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更天,王熙凤主仆几个便起了身。
梳洗已毕,平儿捧上一盏桂圆红枣羹,凤姐略呷了两口便撂在了一边。喜儿蹑手蹑脚地到东厢房里瞧了一圈,回来禀告说“姑爷还睡着,叫不醒”,王熙凤咬牙切齿地恨了一声,又怕误了给公婆请安的时辰——新妇头一天给公婆奉茶,若是迟了,简直就太不象话了。
收拾停当,王熙凤带着梨蕊平儿两个,一径往邢夫人这边上房而来。
邢夫人那边院里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邢夫人一身吉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两旁围绕着几个俊眉俊眼的丫头。贾赦坐在一旁,时不时打两个哈欠,东倒西歪的一幅还没睡够的样子。
早有丫头拿了大红拜毡来在跟前铺了。王熙凤盈盈上前,轻轻一提裙角,在拜毡上跪了,恭恭敬敬地磕头叫了爹娘。邢夫人身后一个大丫头上前将手中捧的一只小小的斗彩描金祥云五福盖碗奉与王熙凤。凤姐接了,双手高高捧过头顶,口齿清晰地朗声道:“请公爹喝茶。”
又从另一个丫头手里接了盖碗,双手奉与邢夫人,口称“请婆母喝茶。”
邢夫人鼻子里“嗯”了一声,随手接了过来,掀开碗盖,略沾了一沾唇,便将茶碗搁在了几上。她身后另一个削肩窄腰的俊俏丫头便走上前,将手中一只小小的大红缎面锦盒奉与凤姐,笑道:“太太赏二女乃女乃的见面礼儿。”
按规矩新妇是要当着婆婆的面将礼物打开看过,如若是钗环首饰等物,婆母还要亲手帮媳妇簪戴上,所谓婆家给新妇的“添妆”。
凤姐亦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口中颂道:“谢婆母大人的赏赐”,一边低了头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定睛向内一瞅——立刻双目圆睁,脸上变色,愣在了那里。
盒内不过是一只点了翠的金挖耳,小手指长牙签般细细的一支,孤伶伶地躺在那里。凤姐张了张嘴,不由抬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瞧——没错,就是一只金挖耳。
她张口结舌地怔在当地,还没缓过神来,耳内已听邢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这还是我出嫁时我母亲给我办的嫁妆,足赤足金的好东西。现在给了你,好生收着去吧。”
王熙凤低头瞧着盒子里的东西,简直难以置信,只觉得心底有一簇暗蓝色的小火苗在那里一蹿一蹿的。正运着气,耳内听到平儿在身后低声咳嗽了两声,这才回过神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伏了身一字一顿地说道:“谢婆母大人的赏,儿媳一定将它收好”,说完才要站起身来,却听邢夫人忽然沉了声音道:“我怎么听说,昨儿夜里琏儿是在偏房里睡的?”
凤姐心里扑通一声,心里暗骂:“这是哪个作死的嘴这么快”,脸上却作出万分委屈的样子,道:“二爷昨儿酒喝得太多了,一进了院子就直接到厢房里倒头就睡。丫头们过去请,被二爷骂出来了;媳妇没法,亲自过去请,二爷早醉得人事不知了。媳妇实在没法,又怕二爷冻着,让人足足地生了两个火盆放在了二爷屋里,又派了人在屋里伺候着。媳妇也觉得不妥当,怕婆母大人知道了心里不自在,足担心了一晚上也不曾睡着……”
她边说,脸上边作出惶恐不禁又凄凄然的神色。邢夫人听了,便道:“外人知道了总归不会说好话。说到底,你这个新媳妇也是有做的不到的地方,以后注意些吧”,说毕,便站起身,道:“走吧,跟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去。”
王熙凤心中忿然,也只得忍了,站起身随在邢夫人身后,出门来上了车,向贾母这边行来。
贾母这边的上房气派又是不同,高房大院,透着敞亮富贵。两个丫头站在阶上,一见邢夫人和王熙凤到了,忙打起帘子,向内笑道:“大太太和新二女乃女乃来了!”
婆媳两个入内,王熙凤打眼一瞅,只见满屋子衣香鬓影,珠围翠绕,丫头仆妇们花团锦簇地簇拥着几位华服贵妇,当中坐着一位眉目慈祥的老太太正瞅着自己微笑。
邢夫人上前给贾母请了安,回头冲王熙凤道:“这是太婆婆,快给太婆婆磕头。”
凤姐连忙跪倒磕头,清清亮亮地说道:“孙媳拜见太婆婆,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贾母听了,眉开眼笑地冲身边的王夫人笑道:“这丫头是你侄女儿吧?瞧这说话伶俐的,听着就舒坦。”
王夫人忙站起来笑道:“老太太谬赞了。刚进门的小孩子家,正是要立规矩的时候,这丫头可是个人来疯,老太太小心把她夸得不知道姓什么了。”
早有丫头过来笑着搀扶王熙凤。凤姐就势站起身,娇嗔地看着王夫人笑道:“真要忘了我就问姑妈去——反正姑妈姓什么我就姓什么。”
一句话又把贾母惹得哈哈笑了起来,向邢夫人笑道:“了不得,你娶了个厉害的儿媳妇,这小嘴儿叭叭的,以后天天听着她跟琏儿斗嘴,你也不闷得慌了。”
邢夫人勉强笑了笑,没找着话接口
贾母老年人,最喜欢热闹,王夫人尤氏几个却是最讲究规矩的,正襟危坐在那里陪着贾母,正闲聊得没兴头,突然来了个王熙凤,不但相貌明艳照人,一张巧嘴更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正得了贾母的欢心。
当下,贾母喜笑颜开地招手叫王熙凤近前去。一个十二三岁鹅蛋脸白白净净的小丫头一边笑着冲凤姐行了个福礼,一边将手中的花镜双手递与了贾母。贾母戴上眼镜,将王熙凤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遍,点头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便冲那小丫头道:“鸳鸯,给你二女乃女乃搬把椅子来,坐在我跟前。”
凤姐却不坐,只在那里垂首站着。贾母笑道:“你不用怕你婆婆你姑妈,我让你坐,你只管坐了就是,理她们呢。”
凤姐笑道:“孙媳还没给您老人家敬茶呢,不敢先坐……”
贾母道:“罢了,给你正经婆婆行过礼也就是了。到我这儿没那么些规矩,大家娘们儿几个说说笑笑的岂不是更好。”
凤姐将身子一扭,细声细气地笑道:“其实……孙媳主要是惦记着老祖宗的赏赐……”
贾母听了,眉毛挑了挑,指着凤姐向身边侍立的邢王两夫人连声笑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哪里来的吃不上饭的穷丫头,这就惦记上我的东西了?”一边说着,心里欢喜,便冲鸳鸯皱眉道:“瞧她怪可怜见儿的,别让她惦记着了,就给了她吧。”
鸳鸯捂嘴笑着,进内去托了一个小小的金漆托盘走了出来。
贾母亲自将托盘上的锦袱揭开,从大红缎面的衬底上擎起一对八宝嵌珠的赤金镯子来,随手戴在了凤姐的腕上,闲闲笑道:“东西虽然是老货,这上面几颗珠子倒是稀罕的。这倒都没什么,最打紧的是这东西出自宫内,是先前太皇太后赏给我的。这份尊贵很是难得,东西倒在其次。”
王熙凤听了,慌忙跪在地下给贾母磕头谢赏,再站起来,由不得抬腕仔细端详,越看心里越爱,一时喜之不禁。
这时,方才和众女眷一一见过。贾母指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对凤姐道:“这是东府你珍大哥哥家的大嫂子。”
凤姐忙上前行礼问好。
贾母又指着一位身穿淡绿衣裙的女子笑道:“那是珠哥儿媳妇。你姑妈家的,你们更亲近些。
凤姐听了,心里由不得一颤,一股酸意直冲头顶。定睛瞧时,却见那位年轻女子唇边含着温柔恬淡的笑容,已盈盈地朝自己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