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低头望着那把小小的黄杨木梳,望着那木梳上精致的葡萄花纹,脑子里突然一片混乱。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然而,把从昨晚一直到刚才所有的事情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平儿额头上渐渐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公子见平儿只是呆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诧异,不禁略提高了些声音,又问了一遍:“姑娘?这木梳可是你的?”
“啊?!”平儿猛地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双手接过小梳子,轻声道:“对,是我掉的,谢谢大叔,谢谢公子……”
那公子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很是好看。
当下,车夫便恭恭敬敬地询问平儿府上是哪里。平儿忙道:“就是城北王家,我们家老爷就是太仆寺王大人……”
那公子听了,诧异地扭脸望着平儿道:“太仆寺的王大人?那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是贵府上的亲戚么?还有一位王夫人——现在是荣国府贾家的二太太……”
平儿抿嘴笑道:“王子腾大人是我们老爷的弟弟,公子说的那位贾家二太太是我们家的姑太太呢。”
那公子显然吃了一惊,半晌方摇头笑道:“那还真是巧得很了……”
平儿听他的口气,分明和贾家或王家有些渊源,忙道:“莫不是公子府上和我们也是亲戚不成?”
那公子顿了顿,方微笑道:“亲戚可是不敢——实不相瞒,贾府是在下的主人家……”
平儿听了,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又见他不再往下说,知道是有意回避,便不再追问,只“哦”了一声,冲他笑了笑,便将这话题捺了过去。
马车一路飞奔,很快就拐进了王府后门的长街上。平儿远远地就瞧见梨蕊正隐身在后角门内六神无主地向外探出头来不住地张望,心里顿时恐慌起来。
马车还没停稳,梨蕊眼尖,早已从侧车窗里瞧见了平儿,顿时仿佛半夜捡了一只金元宝,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地连忙迎了上来,皱眉笑道:“老天,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再不回来我就要跳井去了!”
当下,忙忙地就要上前掀帘子扶凤姐下车。
一抬眼,这才发现不但马车,就连驾车的人都换了。
梨蕊脸色大变,惊诧不已;及至掀了帘子瞧见车内的情形,顿时惊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平儿怀里靠着犹自昏昏沉沉的凤姐,两眼含泪,便将路上如何惊了马,如何受了伤,如何被人搭救,大概说了一遍。
梨蕊听了,早已泪如雨下,忙命看守角门的婆子飞奔去梧桐苑悄悄告诉柳叶,让人抬一张软榻出来。又声色俱厉地对婆子冷声道:“大小姐不过是乏了,又着了些凉,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让太太知道了,这消息都是从你这儿出去的,你也就别想在这府里混了。”
那婆子战战兢兢地连连答应着,一溜烟地去了。
梧桐苑里得了信儿,立刻派了人抬了张软榻出来,见此情景都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手忙脚乱地将凤姐往里抬,一边早忙忙地遣了人去请大夫。
等这边稍稍安定下来,平儿这才想起那位公子主仆二人,连忙飞奔着跑到后门外一瞅,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那主仆两个趁着适才忙乱不知何时早已悄悄地走了。
平儿怅然若失地在门口站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吩咐婆子锁了门,自己也悄悄地一径回了梧桐苑。
大夫还没过来,这里廊上早先煎了安魂汤伺候着。几个大丫头月兑鞋上了炕,围坐在凤姐身边。梨蕊捧着碗,用小银勺舀了药汤小心翼翼地喂进凤姐嘴里。先几勺喝进去的少,大多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平儿在旁用手帕子擦着;柳叶和梅萼在旁看着,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这可坏了,这可怎么好?最迟过了晌饭,太太一定会过来的……”
梨蕊听得心烦,怒喝道:“闭嘴!滚到外头待着去!”
众人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都吓噤住了。
就在这时,王熙凤突然猛地咳嗽了一声,呛了一口汤水,接着便连连地大咳起来。
四个丫头又是欢喜,又是惊慌,伏又是拍背,又是叫,过了好半晌,凤姐终于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
一见凤姐醒了,梨蕊和平儿都哭了。
梨蕊立刻命小丫头去吩咐厨房炖参鸡汤,平儿忙道:“小丫头怕说得不周全,还是我亲自去一趟的好。”
厨房里正是饭口,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平儿一眼就看见桂香怀里抱着孩子正靠墙站着,手里端着一只空碗,脸上是一如既往的麻木呆滞的神情。
平儿经过她的身边,冲王大娘灿然笑道:“姑娘突然想喝参鸡汤了,特意让我来跟大娘说一声,让您亲自上灶,她不喝别人做的呢。”
一边说着,眼角余光便瞟向桂香,见她脸上还是木呆呆的,仿佛对一切都恍若未闻。直到看见一个媳妇招手叫她过去盛粥,这才象突然苏醒了过来,忙忙地冲灶台奔了过去。
平儿咬了咬嘴唇,心下思忖:“难道自己看错了?想错了?”
眼瞅着桂香端了一碗粥走了回来,经过自己身边时,眼皮也没抬,径自走到了院子里,捡了个太阳能晒得到的地方坐下,开始喂孩子喝米汤。一边喂着,一边竟轻轻哼起歌来,唇边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瞧着孩子的眼神温柔如水。
平儿慢慢走了过去,在她面前停住脚步,向她望了望,摇头笑道:“桂香姐姐今天头上别着的这把梳子不如以前那把好看呢。以前那把我记得是个黄杨木的,刻着葡萄花纹,真漂亮!怎么不别着了?”
桂香拿着勺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依旧头也不抬地将盛下的半碗粥一仰头喝尽,将空碗往台阶上一放,便站起身抱着孩子自顾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