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是你?明明……”贾琏的声音微微磕巴了一下。虽然……可是刚才在夹道那紧仄狭窄的地方,又是昏黑一片,怕惊动了那对野鸳鸯也没敢提灯笼,只远远瞅见一对狗男女抱在一起,气急败坏之下立刻就冲了上去,的确没看清楚正脸,梨蕊的身量和凤姐本来也差不多……低了头细回思了一遍刚才的情形,再瞅瞅面前这两个女人,一时间自己也有几分疑惑了起来。
可是,喜儿明明很笃定地告诉自己:“二女乃女乃今天从老太太那里伺候完晚饭,会去那夹道里跟她的情郎幽会,二爷过去堵着,一抓一个准儿。”
无论怎样追问,她也不肯说出她是怎么知道的,只撒娇道:“二爷别多问了,横竖我不会说假话,二爷一去便知。”
贾琏不由抬眼往门外站着的一群正窃窃私语的丫头婆子堆里搜寻,只见喜儿悄悄站在门外的廊柱下,那件粉紫的裙子在人堆里一闪,不见了。
贾琏收回目光,铁青着脸,提溜着手中的凤钗,直问到梨蕊的脸上:“这个呢?这又怎么说?”
梨蕊面无表情地说道:“原是我偷拿了女乃女乃的戴了出去的,为的是天黑遮人耳目,没想到被二爷一把抓下来了。”
贾琏一时语塞,瞅着面前这两个女人,但见一个泫然欲泣,另一个却从容淡定。当下疑惑更深,同时觉得胸膛里象堵了一团猪鬃,说不出的难受,便恶狠狠地瞪着梨蕊,切齿恨道:“你大概还不知道通房丫头私通外男是什么后果吧?。”
梨蕊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恰在此时,两乘轿子在院外停下,婆子打起轿帘,两个丫头一前一后将邢王二夫人搀下轿子,步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
贾琏连忙起身相迎,两夫人在堂屋正位上分别坐定,邢夫人先瞥了一眼站在下首的凤姐和瘫软在地上的陈三明,面凝寒霜,冷声道:“大晚上的也不得清静又是怎么了?派到我那儿去的人话也学不利索,什么偷不偷人的,到底是谁偷了谁啊?”
王夫人忙冲旁边使了个眼色,站在她身侧的赖大家的忙一点头,便走到屋外拿眼睛向众人一扫,板着脸斥道:“都在这儿支愣着耳朵听什么呢?都散了”又命人去关了院门。
邢夫人将下巴向陈三明一点,瞅着贾琏道:“难不成是这个奴才跟你媳妇作怪了不成?你只照直说,我自会给你作主。虽然说家里的脸面重要,但我亦不会平白地让人给你戴顶绿帽子”边说边向坐在一旁的王夫人瞟了一眼,眼神里除了愠怒,竟还有些许兴灾乐祸的得色。
王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先狠狠瞪了王熙凤一眼,即向陈三明喝道:“下作的奴才,还不从实招来你可想好了再说,若满嘴里胡沁,说了什么不知死活的话,先模模你那腔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
陈三明浑身冷汗淋漓,险些尿了裤子,自思今天凶多吉少。只可恨上了喜儿的当,那娘们儿为了报私仇,居然不惜害自己的性命,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就算是要死,也得把她拉下水。
于是,勉强挣扎着跪直了身子,声嘶力竭地喊道:“太太,我也是被人陷害的呀”
“你***抱着人亲嘴儿,这也是被陷害的?”贾琏气得鼻子都歪了,飞身上前又是一脚。
梨蕊当即向前一步,昂首挺胸站在陈三明面前,温言软语地说道:“反正今儿也是月兑不了身了,你不如就承认了吧。原是我勾引你在先,错都在我,你不过是从犯。你就照实说好了,太太们和二爷都是菩萨心肠,说不定能饶你一命。”
一句话倒提醒了陈三明,惶急只下只求自保,既然梨蕊要往自己身上兜揽,勾搭一个丫头显然要比私通主母的罪过轻得多。
当下也顾不上别的,连忙指着梨蕊,结结巴巴地急声道:“对,对,就是她三番两次地勾搭我,我原是不依的,谁知她死缠着我不放,我一时心软,才……”
本想趁势把喜儿暗地与自己密谋下套的事也供出来,也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忽又想到喜儿是贾琏的心尖子,且又怀着孩子,只怕即使供出她来也不会太把她怎么样,万一被贾琏疑心自己与喜儿也有一腿,岂不是罪加一等了?当下吓得浑身一激灵,生生将这话咽下肚,只不住地磕头如捣蒜,指着梨蕊,痛哭流涕地向上哀求道:“原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上了这小蹄子的当,还求主子开恩哪……”
平儿在夹道口那里为了拦住贾琏,拼命拉扯住他的衣裳,只为了能拖延一会时间,想着凤姐能趁机跑到贾母那里去避一避。贾母虽不大可能就原谅了她,至少在老太太那里,贾琏不会急怒攻心这下,做出什么狠事来——依稀记得前世看红楼时,有一回凤姐过生日,发现贾琏背着自己在家中与人**,被自己撞破,还提着剑要杀她呢;这回更加是她自己**,贾琏更不会山善罢甘休了。
谁知平儿紧扯住贾琏不放的时候,被他猛力一推,向后一个站立不稳正磕在墙角上,只觉满眼前金星乱冒。勉强站起身才要走,却觉得右脚踝钻心的疼,竟是扭伤了脚腕子。待她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回到院子里,正将梨蕊对陈三明说的话听了个满耳。
平儿的心猛地缩成一团,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梨蕊会以这种方式来护着王熙凤……
她悄无声自己地缓步进屋,正见邢夫人黑着脸难以置信地在问贾琏:“是这样?”
贾琏紧皱着眉,满脸困顿,喉间含混地咕噜了一声。王夫人已急忙站起身,满脸愠怒地冲着王熙凤斥道:“这是你从家里带过来的丫头,居然做出这等无耻的事来,你素日是怎么管教的?带累得你跟我都没脸”
邢夫人看着贾琏,皱眉道:“这就完了?我看事儿没这么简单,还得再审”
王夫人转脸淡笑一声,道:“奸夫yin妇这不都已经认了吗?还有什么可审的?大太太还真有闲工夫。”说着,便对门口候着的几个粗壮小厮道:“把陈三明这死奴才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子,锁到柴房里,明儿交给赖大处置了他。至于梨蕊这贱妇么……”
“琏儿不是说还有什么证人么?怎么不见带过来说话?”邢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把脸扭向贾琏:“证人是谁?带过来我问问。”
贾琏眼睛向门外瞅了瞅,但见满院中月光遍地,人影全无,不禁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他并不糊涂,只是适才气得狠了乱了方寸。喜儿已经悄然躲了,说明她在暗示自己,不希望自己把她也扯进来。此时的局面已经够乱的了,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骨肉,在这紧要关头可禁不住一点闪失……何况又没有将奸夫yin妇按在当场,就算喜儿出来作证,也说明不了什么;真要闹起来,王家必是不依的,种种错综复杂的家族利害关系,想休妻谈何容易……
贾琏满心烦躁,理不出个头绪来,仿佛生吞了一只苍蝇,吐不出,咽不下,恨得只想大嘴巴抽自己——他**的,当时怎么就没把两个人一并拿下,倒让跑出去一个人呢?如今自己也搞得满头雾水,骑虎难下了。
抬起头一眼就对上王夫人凌厉的眼神,他铁青着脸,闷声道:“没有什么证人,不过是吓她承认的。”
“那梨蕊这蹄子怎么处置?出了这样的丑事,我虽说是娘家的人,也不会为她遮丑,就按着你的意思办吧。”王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
贾琏抬头瞅了瞅梨蕊,见她昂然站着,脸上一丝畏惧也无,眉梢眼底竟然有一丝嘲弄不屑的冷笑,不禁心头火起,道:“做出这等无耻的事来,还想活着吗?。”便扬声吩咐道:“把绳子找出来给她,让她自己了断去吧。”
王熙凤脸色惨白,捂着嘴“啊”地叫了一声,倒退两步,手强撑在桌子上才没有坐倒在地上。
平儿也听得惊呆了,情急之下猛然扑跪到贾琏面前,拉住他的袖子连连磕头哀求道:“二爷,咱们家一向都是慈悲的名声在外,从来也不曾作践过下人。今天逼着她自尽,倘或传出去,也不好听求求二爷饶了她这一回吧,求求二爷……”
邢夫人厉声喝道:“主子们这里说话,哪里轮得到你这个丫头插嘴了?下去”
王夫人也黑着一张脸,冷声道:“平儿下去”
说话间,赖大家的已取了一团麻绳走了进来,一径走到梨蕊面前,叹了口气,道:“这是姑娘自己犯下的错,没法子,姑娘一路好走吧。”
梨蕊低头瞅着那团麻绳,淡淡一笑,并不接过来,只说:“用不着,我屋里有现成的白绫子,我早准备好了。”
说完,正眼也不瞧贾琏,对邢王二夫人更加视若无睹,只直直地走到王熙凤面前,伏身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含笑道:“以后梨蕊不能再在姑娘跟前伺候了,风寒暑热的,姑娘自己多多珍重。”
王熙凤早已泣不成声,只死死抓着梨蕊的手,拼命摇着头,泪如雨下。
梨蕊站起身,唇边带着一抹轻笑,凑近她的耳边,几不可闻地低声道:“这世上原本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梨蕊早就想先走一步了,只是舍不得姑娘。不想今天还能最后为姑娘做一件事,梨蕊心里实在是欣慰。”
说毕,轻轻抽出手来,望着王熙凤嫣然一笑,后退了几步,静静转过身,一径向自己房里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