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王熙凤与平儿异口同声地冲口而出。
“是”,喜儿谦恭地垂手侍立,唇边浅笑犹存,轻声道:“伺候二女乃女乃和二爷,奴婢肯定会比翠玉更妥当。”
平儿的嘴唇动了动,困惑而惊诧地看着喜儿;后者却视若无睹,脸上始终保持着淡定的微笑。平儿望着面前这个朝夕相处了五年的姑娘,忽然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和从前不同了,熟悉却又陌生。她这出人意料的举动看似突然,表现出来的却又那样从容,似乎酝酿了好久了,可在自己面前却从来没有表露过一分一毫……
王熙凤似乎也有相同的困惑。
她从牙签筒子里抽出一只牙签,闲闲地剔着牙,微眯着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瞅了喜儿两眼。将她适才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免心里一动。
这个丫头论容貌不如梨蕊,论性情不如柳叶,论心思不如平儿,当初不过是顶了梅萼的缺才一起陪嫁来了贾家,她在这院子里一向被挡在了其他几个大丫头身后,以至于自己在她身上也很少留意。今儿猛不丁站出来说了这两句话,光这勇气就足够让自己另眼相看了。她难道不怕自己多嫌了她?
王熙凤不免细细地向喜儿瞅了几眼,这才忽然发现这丫头两三年的工夫居然漂亮起来了,怎么一直都没注意到呢?身子扯开了条儿,不再象从前豆芽菜一样,如今胸是胸,臀是臀的;肤色虽然仍是偏黑,但配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和一口洁白的糯米细牙,细看之下,竟然别具韵味。
喜儿迎视着王熙凤玩味而犀利的目光,镇定自若,笑容和煦,毫无退缩之意。王熙凤心里不由得一动——倒别小瞧了这个丫头,弄好了没准儿就是自己在后宅里一员得力的干将;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把双刃剑……
她“噗”地一声吐掉了嘴里的牙签,将手边的折枝花鸟粉彩茶盅端了起来,闲闲笑道:“可是大太太说,这回要由她来给二爷挑个人,我就不好说什么了……”边说,边不动声色地低头喝茶,眼睛从茶盅沿上向喜儿微微一瞄。
喜儿脸上笑意如故,拿筷子将凤姐素日爱吃的辣鸭头夹了一个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谦恭地细声道:“给爷们选房里人,本来就该是正房女乃女乃的事;纵是大太太有这个心,也得女乃女乃点了头才成啊;何况女乃女乃身边又不是没人,现放着从家里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干什么要用到姑爷家里的人呢?婆婆若非要插手人家两口子屋里的事,也是没道理的,只要二女乃女乃坚持,想来大太太也不会强人所难。”喜儿边说,边又盛了一碗当归鸡汤放在凤姐面前,轻声道:“奴婢再说句犯上的话……还是自己家里的人用着放心,女乃女乃说,是么?”
“唔……”王熙凤呷了一口汤,待笑不笑地瞅着喜儿,道:“以前倒没瞧出来你这蹄子这么能说?我倒小看你了……”
说话间,只见贾琏大步流星地从外头走进来,一进门便道:“快将一应东西给我打点好,刚在老太太那里看了黄历,后日就是宜出门的好日子,错过了就得再等十天半月,只怕来不及回来过年了。我已吩咐人去订了船家,后日一早就动身。”
“这么急?”王熙凤坐在那里没起身,只是皱了皱眉。又低头喝了两口汤,忽然微笑道:“今儿这鸡汤熬得真是不赖——”便冲喜儿道:“二爷在外头吃过饭了,一路走过来怪冷的,去给你二爷也盛碗汤来,服侍他趁热喝了早点休息。”
喜儿斜睨了贾琏一眼,嫣然一笑,应了一声便袅袅婷婷地去了。贾琏倒冲着她的背影呆了一呆,笑道:“怎么喜儿今天看着倒比往常好看了似的?”
王熙凤只磕着瓜子淡笑不语,抬头对平儿道:“你这就去把二爷的东西收拾出来吧,大毛衣服多备出几件来。这里让喜儿伺候着就行了。”
平儿心里自是明镜一样,应了一声,默默地退出房,径直往小厨房里去,正跟喜儿迎头碰上。
平儿一把将她拉到没人处,急急地低声道:“你这是……???”
喜儿耸了耸肩膀,笑道:“我替你当挡箭牌,这回你可以放心了。怎么,不谢谢我么?”
“这么说你是为了我?”平儿松开手,两道秀眉拧在了一起,脸一沉,道:“要是这样,我更心里不安了。不行,我得跟二女乃女乃说去……”
“哎呀你真是的……”喜儿连忙一把将她拉住,急急地低笑道:“也算是为了我自己,行了吧?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清高,对姨娘的位置看不上眼么?你不稀罕,可是多少人都眼巴巴地盼着呢……”,她用手轻轻拢了拢头发,微笑道:“以前你们都排在我头里,我去争也无益;如今柳叶有了好去处,梨蕊不得宠,你不屑于给人作妾,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个机会,不是么?难道眼瞅着让那个讨人嫌的翠玉也压我一头不成?”
“可是……”平儿一时有些结舌,半晌方担忧地说:“我是怕你在二女乃女乃眼皮子底下日子不好过……”
喜儿皮里阳秋地一笑,轻声道:“她未必能把我怎么样,日子还长着呢,走着瞧呗……”
“你……?”平儿满脸的困惑。
喜儿忽然将嘴唇凑到平儿耳边,悄声道:“你最近难道没留意到么?二女乃女乃行经的天数越来越长,淋漓不尽,象是下红之症呢,她又争强好胜,不知保养,我娘说这不是长寿之相……”
平儿身子一僵,愕然抬头,见喜儿浴在皎洁的月光下,眉目分外清晰。
“你……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平儿心中不辨是何滋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愣在了当地。
“不说了,我得赶紧进去了”,喜儿亲昵地在平儿脸上拧了一把,手中端着汤钵,一溜烟地往正房里快步走去。
这一夜,平儿辗转反侧,一点困意都没有。几次爬起来,透过窗子,见西厢房里仍然亮着灯,时不时有压低的笑语声隐约传来。直到月上中天,西厢房窗户纸上的一团昏黄的灯晕才熄灭了。
第二天一早,王熙凤去给邢夫人请安时,轻描淡写地回禀道:“因为二爷启程日期已在眼前,他亲自挑了喜儿到屋里伺侯,昨夜已圆房了。”
邢夫人顿了一顿,淡淡地“哦”了一声。
第三天一大早,贾琏带着喜儿,林之孝夫妻,四五个小厮并几名仆妇弃岸登舟,前往扬州去接林黛玉,不提。
且说贾琏走后,王熙凤每日料理家事,倒比先前更加操劳了几倍。从喜儿说了以后,平儿多留了一份心,见凤姐行经的日子果然长了许多,竟至十余天还淋漓不尽。因她自己是未出阁的姑娘,对这些妇科之事也是一知半解,加之王熙凤自己也只作没事人一样,连大夫都不让请,只怕张扬出去,每日依旧嬉笑怒骂,谈笑风生的,所以先前并未觉得有多严重。
直到此时,平儿才真正担忧起来。也不听王熙凤的,自作主张便轮番请了几位医道高超的大夫来与她诊治,细细地诊了脉以后,皆说:“女乃女乃是前番小产以后失于调养,生了小姐以后也是操心劳累太过,竟致阴亏血虚得狠了。如今调理起来,只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
平儿听了,后悔不迭,只想着如何才能补救,因忙忙地请大夫细细地开了方子,命人出去抓药,又苦劝凤姐不如将掌家的事还给王夫人,自己好生调养着才好。王熙凤却只哈哈笑道:“大夫们的话十分里也只能信两三分”,依旧我行我素。
平儿无法,也只能从日常起居饮食上时时提醒“该睡了”,“该吃药了”。这些,王熙凤对她倒多半是听的。
转眼便到了下个月初八柳叶的生日。
平儿本想推月兑不去了,谁知王熙凤反而提前一天便说:“如今柳叶在冯紫英手里倒是得宠,我们也别怠慢了她。我也封一份礼,你代我去给她贺贺寿算了。”
她虽这样说,平儿也明白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贾琏出远门,喜儿,柳叶,再加上自己都不在,只剩一个梨蕊也是不用怕的,她正可以借此机会把那“猫儿狗儿”叫过来解解闷。自己别不知趣,还是赶紧躲开为妙。
当下,便应了一声,拿了两匹绸缎坐车往“惜庐”而来。
到了大门前才刚下车,正瞧见几个年轻公子也正在门前下马,大概便是与冯紫英常走动的那班朋友。平儿连忙低了头,闪避一旁,想待他们先进去再说。忽听里面一人笑道:“咦?平姑娘来了?正巧,我有事跟你说。”
平儿抬头一瞧,见赖尚荣将马的缰绳交给小厮,自己已经含笑走了过来。
平儿连忙含笑向他福了一福。
赖相荣走到近前,微笑道:“柳叶姑娘跟我说,平姑娘有意想买一块地么?我留意了一阵,如今倒有一块好田正待价而沽。我已经跟卖家打了招呼,请他暂时先不要出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