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轻轻拂过,树叶簌簌作响,一根拇指大小的枯枝“啪!”的一下跌落在墙根。引章呆呆的望着墙根,突然一喜,忙道:“娘,您等等我!”说着跑到墙根下,跪在地下双手模索。
“阿章,你在找什么!”安寄翠呆了一呆。
“我在找有没有狗洞!”引章手上不停,轻轻回道。
“啊?”安寄翠脚下一顿,愕然的睁大了眼,心中顿时涌生出无限怜悯和愧疚:她的女儿即使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是老爷的掌上明珠,曾几何时,曾几何时做起了这等下三滥的勾当!
引章身形十分灵活,此时已经爬了四五米,只见她停了下来,扭头向安寄翠喜道:“娘,找到了!”她用手比了比,又笑道:“娘,我可以进去的!您等等,我进去了给您开门!”说着也不等安寄翠说话,头一低,四肢着地,十分麻利的爬了进去。
“娘!快来!”轻微一声响,引章悄悄的打开了门,探出头来招着手儿。安寄翠一愣,脚步一紧,忙上前闪身进去,哽咽着唤了声“阿章!”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心里难过极了!
她是对女儿钻狗洞之事大为不忍,大感刺心,故而有感而发。事实上,引章才没放在心上呢,反而觉得刺激极了,新鲜极了,好玩极了,也得意极了!见安寄翠如此,引章大惑不解,还以为娘是喜极而泣,是害怕未知的前路,是担心吴管家不肯帮忙,便笑道:“娘,别怕,别怕嘛,来都来了,快点去吧!”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思想差距,代与代之间的鸿沟,有时候就是这么彪悍而强大!
安寄翠见她混不在意的模样,心头稍安,拭了拭泪点头。母女二人蹑手蹑脚靠近过去。
吴管家虽然是骆家庄的大管家,极受礼遇,地位尊崇,生活却十分简朴,不喜奢华,住的屋子也不很大,服侍的只有一个小厮,这倒让母女二人潜入减了难度。母女二人模索着找到了正室,引章便溜到窗子底下,踮起脚尖在窗上笃笃的叩了几下,再叩几下。
“谁?谁在外边?”屋里终于有了反应。
安寄翠一听是吴管家的声音,向引章点了点头,引章便再叩几声,一边轻声道:“吴管家,吴管家,是我呀!我是大小姐引章,吴管家,我有事找你!”
“大小姐!”吴管家低呼一声,愣住了。他忽然想起晚间宴席上他因为没看到小夫人和小少爷、小姐出席而问了几句,大少爷等人那古怪的神色和吱唔的言语,又听二太太笑着管小夫人叫“老姨女乃女乃”,又好心好意纠正自己不该叫大少爷、二少爷,改叫大老爷、二老爷!他当时便有些不快,也大为疑惑,只是没搞清状况之前不肯多言,当下便没再问下去,谁知大半夜的,大小姐居然找上门来了!这真是太奇怪了!
“大小姐,您站那等等别动,我马上就出来。”吴管家一边说一边下床穿衣,引章心头大喜,答应了一声“好!”接着便看到屋里的灯光亮了起来。
要见的是大小姐,吴管家不敢怠慢,一件一件、里里外外将正式的衣裳穿好,端详端详,这才提着灯笼出门。
“大小姐!”他提着灯笼照过去,见小夫人赫然站在引章身边,吓得脸色悚然发白,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小,小夫人?怎么,怎么你——”过了世的老爷的小妾半夜三更出现在管家的院子里,传出去他和她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安寄翠忙上前施礼,乍见亲人,心头一酸,眼泪止不住涌了上来,哽咽道:“吴管家,妾身冒昧深夜造访,实在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吴管家谅解!”
“小夫人不必多礼!吴某万不敢当!”吴管家忙躬身回礼,眼角却忍不住往院门瞟去。
引章见了便笑道:“吴管家,是我从狗洞里爬进来从里面开的门。”
吴管家微张着嘴倒抽凉气,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半响回不过神!安寄翠那厢脸上一热,造诣羞愧的垂下头去。
吴管家轻轻咳了一声,只好假装没听见,勉强笑道:“小夫人,大小姐,有事请书房里说吧!”
“有劳吴管家!”安寄翠母女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他轻轻关上房门,剔亮书桌上的台灯,转身微笑着才要招呼她们母女,安寄翠拉着女儿一步上前,跪了下去,哽咽道:“吴管家,你可要替我们娘三个做主啊!我们,我们……”
“小夫人,大小姐,快快起来!折死奴才了!”吴管家大为惶恐,伸手欲拉忙又收了回来,急得也跪了下去。
“娘,您别这样,您这样吴管家心里怎么过得去!”引章见状忙扶着安寄翠起身,安寄翠低泣着拜了一拜,想想只好就势起身。
“大小姐说得是,小夫人,您先起来!”吴管家心头一松,忍不住瞅了引章一眼,心里纳闷:不过两月不见,刁蛮任性的大小姐竟变得懂事多了,说得出这样的大道理。唉,可见这两月不知发生了多大的变故,才能让一个人的性情如此大变!又瞥见引章母子身上的粗布旧衣,脸儿黄瘦,双颊凹陷,脂粉钗环全无,心中更起怜悯。
引章那边也在偷眼打量着吴管家,中等身材,有些偏胖,棕黄肤色,高鼻梁,薄嘴唇,圆脸,颇显富态、很和气的样子,鼻子口长着两撇小胡子,一双眸子漆黑如墨却沉静如潭,看不到一丝浮动的光芒。
吴管家一边请她母子坐下,一边问道:“小夫人,我离开骆家庄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小夫人和大小姐会弄得如此?还有,小少爷呢?怎么不见?”
安寄翠见问,心头热烘烘的,又乱哄哄的,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时纠缠交结在胸间,满月复的话要说,满心的委屈想诉,反而不知该提哪一句了,脸上悲戚不定,一时怔怔的有些气结。
“一切还得从爹出殡那天说起,娘,您别着急,您慢慢说就是了。”引章见状摇了摇她的胳膊。
安寄翠这才抓着了头绪,长叹一声,道:“阿章说的是,一切都从老爷出殡那天说起……”
吴管家越听越怒,越听越心惊,待得安寄翠说完,饶他是个稳重之人也不由得满怀激荡,义愤填膺,忍不住在屋里踱来踱去,抚着头道:“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大少爷二少爷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唉!”
吴管家嘴里说的是大少爷二少爷,那一声叹息叹的却是大少女乃女乃和二少女乃女乃,因为他一个管家,不便说当家主母的坏话。折腾摆布引章母子的那些刁钻法门虽不伤身残命,却极尽羞辱之能,显而易见不是男人所能想得到的,只有小心眼、记仇又狠毒促狭的女人才想得到!这两位少女乃女乃,正是这一流的人物!素来因为她们的儿子不争气,骆老爷在世时没少教训,而引华又聪明又乖巧,很得骆老爷喜欢,两位少女乃女乃早已不忿,总怕骆老爷把家产留给小儿子,与安氏母子早已势同水火,背地里不知叽咕了多少难听的话,这回当了家做了主,还不下死劲摆布他们母子!
“唉!”吴管家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听着安氏的哭诉,回想他们从前就不能两立的情形,再冷眼瞧着安氏母子今日的凄惨状况,想着大少爷二少爷他们志得意满的模样,他亦大感头疼!
吴管家轻轻摇了摇头,透胸舒了口气,慢慢踱步回到椅子旁,缓缓坐下,向安氏道:“小夫人,如今您有何打算?”
安寄翠收起伤心,苦笑道:“还能怎么办?您也看到了,如今这个地方是不能再住了!我,我想分家,分了家,才不致受他们摆布,才能好好抚养他们姐弟俩,不然,迟早有一天——”
吴管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沉吟不语。他突然眸光一闪,用无比恳切的语气道:“小夫人,那您可想好了,比如分家,您想怎样分?想分多少?您心里有底了吗?。”
安寄翠听这话大有活动的意思,心头一喜,忙道:“这哪里由得我!我也不贪,骆家家大业大,但照如今情形我知道不会有我的分,只要有几亩薄田够我们母子度日,能够省吃俭用供引华上学,这就够了!哪里还敢说想分多少呢!”
“小夫人,您细细想清楚,骆家家产万贯,良田千顷,山林木材无数,还在江南有多处店铺,您真的只要几亩薄田度日?您现在不悔,将来也不悔?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吴管家的语气十分凝重。
安寄翠被他说得心里大动,忍不住有些犹豫起来。目光突然落在身上的粗布衣裳上,她心一横,立刻毫不犹豫摇摇头道:“不悔,现在不悔,将来也不悔!不但是我,引章、引华也不会后悔,守着几亩薄田也总强过现在寄人篱下、受人摆布的苦楚。吴管家,我想得很清楚了,不悔!”
“当真?”吴管家双目灼灼。
“当真!”安寄翠毫不迟疑。
“那就好,那,我就有底了!”吴管家舒了口气,神色一松。
安寄翠愕然,随即大喜,不由得站了起来,颤声道:“吴管家,您,您……”引章心中也是一凛,暗道这个吴管家好厉害,早有了主意却不说,却先来逼出我娘的话。
“小夫人,您坐下说,坐下说!”吴管家也忙起身,抬了抬手,看安寄翠坐下,他才坐下,沉吟着道:“这事我想倒不会难,您放心好了!咱们商量商量,明儿一早您带着少爷小姐到正厅去,到时候我自会开口。”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小夫人,老爷临终曾嘱咐我好好照顾小少爷和小姐,唉,可这是骆家的家事,我也不便参与过多,几亩薄田,让你们受委屈了!”
“不,不!吴管家,有几亩薄田的日子也比现在好太多,您是我们母子的救命恩人,怎么敢受您这‘委屈’二字!”
吴管家微微苦笑,便不再多言,交代了安寄翠几句,抬头望望外边,笑道:“夜已深,小夫人和小姐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别忘了明儿一早去大厅!”
“多谢吴管家,明天一早我们一定会去的!”安寄翠牵着女儿起身。
吴管家点了点头,点起灯笼,将她们母女送出院子,又道:“路上小心!”
“有劳您了!”安寄翠福了一福,随即转身,牵着女儿离去。
一路上,母女二人的心里都满含着喜悦与激荡,一扫之前的抑郁气闷,只觉无比的清爽畅快!
“娘,我们真的快要自由了吗?真是太好了!”
“我想是的!”安寄翠笑了笑,忽然又悠悠叹道:“将来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呢!”
“反正,至少比现在好,而且我相信,一定会越来越好!因为,因为我们又可以有希望了嘛!”
“乖女儿,你说的是!”安寄翠被“希望”两个字一振,心中一慰,秀眉轻舒,终于露出了自丈夫去世后最舒心、最踏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