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耸了耸肩,有一搭没一搭地淡笑道:“得罪人的事儿,我可不想干。”
平儿停住脚步,抬手轻轻拢了拢头发,顿了一顿,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低声笑道:“可是,宝姑娘可比林姑娘有谋略多了,一但她成为了宝二女乃女乃,她又有人缘儿,又得老太太的心,到时候咱们府里还是不是女乃女乃说了算,可就不一定了。”
“嗯?”王熙凤猛地顿住了脚,惊异地瞅了平儿一眼。这一层,她倒是从来没想过。
“你的意思是,薛大妹妹要嫁给了宝玉,老太太会让她管着家?”
“这个,当然也不一定……”平儿仍旧微低着头,脸上保持着一幅谨慎淡定的笑容,缓缓说道:“我就是觉得,以宝姑娘的人品学问,待人接物的大方得体,还有这满府里的好人缘儿,想不得宠都难呢。”
王熙凤不吭声了,心里迅速盘桓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平儿的话是有道理的。论城府,宝钗不比自己浅,可自己锋芒毕露,不管主子奴才已得罪了不少;而宝钗却沉稳内敛,早得了满府上下的交口称赞;她又识文断字,博古通今,显见得比自己又胜了一层;况且宝玉又是贾母的心尖子,贾琏却不大得老太太的欢心。一但宝钗嫁了宝玉,他们这一对金童yu女日日承欢于膝下,还不知把老太太乐成什么样了呢,而自己却是孤军奋战,若再有几个不怀好意的人时不时挑拨几句,到时候掌家的兴许真由琏二女乃女乃变成宝二女乃女乃了也不一定……
王熙凤想到这里,一颗心仿佛忽然被淋上了一勺子滚烫的热油,火辣辣的颇不是滋味。她手里绞着帕子,自顾自向前踱着步子,顿了一顿,方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依你说,该怎么着才好呢?”
平儿诚惶诚恐地微笑道:“这个,奴婢可不敢乱出主意。不过,若是赶在二太太正式向姨太太提亲之前,由林姑老爷先跟老太太提出来,老太太未必会驳了姑老爷的面子……”
平儿偷眼瞅了瞅凤姐的脸色,又呵呵笑道:“林姑娘若成了宝二女乃女乃,她那性格本就不喜欢理这些家务俗事,又欠缺些八面玲珑的手段,到那时咱们家的当家人除了女乃女乃您,再没有谁能胜任了……”
王熙凤听了这个话,由衷地点头一笑,纤纤玉指指定了平儿,笑哼了一声,道:“你这蹄子为了帮林妹妹,连我都算计上了说说,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平儿连忙正了正脸色,不苟言笑地说道:“女乃女乃这话我怎么担得起?林姑娘是多么清高贵重目下无尘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为了这个给我好处呢?您把林姑娘说得也太不堪了这不过是奴婢自己的一点儿私心罢了。我想着宝姑娘林姑娘两个都极好,何苦让她们不能得偿所愿呢?林姑娘若能嫁宝二爷那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宝姑娘既对二爷无心,凭她的人才容貌,将来嫁一个品格端方仕途通达的世家公子,岂不是更好?对女乃女乃来说也是再无隐忧。如此一举三得的事,女乃女乃怎么能说我是“算计”呢?”
说着,便故意撅起嘴来,作出一幅委屈的样子。
凤姐听了,便拍手笑道:“哎哟,我不过说句玩笑话,你怎么就急了?”说着,便伸手在平儿脸上拧了一把。
主仆两个这才说说笑笑一路往回走。王熙凤边走边皱眉自语道:“可是,林妹妹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让林姑父主动来提亲呢?这倒让人真是费踌躇……”
说话间,已行至院外。
进了院门,才绕过影壁,王熙凤便望着回廊上笑道:“哟,竹哥儿出来啦。”
时已初夏,晴朗无风,喜儿的两个孩子已出了满月。此时,女乃娘怀里抱着那男孩子正站在廊上晒太阳,一见凤姐回来了,连忙远远就冲这边屈膝福了一福,笑道:“奴婢瞧着今儿天气不错,哥儿总在屋子里头不着日头也不好,就带他到外头略站一站。”
王熙凤笑道:“才出满月的小人儿家,还娇女敕着呢,略晒一晒就赶紧回屋里去吧,可别着了风”,因见廊下白石盆里栀子花开得正好,便随手摘了一朵,笑嘻嘻地拿到竹哥儿面前逗他玩。可能是那栀子花的香气太过浓郁,竹哥儿的小鼻子头耸了耸,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那小模样逗得凤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大姐儿听见母亲的声音,如蓓蕾般红润润的小嘴儿里一边喊着“抱抱,抱抱”,一边从屋里就张开两条小胳膊冲着凤姐蹒跚地跑了过来。
王熙凤笑得合不拢嘴,一把将女儿搂进怀中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掐了一朵大红的芍药花继续逗着竹哥儿玩。
平儿脸上也不禁微笑起来,走上前刚要从女乃娘手里把竹哥儿接过来,眼风不经意间往旁边一扫,却瞥见侧边那月亮门外有个人影正藏在那门后头,露出半张脸来眼巴巴冲这边瞧着。
平儿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用身子挡住王熙凤,同时用力咳嗽了几声。
那人影如梦方醒般,倏地一闪,飞快地消失了。
好在王熙凤完全沉浸在与孩子们的逗趣中,对此浑然未觉。
平儿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已经好几回了,幸亏凤姐都没看见。真要哪天让她看见喜儿又在那儿偷看竹哥儿,免不了又有一场饥荒好打了。还是趁早把那门封上的好。”
无巧不成书。正当王熙凤暗自琢磨着怎么才能让林如海主动向贾母提及儿女亲事的时候,林家偏巧派了四个女人到京探视黛玉来了。
正是蜂飞蝶舞的四月天气,林家四个有头脸的仆妇由侧角门鱼贯而入,专门还有两辆马车装满了送给贾府的各色礼品,已停在了府外。
为首的乃是林家内宅总管张顺娘子,她本是贾敏的陪嫁丫头,后被指给了林府的二总管张顺为妻,干练泼辣,颇得林如海夫妻器重。王熙凤去扬州探贾敏的病时,和她已是相熟;今日再见,自免不了一番亲热的寒喧。
“奴婢给二女乃女乃请安两年没见,二女乃女乃越发年轻漂亮了”张顺娘子离老远便冲凤姐深深一福,笑嘻嘻地说道。
“我瞧着张家姐姐才是越老越俏了呢”,王熙凤由花厅上迎了出来,亲热地携了张顺娘子的手,笑道:“已派人去请林姑娘了,走走,先跟我去见过我们老太太。”
两人含笑挽着手进了贾母上房,张顺娘子带着另几个妇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冲上磕头,齐声道:“奴婢们给老太太,太太,女乃女乃们叩请万福金安。”
贾母坐直了身子,眯着眼睛低头瞅了半晌,方道:“那是芍药不是?”
张顺娘子含笑道:“正是奴婢,一晃快二十年了,老太太竟然还记得奴婢,奴婢实在是受宠若惊。”
说话间,黛玉已经得了信儿,急匆匆走了来,与张顺娘子一见之下,自免不了又拉着手掉了一回泪。张顺娘子握着黛玉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是掉泪又是笑,哽咽道:“姑娘一年未见,又长高了……”
贾母年老的人,最易感慨伤感,当下招手让张顺娘子近前来,命人给她端了张杌子坐下,瞅了她半晌,长叹了口气笑道:“当年敏儿未出阁时,不就是你这丫头整天陪着她到处惹祸吗?把我那大狸花猫尾巴上绑上炮仗点着了,炸得噼呖啪哩的,那猫儿吓得到处乱蹿,你们倒在那儿拍着手笑,结果让敏儿她老子把她好一顿骂……”
张顺娘子眼圈微红,含泪笑道:“这些陈年旧事,老太太竟记得这样清楚……”
贾母将黛玉搂进怀里,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恍惚的笑意,怔怔地说道:“人一老,反倒从前的事情记得越发清楚,那些隔着二三十年前头的事活生生地就在脑子里晃,眼前的事儿倒撂爪就忘……”
黛玉还记着当年那只大狸花猫,忍不住惊奇地插嘴道:“我娘小时候居然这么淘气?”
贾母忍俊不禁,笑道:“可不是?有一回,政儿在书房里歇午觉,敏儿趁他睡得实,用墨给他哥哥脸上画了几道山羊胡子,政儿醒了也不知道,就带着那大花脸进来给我请安来,把丫头们笑的……”
张顺娘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我还记着呢,二老爷当年做少爷时也是不苟言笑的,向来不跟丫头们多说一句话,那天被我们笑得发毛,那老成持重劲儿一下子没了……”
众人一想到贾政这样一个古板的老夫子当年还有这等趣事,都撑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宝玉拍手笑道:“原来姑妈还这么捉弄过我父亲?太好……笑了……”
贾母搂着黛玉笑个不停,又拧着宝玉的脸蛋道:“可别当着你老子说这个,小心他恼了捶你。”
大家说笑了一会,张顺娘子又命随行来的小厮把从扬州带来的礼物一一呈上,贾母这才问:“姑老爷身子还硬朗吧?回去跟他说,外孙女儿在我这儿一切都好,叫他别惦记。”
张顺娘子因见黛玉在旁,不便多说,只是笑道:“老爷身子还好,就只是家里没有了太太,老爷说还是把姑娘留在老太太身边教养着为好。再有一个……”她说到这里,便含含糊糊地没往下说,只转而笑道:“反正老爷也是想着卸任后要告老回京的,姑娘就不接回去了,劳烦着老太太多费心。临出门时老爷千叮万嘱要我代他再三地叩谢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