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紧抿着嘴唇,平静地审视着喜儿。后者紧紧抱着孩子,脸色苍白,眼神中愤怒,黯然,无奈交织在一起,她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终于低下头去。
这一日,王熙凤想着薛姨妈前两天犯了气喘病,一直在家里歇养着没大往贾母这边来,便带了平儿往梨香院来探视。
才走到院子里,便听见正房里传出薛蟠粗声粗气的声音叫道:“既让我管着买卖,就别束缚着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许的到底让我怎么样呢?做买卖自然有赔有赚,哪能全那么顺当?偶尔赔这么一两次,妈就不依不饶地数落了我这么些天。我既不行,干脆妈就给妹妹招个上门女婿,让妹夫管着买卖算了,我乐得逍遥自在对了,现成的放着个宝玉,我瞧着姨妈也喜欢我妹子,不如你们老姐妹两个商议着把这亲事做成了得了”
紧接着便传出宝钗极羞愤已极却极力压抑着的隐泣声。薛姨妈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我把你这个混帐没心肺遭雷劈的下流种子喝醉了就回你屋里挺尸去你妹妹招你惹你了,你在这儿这么说她?你在外头交的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哄骗了咱们家的银子,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在这儿冲我大呼小叫的,你是想成心气死我是不是?”
王熙凤听见这个话,不便进去,连忙冲平儿使了个眼色,主仆两个转了身,轻手轻脚地准备往回走。偏宝钗的丫头莺儿手里端着两盅残茶出来泼,一掀帘恰看见凤姐,便“咦”了一声,笑道:“二女乃女乃来了”
房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王熙凤倒不好就走了,立刻高声笑道:“难不成姨妈掐指一算,算准了我今儿要过来,早早地派你这丫头出来迎接我不成?怎么我才一进来,你就出来了?”
莺儿抿着嘴笑个不停,薛姨妈和宝钗早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凤姐一面向薛姨妈行礼,一面笑道:“姨妈身子可好些了?老太太那里少了您这个牌搭子,闷得了不得,整天念叨呢。”
薛姨妈有些疑心适才说的话被凤姐听见了,脸上讪讪的很不好意思,强自笑道:“我这气喘病还不是让那小畜生生生气出来的,让凤姐儿瞧见我们的笑话了,真是臊死我了。”
王熙凤随意一笑,道:“谁家还没个磕磕碰碰的,我瞧着蟠哥儿就很好,才这么大年纪,就掌管着各省的买卖,已是很难得了。”边说,边上前虚虚搀住薛姨妈,娘儿几个一起迈步进了屋。
薛蟠一张大脸赤红如猪肝,两眼朦胧,一见王熙凤进来了,便嘻嘻笑道:“凤姐姐稀客啊,我才把妈和妹妹都得罪了,正没个抓寻,偏姐姐就来了。你快帮我说几句好话,我这就出去给姐姐整治一桌稀奇瓜果吃食进来。”说着,便面露恍笑,趔趄着脚满屋里转着圈子。
薛姨妈瞧着他醉成这幅样子,越发气了个倒仰,咬着牙恨道:“没脸的下流东西,还快不出去你在自家人面前耍酒疯也就罢了,怎么当着亲戚还这么丢我的人?还不快滚出去”
宝钗忙扶着薛姨妈在椅上坐了,上前便往外推薛蟠,口中低声说道:“哥哥先出去吧,别惹妈生气了。”
薛蟠这才满嘴里仍旧嘟嘟哝哝着,自说自笑着,踉踉跄跄地一径出去了。
莺儿和同喜重新端上茶来,薛姨妈满面飞红地让凤姐喝茶,喃喃叹道:“越想藏着掖着,越让你看了笑话去。我怎么养出这么个四六不懂的东西来”边说,眼中竟滚下泪来。
王熙凤连忙站起来劝道:“姨妈也是瞎操心,蟠哥儿才多大?将来娶了亲就好了。您还没见我们二爷喝醉了是什么样儿哪”
薛姨妈勉强笑道:“幸亏我还有个宝钗,比我那混帐儿子强十倍,若不是她时常劝解安慰我,我早怄死了。”
王熙凤见此情景,不便多待,又劝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薛姨妈也并不挽留,只道:“回去跟老太太说,我明儿就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话儿去。”
宝钗起身要送,凤姐一个劲儿推她进去,口中笑道:“一家人,还送什么,你快进去瞧着姨妈去”,说着便和平儿两个快步下了台阶。
宝钗无法,只得在阶上看着两人出了院门,这才进去了。
谁知凤姐却并未走远,在院外听了一听,便蹑手蹑脚地复又往回走。平儿大为诧异,张大了嘴巴,愕然道:“女乃女乃这是……”
王熙凤连忙摆手示意她噤声,脸上带着个鬼鬼祟祟的笑容,冲平儿眨了眨眼睛,轻笑道:“我去听听姨妈和宝钗妹子还有些什么说的。”说着,便提着裙子,高抬腿,轻落步,迅捷而轻盈地潜入院中,弯了腰伏在那窗下,侧耳细听屋内动静。
平儿向来不曾见过凤姐这般模样,未料到她也会听人家的壁角,再瞧她满脸诡秘好奇又紧张的笑容,半蹲在那里战战兢兢的样子,倒忍俊不禁起来。又想到万一哪个丫头一掀帘子走了出来,正瞧见这场面,这简直是……登时又是急又是笑,在院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坐立不安。
凤姐隐身在窗外,正听见薛姨妈叹了口气,对宝钗道:“才刚你哥哥说的话虽然混帐,不过也倒提醒我了。咱们家虽说在银钱上面不差什么,毕竟也只不过是个买卖人家。原想着你哥哥能从读书上走个仕途路,转一转咱们家的门风,现在看也是没指望了。况且咱们家各省的买卖,你父亲在时还好;从他一蹬腿儿走了,交到你哥哥手里,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吃酒玩乐在行,一点脑子也没有,大把银子拿出去赏人。今儿又不知让谁蒙骗了一千两去,我才说了他两句,你瞧瞧他还有理了,连带着把你也捎带上了……”一边说着,气急攻心,不禁又滴下泪来。
宝钗本来在解劝她母亲,忽听这个话,便想起她哥哥说了什么“招上门女婿”的话,一时羞愤起来,眼中也不禁迸出了两颗泪珠;又怕她母亲烦恼,只得强忍着,转身偷偷拭掉了。
薛姨妈便搂过宝钗来,柔声道:“可是你哥哥的话也有一句在理,咱们家外场上看着还行,实则是孤儿寡母,没什么依靠。你哥哥我是不指望了,就剩下一个你,我是一定要为你找个好终身的。哥哥指望不上,女婿能有出息也成。那天和你姨妈说闲话儿时还说了一句半句的,那宝玉……”
一语未完,宝钗已红了脸,板着面孔道:“哥哥读书没指望,妈瞧着宝玉就是有指望的么?他整天跟丫头们混在一处,正经书不念,只爱在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上下功夫,天天恨的姨父什么似的。妈瞧着他在仕途上会很有出息?”
薛姨妈一时语塞,想了想,只得说道:“现在还小,看不出什么来;再过一两年,宝哥儿突然开了窍,一下子发起奋来也是有的。况且,他们家是公候之家,咱们家毕竟是商人……”
宝钗便不言语了。沉默了一会,薛姨妈便有些欠疚地笑道:“哎呀,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强求你的。我不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么?我只是满心里巴望着你能过得好……”
又过了一会,便听宝钗幽幽叹了口气,还是没再吭声。
凤姐不敢再停留,连忙提着裙角,屏着呼吸弯腰一溜小跑出了院门,靠在墙上先大口大口喘了几口粗气,候才拍着胸口低笑道:“果然贼不是好做的,可吓死我了。”
平儿忙问:“女乃女乃听见什么了?”
王熙凤抽出手绢不停地扇着风,一面往前走,一面呵呵笑道:“原来姨妈果然存了这心思。”
“什么心思?”平儿只一转念,便明白过来,忙问:“是宝姑娘和宝玉……?”
王熙凤点了点头,道:“怪道昨儿老太太打听宝钗妹妹的生辰呢,只说是要为她做生日,这么看来是想着拿她的生辰跟宝兄弟的合一合八字啊。我看二太太和姨妈大概暗中商议过了,已偷偷给老太太透了个意思。”
“那……那林姑娘呢?”平儿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看宝二爷心里只有林姑娘一个人……”
“这个我也瞧出来了。就只说昨儿我打发人给他送了点子茶叶过去,他也忙忙地分出一半来,派了人屁颠屁颠地给林妹妹送过去了,旁人他可没想得这么周到”,凤姐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手里的帕子,一边慢慢踱着步子,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可是,若是两位姑妈和老太太都是这意思,只好怪他们没缘分了。”
“可是……我听女乃女乃刚才说的,好象宝姑娘对宝二爷也不怎么上心……”平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女乃女乃就不能想想什么法子么?”
王熙凤耸了耸肩,有一搭没一搭地淡笑道:“得罪人的事儿,我可不想干。”
平儿停住脚步,抬手轻轻拢了拢头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低声说道:“可是,宝姑娘可比林姑娘有谋略多了,一但她成为了宝二女乃女乃,她又有人缘儿,又得老太太的心,到时候府里还是不是女乃女乃说了算,可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