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自这第一次得手之后,深得意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更兼着秦氏温柔妩媚,体态婀娜,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动人,一时间意乱情迷,哪里还管什么人伦廉耻,只恨不得从此长在秦氏屋里才好。因此,只要贾蓉不在家,他便偷偷跑来与秦氏私会。万般宠爱之下,竟连秦楼楚馆都绝迹不去了。
秦氏初时虽恐惧厌恶,禁不住贾珍的连哄带骗威逼恐吓,再兼着身子已不清白,一来二去,也只得随他了。只是房中丫头婆子一群,每次贾珍来时,虽想尽办法将她们支应开,暂时看起来风平浪静,然心中时刻惶恐不安,每每在梦中惊醒后,常发现枕上一片湿凉,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泪。
东府这段隐秘公案暂时压下不提,且来说说前文所提到的柳叶。
自从在扬州堕胎后,险些丧了命。虽在平儿和赖尚荣竭力相救之下,从鬼门关绕了回来,终究是元气大伤;再加上不到三两天便启程回京,一路上劳累颠簸,失于调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满脸病容,身子虚弱不堪。
王熙凤心里顾忌着贾琏,不肯让他们再见面,因此一进了京便将柳叶先安顿在客栈里,立刻命平儿去将当初那个张媒婆寻了来。
原来有一刘姓破落人家的子弟,父母双亡后,便将所剩的一点祖产变卖,捐了一个小官儿,熬了两年,终于等到吏部下文,放到四川上任去。临行前想娶一房老婆一起带走,因所剩银钱不多,想来想去,决定娶个大家婢女。他认为在大宅门里贴身伺候过主母的女子,懂规矩,行事大方,站出去收拾打扮一番,也能装出个官太太的样子。反正到任上以后,也没人知道她的出身。因此便托了媒婆去打听。
媒婆常年与这些大户人家打交道,轻车熟路,便问到了贾府内宅管事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收了好处,便来讨王熙凤的示下。王熙凤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及至问出柳叶那码子事,这才想到不如趁机把她远远的打发走了,也算是拔掉了一根刺。
于是才一到京,便忙忙地让平儿去找了那媒婆子带人来相看。媒婆原来曾经在内宅里见过柳叶一次,依稀记得她容貌秀丽,性子温柔,也算是个妙人儿,因此便在刘某面前将柳叶好一顿夸赞,直夸成天上有地下无,宛如西施再世一般。
谁知那刘某兴冲冲地随着媒婆一起到客栈,躲在门外偷偷地一瞧,却见屋里炕上躺着个瘦骨嶙峋,满面病容的女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样,哪里有半分美人的模样。
当下气冲冲地将媒婆大骂一通,因上任行程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当天便打点了行李走了。
媒婆无奈,悻悻然回了王熙凤。王熙凤没料到会生出这样的变故,恨恨地骂了那刘某两句“穷酸”,一时间倒没了主意。
配个小厮倒容易,只是成天就在眼面前晃,难免觉得有些不踏实。况且柳叶对自己的吩咐也是恭顺地照做了,言听计从,还差点送了命,而且自己有承诺在先,只要她听话,不会太委屈了她。真给她配个破烂小厮,自己也觉得有些面上无光。虽然她的性子狠辣,食言的事却是不屑于去做的。
而且,平儿那蹄子,会不会又要来罗嗦了?
一时如鱼梗在喉,吞不出,咽不下,只觉得晦气。
况且刚回家就碰到了贾珠的大丧,接着就是接管了家事,忙得不可开交,哪儿有闲工夫理那些闲事,先让她在客栈里住着去吧,缓一缓再说。况且她那一脸痨病鬼的模样,也没人相得中。王熙凤这么想着,就暂且将这事丢在了一旁。
偶尔,平儿或梨蕊会奉命悄悄地出府,过去瞧瞧她,也算是监视的意思。
这一天,平儿按例又悄悄地坐了车出去,到了那客栈门外,戴上帏帽刚要下车,忽见门前大树上拴着一匹白马,一个店伙正提了一桶水在那里饮马。那马通体雪白,半根杂毛也没,煞是惹人喜爱。平儿一眼瞧见,顿时呆住了。
那是贾琏的座骑。
她连忙吩咐马夫将马车远远地避开,自己躲在车内透过车窗不错眼珠地往那边望着。果然,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贾琏从里头走了出来,急匆匆地上马而去。
平儿有些慌。不用问,贾琏到这儿来必是来找柳叶的,只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这处地方?一直都对他说的柳叶已远嫁他乡,贾琏最近也丝毫没有异样的地方;如果他早就知道了,也未免掩饰得太好了。
只是,孩子的事,他知不知道呢?若是知道了,恐怕免不了一场大闹了。
平儿心中忐忑,见贾琏已走远,连忙下了车,一径进了客栈。
一进屋,便沉下脸,冷声问道:“你又找二爷去了?”
“没有”柳叶吃了一惊,两手乱摆,低了头,轻声道:“是他自己寻了来的……”
“你又不出门,他怎么会自己寻到你屋里来?”平儿对她的话有些怀疑,忍不住声音里添了几分怒气:“你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若还是跟二爷有瓜葛,你白遭了一回罪,我也白替你算计了。眼下二女乃女乃刚跟二爷有些缓和,又有了身子,正是节骨眼儿上,你偏这么着,若让她知道了,你的命就恐怕真没了那姓刘相公没有娶你是个意外,二女乃女乃如今事多,一时顾不上,你正好趁这机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这里好好调养身子。等你调理好了,我瞅着机会再帮着求求二女乃女乃,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也就是了,并不是太难的事,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偏在这里又跟二爷牵扯不清,他到底能给你什么呢?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哪天二女乃女乃听到风声,这回必不能饶你你是她的丫头,你的身契在她手上,她要发落你,二爷半点法子也没有,你道他能站出来护着你不成?真惹火了二女乃女乃,她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平儿是真有点急了,忍不住说了这么句厉害话。看了看柳叶苍白的面孔,惊恐的眼睛,叹了口气,道:“我当初在船上跟你说的那番话你都忘了不成?怎么就不安分一些呢?”
柳叶红了眼圈,哽咽道:“我真没去找他,我再傻也不会老虎嘴上拔毛去。我死过一次了,难道还没看透不成?真是他自己寻来的,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平儿细瞅她不象撒谎,便道:“那他在你这里过夜了没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柳叶脸一红,低头绞着衣襟,嗫嚅道:“他来了,我,我也赶不走他呀……所以,所以……”
平儿将眉一皱,先顾不上管这个,只急急地问道:“孩子的事呢?你说了没有?他什么时候来的?”
“没有我没说孩子的事你当初劝我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也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决不会说这个的”柳叶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想了想,又道:“就是没多久前,有……十来天了吧?一共来过两回……”
还好,她还没傻到以为跟贾琏诉一诉委屈就能有什么好处。平儿稍稍放了心。掐指一算,十来天前正是王熙凤刚知道有了身孕将贾琏隔了房的时候。
没了女人就不能活了?这才独宿几天呀就要生事平儿在心里恨了一声。只是还是想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找来的?知道这里的除了二女乃女乃,就只有自己和梨蕊了,难道会是梨蕊告诉他的?不应该呀,梨蕊对二女乃女乃向来赤胆忠心,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可如果不是她,就实在是费解了……
平儿脑子里一时有些乱,却也顾不得多想,只知道贾琏知道了柳叶没有嫁,一定不会放过她,现在又自己独住着外书房,出来进去的又方便,隔三岔五地必会往这里来一趟。只怕用不了几天,凤姐那里一定得了信儿了。到那时,柳叶莫说还有什么好亲事,只怕能不能保得命在都是个问题了。
一念及此,平儿不由有些心急,得赶紧将柳叶挪个地方,或立刻嫁人,让她彻底跟贾琏断了才好。
从客栈里出来,平儿心里有事,只顾低着头慢慢走着,不防前面有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叫了一声“平姑娘”
抬眼看,竟是赖尚荣。
两个人对面站着,都吃了一惊。
“咦?小荣相公,你怎么会在这里?”平儿有些诧异,诧异中又混合着两分莫名的高兴。
“我有两个南边来的朋友住在这里,我过来探望探望。”赖尚荣依旧是一贯的从容,声音不急不徐,看着平儿的目光却多了些不解:“平姑娘到这儿来是……”他似乎不经意般往楼上迅速瞥了一眼。
平儿瞧他的神色,知道他有可能是想偏了,不禁满面飞红,绷起脸道:“我也有个朋友从南边来住在这里,我也是过来探望探望的。”
“哦,呵呵……”赖尚荣不禁有些失笑,只略微一寻思,便已明了,低声道:“是……柳叶姑娘?不是说一回来她就会嫁到外地去么?怎么,还在这里?”
两人说着话,已走出客栈。
平儿将兜头巾向下拉了拉,掩住半边脸,站在背阴处,便将原故简单说了一遍。忽然心里一动,抬起头望着赖尚荣,迟迟疑疑地说道:“小荣相公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多,你那些朋友里有没有什么人要娶老婆?穷一些没关系,只要人好,又知根知底,最好是不在本地住的着……?”
话未说完,便见赖尚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神里有些惊奇,有些复杂。连忙住了口,面红耳赤地嗫嚅道:“啊……我失言了……说这些真是太唐突了,您不要往心里去,就当我没说……”
平儿心里有些恼火,暗暗埋怨自己够“二”的,怎么会问人家这些问题?难道因为比较熟了,就这么肆无忌惮了不成?人家怎么会有朋友要娶个婢女为妻,而且还是跟主人家不清不白的?问这样的话让人家怎么回答呢?真是脑袋让驴踢了
平儿这里后悔不迭,越发地手足无措起来,窘迫地冲他福了一福,低头说了句:“我先走了”,便要丢下他上车去。才走了两步,便听赖尚荣在身后带笑地轻唤了一声:“平姑娘为何走那么快?先请留一留步……”
平儿满面通红地站住脚,转过头来局促地低声道:“我刚才是随便说说的,小荣相公不要放在心上……”
赖尚荣负着手,慢慢走上前,唇边含着一个微笑,静静地瞅了她两眼,方道:“我忽然想起来,我还真有这么个朋友……”看到平儿惊愕地抬眼瞅着她,忙歉意地说道:“只不过……你知道……明媒正娶是不行的了,他正要置一所外宅,缺少一位如夫人,不知道柳叶姑娘的意思……”又加了一句:“我这位朋友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对人是极好的,银钱上也决不会错待了姑娘。”又加了一句:“家里的夫人对人也是极宽厚的。”
平儿听了这话,一思量,倒觉得柳叶来说似乎也是个出路,忙细问道:“不知道小荣相公的这位朋友是谁家的子弟,所置的宅子在哪里?我好对柳叶说去。”
赖尚荣微微踌躇了片刻,便笑道:“姓冯,叫冯紫英。他因为酷爱行围射猎,时常出门半夜方归;又喜欢和一班朋友吃酒聚会,在家里怕扰得夫人不清静,便要置一所外宅。人是极好说话的,每个月不过到外宅去个三两回罢了,此时正缺一位如夫人料理外宅里的事务。每个月总会给如夫人二十两银子的使用,家里来了客所有的一应花销他会另外再给。”
平儿暗一思忖,听起来真是不错了,柳叶能有这么个去处,未尝不是好事,当下便说道:“小荣相公也知道柳叶的事,不知道您的朋友介不介意……”
赖尚荣摇了摇头,笑道:“我才说了,我这朋友人极豪爽,生性豁达,他对如夫人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不多事,不多话,有眼色,性子温柔和顺就成。比如他偶尔有朋友来聚会,如夫人只要把酒菜收拾停当,自去睡觉就好,一应都不用管。平时他也不常过去,如夫人一切皆可随意。那所外宅在城边上,也不必担心什么。平姑娘刚才一说,我忽然想起来,柳叶姑娘倒是很合适的人选,只不过不知道她的意思……”
平儿听了,觉得这实在算是个不错的机会,哪怕将来会下堂,先攒两年银子,将来再嫁人也能活泛得多,当下便高兴地说道:“等我去问问我们二女乃女乃的意思,谢谢小荣相公了”
兴冲冲回到府里,正赶上王熙凤正因为找不见贾琏的人生气,当下不敢去触她的霉头,便暂且将此事先按下,又想着过两天先去问问柳叶的意思再跟王熙凤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