,唇角露出一抹轻浅的笑意,道:“恕素言愚钝,老夫人这席话,素言听得有点糊涂。”
吴老夫人重重的一搁茶碗,发出叮的一响,盖跳跃了下又回复了原位。
素言却仍然笑着说道:“那日是素言与吴公子偶然相遇,不过打了个招呼,说不上什么冒昧打扰。后来大爷赶到,和吴公子又说了会话……老夫人这句抱歉,素言实在不敢当。”
“你——”吴老夫人下大力痛击,却被素言轻巧的拨回,只觉得气愤难当。
素言不惧,又道:“再者,吴、费、米三家是世交,我与吴公子也算得上是兄妹,如今虽是叔嫂,倒也不至于避嫌到见了面连话都不说的份上。若真要请罪,应当素言向吴公子请当日怠慢之罪。”
与她这做娘的也没甚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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