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抬眼在贾蓉脸上一瞥,道:“我瞧瞧她去。”
贾珍忙叫贾蓉,“你陪着你婶子一块儿进去,顺便问问你媳妇晚上想吃点什么?叫厨房给她做”
贾蓉没吭声,闷着头自顾自地头前带路。
秦氏正仰面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幅紫绡夹被,看起来比前一日更加憔悴,眼睛粉光融滑,枕上隐有泪痕。凤姐走上前在床前绣墩上轻轻坐下,皱眉道:“不就是得个病吗,好好医治就是了,哭什么?你越自己烦恼,这病就越好不了”
秦可卿脸色苍白,凄惶地迅速瞅了瞅贾蓉,便垂下眼皮,摇了摇头,细若游丝地哽咽道:“婶子不用安慰我,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恐怕是……恐怕是好不了了……”
“胡说年纪轻轻的心怎么这么窄呢?人吃五谷杂粮,短不了生个病,都象你这么想,大夫们岂不都要喝西北风去了?”王熙凤笑斥了她一句,便转头对贾蓉道:“蓉哥儿先忙你的去吧,我陪着你媳妇坐会儿,细细地解劝解劝她。”
贾蓉顿了顿,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便叫丫头:“瑞珠,沏壶好茶,再准备几样点心端过来。”转身往外走时,眼风有意无意地扫到秦氏,目光中全是冷冽。秦氏面如槁灰,身子止不住地一阵战粟。
贾蓉出去了,丫头们也被遣了出去,王熙凤看起来有些恼,皱了眉道:“这蓉哥儿是怎么回事?媳妇病着,他看起来倒象个没事人儿一样,问也不问一句。”
“他不问,我心里倒好受些……”秦可卿将搭在床头的一幅帕子颤巍巍拿了下来,两手盖在脸上,两肩不住地耸动着。
“这是怎么说?你们小两口儿不是一向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么?”王熙凤一边问,一边强行将帕子从秦氏脸上掀开,却见秦氏脸上已是泪痕狼籍,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一层,脸上却故意笑道:“你不会是觉得生病花了你公公婆婆的钱,心里过意不去吧?他们可是大财主,天天给你吃人参都吃得起,不花白不花……”
“婶子又开玩笑”,秦可卿牵了牵嘴角,勉强笑了一下,眼睛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帐子,机械地说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王熙凤不吭声了,只是探询地瞅着她。半晌,终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可卿两手掩面,声音里止不住地发着抖,哽声道:“婶子别问了,我,我不能说……”
某种隐匿的东西已经呼之欲出,可就卡在这里问不下去了。
王熙凤低头默默抿了两口茶,垂着眼皮,缓缓说道:“真要是得了什么病,得赶紧治,万不可拖泥带水。本来是小病,一拖就拖成大祸了,知道不?”
她无端端就想起了自己,想起了梨蕊。
秦可卿面如白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慢慢闭上了眼睛,了无生气地低声道:“只怕是……已经拖不过去了……”
“怎么说?”王熙凤心中一震,望着秦氏瘦得塌陷进去的两腮和搁在被子上头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腕,试探着低声道:“也许我可以替你想点法子,不过你得把这个症候详细说给我听听……”
秦氏只是摇头流泪,不肯往下说。
王熙凤心里起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在了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氏,沉声道:“你肚子里有了不能要的货,是不是?”
秦可卿嘴角连连抽搐了几下,面如死灰,用帕子哆哆嗦嗦掩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蓉哥儿不会已经怀疑了吧?。”王熙凤想着贾蓉冷淡的神情,连忙道:“其实,他若发现了,你就一口咬定就是他的种。然后神不知鬼不觉一碗药喝下去,只说是不小心滑了一跤小产了……”
“不可能了,婶子忘了他前一阵子跟着琏二叔下姑苏去了吗?,一去正好两个月……”秦可卿缓缓摇头,惨然一笑。
“哦,对……”王熙凤倒吸一口凉气,眼睛急速眨了眨,毫不迟疑地说道:“那也不去管他了,赶紧弄掉,就算他怀疑,没有证据也是枉然。你不方便,等我明儿弄了药偷偷给你拿进来,事不宜迟”王熙凤想了想,眼前忽然闪过陈三明的影子,心中猛地一刺,咬牙道:“你也是糊涂人……到底是哪个死奴才,可不能再留着了,趁早悄悄处置了他。”
秦可卿手里将那方帕子绞得几乎裂成了碎片,眼睛里毫无神彩,空空洞洞地说道:“多谢婶子,那药……已经有了。”
“哦?已经有了?”王熙凤颇感意外,便皱眉问道:“是让丫头去买的?可靠吗?不会走漏风声吧?。”
秦可卿又摇了摇头,唇边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道:“是我那公爹送来的。”
“珍大哥送来的?”王熙凤更加惊诧——公公给儿媳妇送打胎药?再一想到大夫们的闪烁其辞,心里这一惊非同小可,看来这事贾珍也知道了。可是,等等,既然贾珍都知道了,尤氏岂有不知道之理,这么隐秘的东西怎么倒经由公爹之手送过来呢?这……
王熙凤抬眼望着秦可卿,刚要发问,却见她神色木然,满面泪痕,眼睛甚至不敢正视自己,一颗心猛然间向上一提,便有些口吃起来,“难道,那人,那人竟然是……”
秦可卿不语,只是掩面而泣。
“老天爷,这,这……”王熙凤也跌坐在椅上,两眼瞪着秦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正愣怔间,忽听外间门外有脆生生的声音向内说道:“大*女乃打发奴婢给女乃女乃送东西来了。”
瑞珠便打起帘子,便见尤氏那边的丫头银蝶儿含笑走了进来,向凤且和秦氏蹲身行礼毕,便将手中一物双手递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就是这碧玉簪子,女乃女乃必是不小心掉到园子里了,正巧让大*女乃捡了去,就打发奴婢送过来了。”
秦氏见了那簪子,双手撑着床猛然坐了起来,双眼圆睁,颤声道:“大*女乃她……她还说什么了?”
银蝶儿见秦氏面如白纸,眼神中竟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惧之色,也有些害怕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大*女乃她,就只说……让女乃女乃把这些贴身的东西看紧些。幸而是她捡到了,若是让别人发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话未说完,只见秦氏用手抚住胸口,身子向前一倾,就听“哇”的一声,口中直奔出一口鲜血来,身子摇了两摇,就往后倒去。
银蝶儿吓得魂飞魄散,只顾着冲上来去扶秦氏,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女乃女乃怎么了?我,我没说什么呀,就是大*女乃的原话……”
宝珠和瑞珠听见里头声音不对,齐齐跑了进来,见此情形,俱吓得面无人色,忙忙地就要去请大夫。秦可卿却微微张开眼,死命拉住宝珠的手,连连摇头,已是喘成一团。
她闭上眼又歇了一会,方疲倦地低声道:“我没事,别瞎张罗,让人知道了又担心,什么都别说……”又喘了两口气,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二女乃女乃单独说会儿话……”
宝珠不放心,刚说了句“女乃女乃……”便见秦可卿厌烦地闭上了眼睛,只得应了一个“是”,和瑞珠银蝶儿默默退了出去。
待她们都出去了,王熙凤方迟疑地低声道:“这簪子……”
“是老爷从我这里拿了去的,如今也落到婆母手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秦可卿浑身象发疟疾一般哆嗦着,牙齿打着颤,眼神空洞木讷。
“你别多想,她不见得就知道了……”王熙凤勉强挤出一丝笑模样安慰着她,自己却觉得手足冰冷,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
“婶子出来的工夫不短了,恐怕你们那府里有事,就请回去吧,我也想睡一会了。”秦可卿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
王熙凤默默无言地瞅了她半天,才点了点头,慢吞吞站了起来。
“你……可别多想……抓紧时间把肚子里的东西处置了,也就没事了,慢慢地也就都忘了……”王熙凤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来劝解她,一说出口却觉得那样苍白无力,连自己听着都觉得一片茫然。
她慢腾腾向门口走去,只觉得心里紧揪成一团,不觉又回头望了两眼,见秦氏躺在床上也正侧着脸向自己这边望着,脸上挂着一个木然的笑容。
不几日便是王夫人的生辰,才忙过这一场又逢着王子腾启程到外任上去,又忙着送行;接下来又是几家亲近的官眷过寿,添子等等,王熙凤忙着打点这些事情,便很有一阵子没往东府里去。
忽然这一天,有扬州快马前来报信,言说林如海身染重病,要接黛玉回去探视。贾母接了信连连看了几遍,出了半日神,好半晌才道:“让琏儿送黛玉先回去瞧瞧,别的回来再说吧。”