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才生产过的人,身体本来虚得厉害,只觉得两腿轻飘飘的象踩在棉花堆上;一出门,迎面被明晃晃白花花的阳光一照,便觉得一阵晕眩,心头突突乱跳,险些一跤摔倒在地上。
她赶忙两手撑住门框,闭住眼睛止住那阵眩晕,再睁开眼,却见那几个婆子的裙角一闪,已经消失在月亮门外,紧接着那边院子里便遥遥传来王熙凤的笑语声,其间还间杂着其他几位女眷的说笑品评之声,细听,似乎是尤氏婆媳过来了。
喜儿头上冷汗淋漓,脸上泪痕狼藉,挣扎着向那边院子摇摇晃晃地扑奔过去,早有两个面生的丫头一个箭步挡在她的面前,微一屈膝,便伸臂拦住她,齐声道:“姨女乃女乃,您现在这身子可不敢见风,奴婢们扶您回屋里歇着吧。”说着,不由分说,便一左一右架着她就往回走。
喜儿浑身打颤,又踢又蹬,却哪里挣得开半分,被两个丫头半搀半拖裹胁着弄回屋子,其中一个丫头便劝她:“姨女乃女乃这是何苦呢?少爷养在女乃女乃身边,不是比跟着您要强得多吗?您就好生调养身子吧,何苦自己找这个不自在……”
话未说完,便听“啪”的一声脆响,脸上早挨了一巴掌,喜儿双眉倒竖,指着她厉声骂道:“小娼妇,别以为你是她的人,我就不敢打你,你们合起伙来想整治我,没门儿”边说,边将那丫头猛地一推,趔趄着冲到屋门口,冲着凤姐院子那边放声大哭,边哭边骂个不休。
两个丫头吓坏了,连忙上前捂她的嘴,把她往屋里连拉带拽。恰在此时,贾琏步履匆匆地掩身进门,一见此情景,便寒着脸冲那两个丫头斥骂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姨女乃女乃才生了孩子,你们就任她在这风地里哭?”
挨了打的丫头便捂着脸低声嘟哝:“姨女乃女乃脾气大,不听劝,怎么都劝不住……”
喜儿一听这话,立刻又要扑过来揪打她,被贾琏拦腰抱住,只听他柔声安慰道:“你现在这身子可不敢动气,走,我扶你进屋躺下。这死蹄子说话不知轻重,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等我一会责罚她……”
喜儿见他一味的息事宁人,胸腔内一股气越发无处发泄,便一头撞到他的怀里,又是揉搓又是乱掐,大哭道:“我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给她抱了去?我不管,你今儿不给我把孩子抱回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她满脸鼻涕眼泪糊了贾琏一身,贾琏被她面团儿一般揉搓得六神无主,只得勉强搂着她的肩膀,道:“孩子总归是你生的,这根血脉想断也是断不了的……”
喜儿立刻止住哭声,恶狠狠地瞪着他,道:“她把孩子弄过去,过个三年两载,孩子只认她作娘,谁还认得我是谁呢?我不管,你只跟我说,你今儿去不去帮我把孩子要回来?我只要你一句话”
贾琏为难地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含糊说道:“老太太才发了话,我怎么敢不依呢?不过你放心,等将来……过了这一阵……我想想法子……”
喜儿定定地瞅着他,一颗心渐渐冷了下来,彻底绝望了。她松开他的衣襟,端坐在炕沿上,冷笑道:“也是,连自己老婆偷人都可以不管的男人,我又算个什么东西,还能指望着他管我吗?。”
贾琏的身子猛的一僵,顿时黑了脸,冷声道:“那是梨蕊,你别再胡说了,看让人笑话”
“哈,梨蕊?你真的相信是梨蕊?”喜儿仰天冷笑:“她俩合伙哄你你也信?其实你也不信,只不过是……”
“住嘴”贾琏一声断喝,脸色青白,两手紧紧攥着拳头,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怖。“这事儿已经完了,你若再提,别怪我不讲情面”他脸色沉郁,双眼通红,象要吃人一样。
喜儿吃了一吓,没想到他会冲自己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又是惊恐又是委屈,便软了下来,没奈何只得又抽泣着蹭到他的怀里,掩面痛哭道:“二爷,现如今我只有你能依靠了,你要再不管我,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贾琏终于叹了口气,站起身,道:“东府珍大嫂子,还有珠大嫂子都过来看孩子了,我过去应酬一下去。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躺着调养身子吧……”说毕,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一副宝石坠子,一起塞到喜儿手里,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便转过身去。
喜儿一个没拉住,眼睁睁瞅着他出了房门,一径去了。
巨大的绝望和寂寞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喜儿怔怔地坐在炕上,一眼瞥见身旁遗落了女儿戴着的一顶小帽,大概是适才拉拉扯扯时掉在了那里。她颤巍巍将那小小的软帽捡了起来,两手紧紧握住,抵在心口上,一头扎在枕上哭了个气昏神迷。
不知过了多久,喜儿哭累了,身心俱疲,不觉昏沉睡去,在梦中仍不停地抽噎着。朦胧中,恍惚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
她的一双眼睛早已红肿不堪,勉强眼睁一线,灯下见平儿正站在床头,双手捧着一个钵子,正紧蹙眉头瞅着自己。
平儿见她醒了,唇边绽开一抹浅笑,将钵子搁到桌上,便叫新来的那两个丫头去取来碗筷,回身揭开钵子盖,拿了长柄勺子一边向碗内盛那热气腾腾的鸡汤,一边含笑说道:“这个汤,我亲自炖了一个多时辰,肉都软烂了,里头加了好几味滋补的药料,这汤里还下了软面条,来,我扶你起来吃饭。”
喜儿见了她,仿佛黑夜中见到一丝光明,将平儿手中捧过来的那碗鸡汤面一把推到一旁,紧紧抓住她的肩膀,颤声哭道:“平儿,你帮我去求求二女乃女乃,求她把孩子还给我你说的话她向来是听的,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平儿被她摇晃得一碗汤泼出来一半,只得腾出一只手来在她肩上轻轻安抚着,一边将那只碗重又放到桌上,这才勉强说道:“喜儿,你听我说,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你才生了孩子,这样大哭大闹对眼睛不好……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先把这碗汤面吃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喜儿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两手揪着头发,悲愤地叫道:“你现在让我吃东西,我吃得下么?你没生过孩子,根本想不出我现在的心情我就要发疯了见不到孩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好歹毒的心肠,抢我的孩子,我咒她不得好死”一边哭骂,一边又狂躁地两手死死扳住平儿的肩膀,直勾勾地瞅着平儿,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一定要帮我把孩子要回来你要还当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就一定得帮我……”
平儿满心烦乱,脸上却镇定如常,想了想便抬头对屋里那两个丫头道:“今儿二女乃女乃额外有赏,胡妈那里做了好吃的,她们都在厨房里玩笑呢,我先替你们伺候着姨女乃女乃,你们也去那里吃饭吧。”
两个丫头看着喜儿一张哭丧脸,看了一天,早烦透了,听了平儿这话便满心高兴,齐齐屈膝笑道:“那就劳烦平姐姐了,我们去去就来。”
平儿眼瞅着她二人出了院子,便起身将房门关严,方返身回来,坐在炕沿上,低声道:“喜儿,你听我说,二女乃女乃既然把孩子抱了过去,这事儿就定了,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她凝神片刻,望着喜儿如白纸一般毫无血色的脸庞,伸出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轻声道:“小少爷是没法子要回来了,不过……等过了这一阵,我会想法子在二女乃女乃面前慢慢说些好话,替你把小妞妞要回来,你耐心等一等,不要急躁……”
喜儿含泪瞪大眼睛,眼神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紧抓住平儿的手腕,连声道:“不能光要回妞妞啊,儿子闺女我都要,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了哪个我都活不成平儿,我知道你有办法,你一定要帮帮我,把孩子们都给我要回来,平儿,我想孩子想得要发疯了……”
边说,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不停地摇撼着平儿肩膀。
平儿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见她蓬着一把头发,乱得如同鸡窝一般;嘴唇干裂,双眼红肿,心下实在不忍,低着头想了半日,方困难地说道:“小少爷,肯定是没法子要回来,一会我想法子把他抱过来,让你们娘俩偷偷见一面,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喜儿立刻止住哭声,欣喜地连连点头,一迭声地催她快去。平儿无奈地皱眉笑道:“你别催呀,等我想想……”
王熙凤已经往贾母那边去了,伺候完晚饭再回来,大概会有半个时辰的空档。院子里新来了两个丫头,平儿回去后把她们都支到了厨房里;丰儿跟着凤姐去了,香儿是不怕的。平儿一路走到东屋,见女乃娘抱着孩子正要喂女乃,便走上前,道:“孩子给我,你先去吃饭吧。”
女乃娘迟疑地说道:“可是,该到了少爷吃女乃的时辰了……”
平儿头也不抬,手脚麻利地将襁褓包严,将孩子紧抱在怀里便往外走,口中淡淡地说道:“你先去吃饭,吃完再喂女乃好了。”一面说,一面快步向外走。
女乃娘眼睁睁见她出了门,连忙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嗫嚅道:“平姑娘这是……这是要上哪儿?是不是要到姨女乃女乃那边去?二女乃女乃吩咐过让我看好了小少爷的,您要是把他抱走了,二女乃女乃怪罪下来,我吃罪不起啊……”
平儿回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我马上就回来,只要你不说,二女乃女乃是不会知道的。你要是走漏了风声,我有不是,你也跑不了,知道吗?。”
女乃娘苦着一张脸,拦又不敢,不拦又心里不安,一时怔在了那里,眼睁睁瞅着平儿裙飘飘,一阵风般转过了月亮门,不见了身影。
女乃娘六神无主地原地转了两圈,心知谁都不好得罪,只得一缩头,愁眉苦脸地往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