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房内又絮絮地谈了半日,贾敏收了泪,故作轻松地微笑道:“凤哥儿来一趟不容易,不能因为我这个病人把你一直拘在家里。扬州倒真是个好地方,明儿让林升领着你们主仆四处逛逛去,也不枉来江南一场。
凤姐忙道:“姑妈千万别客气,侄女儿过来是来探您的病,不陪着姑妈,我反倒闲逛去,这可象什么话呢?”
贾敏见她说得肯切,也就罢了。正在这当口,忽然帘外似有人探了探头,贾敏一眼看见了,便问:“外头是谁?怎么不进来?”
便见一个丫头低头垂首走了进来,脸上隐有泪痕,站在当地哽声道:“禀太太,宋姨娘又小产了……”
贾敏听了,不由自主就坐了起来,双眼圆睁,面如白纸,颤声道:“什么?快去请大夫来给姨娘看看,还能保住不能……”
那丫头以袖拭泪,已是泣不成声,道:“已经看过了,大夫说胎息已断,已经无需再开保胎的方子,只让找个稳婆子进内去伺候着就罢了……”
贾敏听了,身子一软就仰靠在了枕上,眼中不禁又滚下泪来,长叹道:“难道老天真要绝我林家不成”颓然对那丫头道:“一会把稳婆带来,我问几句话。”
王熙凤心中惊骇,试探着问道:“姑妈刚才说,“又”小产了的意思是……?
贾敏闭了闭眼睛,苦笑道:“我跟你姑父成亲十几年了,年纪很大了才好不容易有了玉儿这一个丫头,她也曾有过一个兄弟,却很早就夭折了,这你必是知道的;就是玉儿从小身子也不硬朗,自打生下来就恨不得拿药当饭吃;你姑父跟前也有三四位姨娘,却是个个不能生养,或是好容易怀上了,出不了四个月必会滑了胎。我先时不懂,后来想到不只是你姑父,就连他父亲,他爷爷也都是子嗣稀少,侥幸生下来的也没有长寿的。于是我就明白了,必是你姑父这一家族血分上有问题,以致于一代代传下来,到如今竟有人丁绝尽之势了,叫我心里怎么不痛”说到此处,那眼泪越发如决了堤的洪水般倾泄而出。
王熙凤听得心惊,正欲开口解劝,却见门帘一掀,小丫头带了一个王大三粗的婆子走了进来。
贾敏知道是稳婆来了,喘息道:“姨娘还好吗?。”
那婆子连忙回道:“姨娘还好,就只是小少爷没了。”
“怎么?是个男胎么?”贾敏圆睁双目,颤声问道。
“是的太太,是个已成形的男胎,我都已收拾妥当了。”那婆子咂嘴咂舌地说道,眼巴巴地等着领赏。
贾敏猛不丁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用手绢子捂了嘴,闭着眼睛缓了半晌,方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丫头带她下去领赏钱。
王熙凤却忽然心里一动,忙冲那婆子叫道:“先等会,我且问你,你可会通经?”
那婆子不知何意,只得意洋洋地点头道:“回女乃女乃的话,但凡妇科的事儿,接生,堕胎,以至于什么疥疮,花柳病,老婆子都……”
话未说完,带她进来的丫头已将她用力一推,啐道:“当着太太女乃女乃们,在这儿胡吣什么?”
婆子吓得抖衣而战,忙将脖子一缩,一迭声道:“我莽撞了,请太太女乃女乃恕罪……”
王熙凤却也不跟她计较,只扭了脸对贾敏道:“姑妈,我有个丫头闭住经了,正要找个人给瞧瞧呢……”
贾敏喘息道:“那你就带了她下去看看吧,我这胸口闷得很,也就躺下了。”
王熙凤忙应了一声,招手叫那婆子跟了出来,走到背静的地方,方闲闲地说道:“实跟你说,并不是闭经。我有个丫头不规矩,有了私孩子,要找人悄悄地打掉。你可能办得妥当?若办得妥,我大大地赏你。”
那婆子听到重赏,立刻满脸放光,一拍胸脯大剌剌地说道:“女乃女乃放心,老婆子在宅门里走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事就见得多了。上个月有个开绸缎铺子的老板,在外头起了外宅养小老婆,且有了孩子,那当家的大*女乃找到我,带了人过去,几个人按住那小浪蹄子,老婆子一碗药灌下去,两个时辰胎就掉了。还有上上个月春香院一个姐儿……”
王熙凤不待她说完,就沉着脸不耐烦地低喝道:“别胡嚼了,我管她们做什么?你只说我这的事儿你能不能办就成了”
婆子忙收住兴头,期期艾艾地道:“是,是,能办到,能办到。”想了想,又往凤姐跟前凑了凑,谄媚地说道:“若想不走漏风声,还得到外头赁个清静的地方,把女乃女乃那个不省心的货安顿出去才好处置。女乃女乃必是没那闲工夫找地方去,这也全包在老婆子身上,一定办得妥妥当当,不用女乃女乃费一点儿心的。”
王熙凤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就更好了,先给你五两银子,你拿去赁房子,办完了额外有赏。”又扭头冲着远远跟在后头的柳叶和平儿一努嘴儿,“就是那个穿绿的丫头。”
婆子细细瞧了两眼,一拍胸脯道:“女乃女乃等好儿吧,我立刻就找地方去”说毕,一溜烟地去了。
原来王熙凤又有了新的主意,见贾敏此时的光景,不便立刻就走,怎么也得耽搁上十天八天的,那等到返回家里,柳叶恐怕已经快五个月了。那么大的孩子早已扎了根,堕胎不易,在京里又人多眼杂,恐再生枝节,不如趁这几天就在这里一势处置了完事儿,干净又利落。
当下便坐在花园石凳上,招手将平儿柳叶叫了过来,轻描淡写地说已经找好了人,柳叶这一两天就要住到外头去“办事儿”。平儿两个听了此话,吃了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
王熙凤将涂着蔻丹的手指向柳叶一指,厉声道:“我这都是为了你好等孩子大了再堕胎疼不死你”
柳叶吓得不敢吭声,只得低头应了。
房子第二天就找到了,就在离林府不远的落花巷。平儿陪着柳叶住了进去,见屋里不过一灶一炕一桌,简陋不堪。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平儿放段,赶着那婆子叫“史妈妈”,便问:“史妈妈,那药都配好了没有?给我方子,我去抓药好了。”
史婆子哈哈笑道:“弄这些药,哪能让你们没出阁的姐儿抓去?老婆子已经配好了药,这就生起火来熬上,半个时辰后就能喝了。
平儿点头,将炉子生了起来,坐上药吊子,但见婆子将随身带来的蓝布包袱打开,拿出几样药来,背转了身,掺好了一起放进吊子里。半个时辰后,滗出一碗黑裼色的汁子来,端着走过来对柳叶道:“姐儿这就趁热喝下去吧,一个时辰以后那小东西就掉下来了。早办妥了早省心。”
柳叶颤抖着双手接了碗,尚未开口,已是泪流满面。平儿亦转了头不忍看。迸了半晌,柳叶终于一跺脚,惨然说了声“罢了罢了,可怜的孩儿,快去找个好人家投胎去吧”一仰头,咕咚咕咚将那药汁一口气喝尽。
史婆子满意地说道:“姐儿上床上躺着去吧,等肚子有动静了叫我一声就成”,又冲平儿笑道:“一会儿闹起来,恐怕晚饭都没工夫吃了,老婆子若是饿得没力气,恐怕不好办事儿。就麻烦这位姐儿出去买些扛饿的吃食回来吧。”
平儿忙道:“成只要您老尽心尽力地把事儿办成了,等明儿我再请您老上馆子里大吃一顿去。不知眼下您老想吃点什么?”
史婆子想了想,笑道:“那就来两只烧鸡,再来个五香兔架——老婆子最好这一口儿了。”
平儿此时对她有求必应,忙拿了钱便急急地出去买东西去。
等到拎着吃食急火火地赶了回来,还未进门便听屋内柳叶在申吟叫疼。连忙一步跨进门去,正见柳叶捧着肚子在床上翻滚,脸色煞白。痛苦万状。
平儿忙将东西扔下,飞奔到床前,却见床上垫的厚褥子上已有斑斑血迹,慌得连声叫那婆子:“史妈妈她出了血了,是不是要下来了?”
却见史婆子不慌不忙地扯下一只鸡腿,风卷残云地吃下肚,方将油腻腻的手在身上一抹,上前对平儿道:“姐儿搭把手,把她扶到马桶上去坐着,就该下来了。”平儿忙扶着柳叶坐了起来,搀着她坐在净桶上,只听得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听起来格外惊心。
柳叶满头大汗,嘴唇乌青,时不时就撕心裂肺地惨叫两声。平儿强自镇定地扶着她重又躺在床上,转头焦急地问史婆子:“妈妈快看看,可是下来了?”
史婆子伸手在那桶中反复捞了捞,皱着眉道:“没有,只怕还得等一会子。”
而此时,柳叶和先时光景又大不一样了。只见她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满头满身的汗一层层地出来,后来竟连叫痛的劲儿都没有了,只在那里喘气。
中间又坐了两次马桶,血流如注,却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而柳叶此时已经眼神发散,双手无力地垂在一边,样子就象死了一样,十分恐怖。
平儿又是惊恐又是焦躁,大声问道:“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东西下来?”
史婆子脸上也闪现出慌乱的神色,道:“可能,可能,那孩子太结实了,再等一会子也就下来了……”
平儿终于忍不住大叫道:“还等?再等人都没气了你到底会不会?”
“我会呀,我当然会了……”史婆子连声辩解着,眼睛却下意识地往她的蓝布包袱那里溜了一眼。
平儿注意到她异样的眼神,一个箭步上去劈手抓过包袱,三两把打开,却见里头有几枝珠花,簪子等物,其中一只珠花恍惚曾在林府的宋姨娘的头上见过。平儿却顾不得这些,她注意到里头有两块黑褐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平儿警觉地拿了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有种带着淡淡药味的异样香气。
“这是,是麝香……”史婆子心虚地想上来抢,平儿一把将她推到一旁,厉声道:“哪儿来的?你偷的?这是做什么用的,是用来堕胎的吗?。”
史婆子两手乱摆,忙不迭地说道:“不是,不是偷的,是你们二女乃女乃给的。因为麝香太贵,我舍不得买,就朝二女乃女乃讨了一些……”
“是不是用来堕胎的?”平儿大声吼道。
史婆子被吓得噤住了,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些药,加了麝香就是堕胎的方子;不加,不加就是通经的……”
“你没有加进去是不是?”平儿上前一把薅住她的领子,两眼几欲喷火。
“我,我加了,我加了的只不过,没有加那么多……”史婆子吓得面无人色,又嗫嗫嚅嚅地说道:“有时候,只用通经的药也能打下胎来的……我怕,我怕把这么贵的东西白白浪费了,所以……”
“你个老不死的老虔婆你……你***……”平儿震耳欲聋地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抡起胳膊一巴掌就扇在史婆子那张胖脸上。史婆子杀猪般嚎叫起来,平儿气得浑身乱抖,恨不得将她咬下一口肉来,却听到床上的柳叶微不可闻地轻声叫道:“平儿……”
平儿慌忙丢下史婆子奔过去,却见柳叶已经喘成一团,用尽力气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平儿忙将耳朵贴在她的嘴上,只听她细若游丝地说到:“我……我撑不住了……我要死了……咱们院子里,紫藤花架子底下,我,我埋了两张银票,一共……一共一百两……你回去挖出来给我哥哥一半,剩下的……剩下的给你……”
平儿的眼泪汹涌而出,大声道:“你不会死你肯定不会死”回头冲史婆子大声吼道:“现在把这药加进去还有用没有?你***快说”
“只怕,只怕没用了……”史婆子抖衣而战。
平儿一回身从灶上操起一把菜刀,比到史婆子胸前,大吼道:“她要是死了,我一刀一刀活剐了你有什么法子救人,快给我说”
史婆子吓得面无人色,苦着脸想了半日,忽然叫道:“有只要找到一枝百年老参,做一碗独参汤,只怕就能救过来……”
平儿不待她说完,人已跑了出去。浑身不停地发着抖,一路发足狂奔跑回了林府,一径跑进了王熙凤的房里,也顾不得行礼,便急急地叫道:“女乃女乃,柳叶不行了只能用咱们带过来的那枝长白山老参去救人了”
王熙凤吓了一跳,怔了一会方缓过神来,皱眉道:“那是吉林将军送给老太太的,老太太特意让我带来给姑太太吃的,都已经送过去了,怎么还能要回来?你糊涂了吧。”
话未说完,见平儿眼神异样的可怕,又有些忐忑,便道:“那参肯定是没有了,给你二十两银子,你想法子外头买个去吧。”
平儿便知再求也无用,一言不发地跑了出来。
不知何时,狂风大作,顷刻间便下起雨来。平儿跑到二门外,想着茫茫扬州城,举目无亲,就算找到药店,有没有百年老参都不一定;就算买到了,恐怕此时柳叶已经死了。一时间只觉得满心绝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由不得身子一软就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哭了两声,又想着得抢时间,赶紧站起身抹了把泪就向外面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