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熙凤屋子里走出来,平儿才刚重新拿起扫帚,宁儿便悄没声儿地走了来,满脸嫉妒地悄声问道:“姑娘倒叫你进去伺候洗脸了?”
平儿嗨了一声,随意地笑道:“因为过来的时候,大厨房里还有点小事没跟王大娘交接清楚,姑娘看见我,就叫我进去随口问了问。”
“噢”,宁儿眨了眨眼睛,对这个答复半信半疑,但也没再接着追问。
一时吃毕了早饭,大家才得了个空歇一歇,桂香便走出来叫人:“去个人到大厨房说给她们,我们这里给姑娘做鞋呢,要粘鞋底子,叫她们熬一小盆糨糊端回来。”
两个粗使婆子去送吃饭家伙还没回来,这几个三等小丫头听了,便你看我,我瞅你,脸上微微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福儿不满地低声嘟哝道:“我这才坐下喝了碗粥,都还没坐热乎呢,就让人家去跑腿……”
宁儿接口低声附和道:“就是说呢,我才扫了一个大院子……”
喜儿不吭声,只垂着眼皮将已擦得很干净的廊柱慢条斯理地又擦了擦。
平儿忽闪了忽闪长睫毛,微笑道:“姐姐们累了,我倒是没干什么活,我去我去。”说着,便起身往院外走。
宁儿立刻笑嘻嘻地说道:“那就让平儿妹子受累跑一趟吧——正好你对咱们府上也不熟,跑一趟正好认认路。”
大厨房里刚伺候完早饭,正是闲时,一见平儿来了,便有好事的围上来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有的没的寻些王熙凤院子里的闲话儿问。
平儿向众人问了好,便笑呵呵地把来意说明,掌勺的柱儿媳妇忙不迭地说道:“糨糊我去熬好了——平儿妹子跟我来。”
待上了灶,柱儿媳妇一边调着面粉,一边含着笑低声向平儿道:“听说平儿妹子今儿在大小姐面前露了脸了?真看不出妹子你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家好大的本事,竟认得那么些字!听说你都会记帐了?连咱们大小姐都夸得了不得。”
平儿只觉得汗颜,心说这消息倒走得快,才一顿早饭的工夫,屁大点儿的事传得连大厨房都知道了。因谦恭地含着笑,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嫂子取笑我了,就是还在家里的时候,我爹没事时随手教了几个字,勉强能看懂几句赵钱孙李,哪里算得上什么本事……”
柱儿媳妇油然露出佩服的神色,有些踌躇地笑道:“我正有件事儿想求着妹子呢,妹子这么一谦虚,我倒不好意思开口了……”边说,边拿眼睛定定地瞧着平儿。
平儿忙道:“嫂子怎么这么客气?可别说什么求的话,只要我能办得到的,您尽管说,就怕我办不了……”
柱儿媳妇释然地点点头,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怀里模索了一会,模出一封信来,四下里瞅了瞅,见王大娘没在跟前,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男人跟人合着伙出去做买卖,三四个月没回来了,今儿早上突然叫人给我捎了封信来。你帮我看看写的什么?若有要紧事妹子你帮我写个回信行不行?”又羞赧地咧嘴笑了笑,低声道:“本想着拿到街上找代笔的看看,可还得花钱不是?你知道嫂子我穷啊……”
平儿连忙双手接过信,笑道:“何必花那个钱,我替嫂子写就行了。”当下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粗糙的草纸,照着上面的字低声念道:
“二丫吾妻,为夫出关外月余,风餐露宿,辛苦万状。所幸所贩之物尽数卖清,所得银钱颇丰,大约赶除夕日前便能返家与你团聚。勿念。”
柱儿媳妇等了一会,见平儿不念了,方怔怔地道:“没了?这死男人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懂?”二丫是我的名字我听出来了……”
平儿忍着笑,皱眉说道:“大哥就是说呀,他出去这段日子过得苦哇,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要喝西北风……”
一句话没说完,柱儿媳妇便“啊”地叫了一声,红了眼圈,手捂着嘴喃喃说道:“看看,我就说不让他去吧,混帐东西偏不听我的话,外头的钱哪里那么好赚的……”
平儿接着低笑道:“大哥又说,虽然很辛苦,可他赚了不少钱,年三十儿前就能回家,叫你别惦记。”
柱儿媳妇立刻瞅定了平儿,眼睛里闪过欣喜的光彩,连声问:“真的?是真的么?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平儿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自己编了一句:“还说呀,他很想你。”
柱儿媳妇顿时红涨了脸,往地上啐了一口,忙不迭向四周瞧了瞧,方两眼眯成了月牙儿状,嘟哝着低低笑骂了一句:“个不正经的死东西,这话也说得出口……”
“嫂子可要写回信?”平儿问。
“我倒是想写封信给他捎回去的,我这就去帐房找老赵借个纸笔,就怕麻烦妹子……”柱儿媳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自觉地含了柔情蜜意。
“不麻烦,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
因着柱儿媳妇灶上的一手好手艺,这种小事王大娘一般都卖她个面子,又正是闲时,当下只说了一声,便点头允她去寻纸笔。
柱儿媳妇匆匆去不多时,便将笔砚拿来。平儿便就着那灶台展开信纸,抬眼问道:“嫂子回信想说些什么?”
柱儿媳妇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就写——家里养的鸡都好着呢。”
平儿扑哧一笑,依言写了,又问:“还有吗?。”
柱儿媳妇迟疑了一会,嗫嚅道:“再写——娃们也好。”
平儿点头写了,“还有吗?捡些要紧的事说说。”
“要紧的……”柱儿媳妇低头思索了一会,茫然道:“也没甚要紧事……”
“那,我可就落款了。”平儿看着信纸上稀疏的两句话,搁下了笔。
“等等……”柱儿媳妇忽然红涨了面皮,吭吭哧哧半天,方蚊子哼哼一般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细若游丝,几不可闻:“你再加一句……就说,就说,我也很想他……”话没说完,自己便双手捂着脸吃吃地笑着蹲在了地上,任凭平儿怎么摇晃她,也不肯把手拿下来。
写好了信,柱儿媳妇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方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
糨糊熬好了,柱儿媳妇亲自将平儿送到门外,瞅瞅四下无人,忽从袖子里模出一个小手绢包,神神秘秘地塞到平儿手里,低声笑道:“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也没什么可谢你的……这是做给太太吃的点心,一个千层油糕,一个玫瑰卷,一个翡翠蒸饺,还有一个芝麻团子,你拿回去尝尝。”
平儿连忙摆手,“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可谢的?嫂子不用这么客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拿回去给你家小宝吃吧。”
“给小宝的,我早留了一份儿了,这是刚偷着给你拿的,你就收着好了。”柱儿媳妇嘴角边噙着个鬼鬼祟祟地笑容,几不可闻地说道。
平儿很为难,嗫嚅地说道:“嫂子忘了我上次因为个馒头挨打的事了?这我可不敢收哇”,一语未完,柱儿媳妇立刻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哈哈地笑道:“哎哟,我这是怎么了,眼皮子这么浅地教妹子做这等坏事,真是该死……”
平儿听她口气异样,抬眼一瞧,见柱儿媳妇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暧昧高深起来,不觉心里一惊,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了。
大厨房里的婆子媳妇们往外私自夹带东西出来已是见怪不怪了,想来王大娘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若此时自己执意不收,立刻便成了异已。天天都要跟大厨房打交道,若平白地被她们猜忌起来可也是够难受的。这样一想,平儿便将那手绢包一捏,吸着鼻子用力闻了闻,艳羡地皱眉低声道:
“好香啊,好想吃……只是,这么一个鼓鼓的包儿,藏在身上太显眼了吧?一进门就得被梨蕊姐姐瞧见……”
柱儿媳妇听了,脸上的笑意便柔和下来,嘻嘻笑道:“这有何难?一个点心不过比鸽子蛋大些,外头又包着油纸,就将这手绢包浸到这盆糨糊里不就行了?”
平儿听她的口气虽是轻描淡写,但摆明了是一定要把自己拉下水,不收是不成的了。一念及此,平儿也向四下瞧了瞧,还不是饭口,大厨房外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人来。她手脚麻利地掀手绢包,从里头捏起一个团子,迅速放进嘴里囫囵咽了下去;一边笑着说“好吃”,同时将那块油糕拈了起来一把塞进了柱儿媳妇嘴里。
柱儿媳妇捂着嘴巴无声地嚼了嚼,抬眼瞅了瞅平儿,两个人会心地咯咯咯相视而笑。
平儿索性说:“嫂子,我想央你额外给我熬些糨糊成么?我们那屋子四外漏风,我想找些纸糊糊窗缝,可又怕主屋的姐姐们骂咱们娇气……”
柱儿媳妇豪爽地一拍胸脯,笑道:“这有什么?晚上你们院子里的婆子来取晚饭,我悄悄熬一碗糨糊放在最下面一层食盒里,你接了就是。”
平儿心里喜欢,道了谢,两人就此别过。
当晚婆子们拎了饭回来,平儿上前赶着打开盒子,果见里头有一小碗还是热腾腾的糨糊,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叠已经裁成了一条一条的桑皮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